暗儡打斷了林映空的話,他已經失去了對遇到同類會產生的好奇和探究之心,一心紮在他那黑暗如漩渦的人生裏,“你不覺得奇怪麽,為什麽這裏的人都叫我和媽媽怪物。”

    “你畢竟還小,有時候控製不住自己的能力是很正常的,你嚇到他們了嗎?”林映空用盡可能輕鬆的口吻道,他隱隱能夠察覺到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來來去去無非就是那些罷了,“你知道的,普通人類總是喜歡大驚小怪。”

    “不隻是這樣而已,”暗儡微微低下頭去,他似乎是想抹抹自己的臉整理自己的表情,隨即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手上還捏著半個已經冷透了的肉包子,平時能叫他饞得直咽口水的油汁順著被咬開的邊緣往外滲,被冷風一吹,凝固成讓人反胃的黃白色,他卻沒顧林映空的阻止,一口一口地將這半個冷包子咽了下去,然後抹了抹嘴巴,道:“我出生的那天,天氣很好,萬裏無雲的,媽媽是還在曬太陽的時候就生下我的,產婆還什麽都沒來得及做……”

    但是就在暗儡降生於人世的那一刻,原本晴空萬裏的天穹驟然被黑雲覆蓋,雷聲隆隆,電光閃爍,隨著第一滴雨落下地麵,天空就像是再一次被共工撞破了似的,這一場雨漏個不停,大家已經不去想它到底下了多久了,隻記得那種仿佛要天塌地陷的恐怖感,以及洪水如同猛獸的大口一樣將他們的家園、親人、朋友一一淹沒,吞噬。

    ——天生異才,必定天有異象!

    林映空有些怔愣,裸靈力者是靈異學界的一個傳奇,不過大部分裸靈力者在出名之前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出名之後也對自己的過去三緘其口,或者說在封容這個高調頻繁現於人前的特例出現之前,裸靈力者一直都是特立獨行的,就像是百裏夢鄢那樣的,站在人們視線之中,遊離於人群之外——雖然部長大人也沒有多麽熱衷於人際交往——所以大家都並不是很清楚這個特殊一族的來龍去脈以及特殊之處,林映空記得百裏夢鄢也是命格極陽,天生克人運氣,也因為這樣才會被他的父母拋棄在妖獸口中,現在封容出生的時候又是天生異象……聽起來,這個被靈異學界所稱道的天賦異稟似乎並不受天道歡迎。

    ——它更像是被天道所排斥的存在。

    林映空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也沒有忽略他身邊的暗儡,可是在天意麵前,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大家叫我怪物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暗儡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底流露出一縷恐懼之意,“那場洪水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他們都來找我了,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上學的時候,幹活的時候……他們無處不在。”

    一開始他是害怕的,等到懂事的時候他就裝作看不見,裝作不知道,愧疚在暗夜裏更加泛濫地湧起來尖銳地折磨著他的心腸,但他隻能怯懦地逃避著。

    “姥爺和姥姥也知道了這件事,媽媽是他們一生的驕傲,用那些能力守護這個世界也是他們的願望,可是我毀了這一切,姥爺和姥姥想阻止那場災難,但這已經不是人力能夠阻止的事情了不是嗎?他們就這樣……被活生生地力竭而死,然後媽媽就變得神誌不清了。”

    在清醒的時候那個女人會裝作看不見他,在發瘋的時候,她會用盡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唾罵他,隻是她又擔心那個男人會迴來找她,希望那時候這個孩子可以留住他,哪怕是這個孩子隻會帶來一係列的災難——可她又怕這個災難的源頭一直纏著自己。

    “你看,我讓媽媽變得一無所有,我還殺了那麽多人……”最後暗儡還是用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捂住了自己的那雙能夠溝通陰陽的雙眼,好像這樣就能夠避開那些不堪的可怖,但是死亡的氣息始終籠罩在他身邊,他渾身上下都是揮不散的陰鬱,他隻照過一次鏡子,可他什麽都看不見,隻看到一個被罪惡纏身的陰影,“這是我的罪——是我毀了他們的一生。”

    ——他的母親,他的家庭,以及那些無辜的人,的一生。

    林映空忽然就能夠明白以後的部長大人為什麽那麽執著於和白叢丘一起推動建立靈異學界秩序的方案,為什麽總在說自己更適合殺人——就像他說的,這是他的罪,他繞不開,隻能迎頭而上,但是他從一開始就背負著無數的人命、甚至是自己親人的幸福過活,那種罪孽早就已經寫進了他的骨子裏,無論他救了多少人,失去的生命終究不能再迴來,他隻能繼續用他的殺道,救贖自己的殺孽。

    “再怎麽後悔都改變不了過去,”林映空輕聲道,“剛出生的你還不能控製自己,但是以後的你可以……等到那時候,你害了多少人,就一命抵一命,救多少人,你覺得不夠,那就十倍,百倍,救到你覺得足夠為止。”像是如今的靈執法部部長所做的那樣,甚至去逆轉一場驚世的戰役,以鮮血洗淨鮮血。

    “可是我做不到,”暗儡的聲音從指縫間悶悶地漏出來,這是靈執法部部長永遠不會說出的軟弱的話,“除了那場洪水,我什麽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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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隻會帶來災難,卻做不到救贖。

    林映空微怔,他這才想起了現在的暗儡和他認識的部長是完全不一樣的,他認識他六年,他進靈執法部九年,林映空相信從來沒有人聽過封容說過一句做不到——他有時候也會不滿於封容的這份過於剛強,似乎沒有什麽可以讓他迷茫,讓他猶豫,讓他停下腳步看他一眼,沒有給林映空絲毫可以表現的餘地,但是看到這個他完全可以讓他依賴於自己的暗儡,林映空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

    ——他喜歡封容,卻不想掌控封容,最重要的是,他以為自己足夠給予封容他想要的,可是封容已經走過了最艱難的日子,獨自一人。

    “你隻是現在還沒有能力而已,”他依稀記得封容在進入靈執法部之前是不知道自己屬於裸靈力者一脈的,所以跟他的母親學了很多東西不過運用不起來,直到白叢丘發現了他的能力,親自找人教導他,封容才舍棄了那種以命拚命的打法。即使知道現在的安慰完全不會起作用,林映空仍然聲音幹澀地道,“終有一天,你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也能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至少在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的生活就因你而改變了軌跡。

    暗儡將自己的臉從十指之間抬起來,隨即對封容笑了笑,那個笑容虛弱地鑲嵌在那張瘦削的臉上,但至少比之剛才要自然多了,“你真好。”

    “什麽?”林映空很傷感,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我說你是個好人,”暗儡道,“你說那些話的時候,好像覺得我一定能做到一樣……謝謝你。”雖然他都不相信自己能做得到,但是林映空有一種天生能夠安撫人的氣質,他質疑並且懷疑,卻仍然感激。

    林映空想說你能做得到的,也想說我已經親眼看到你做到了,但是突然從屋裏傳來的淒厲的尖叫聲打斷了他的話,暗儡第一時間跳了起來衝進屋子,林映空畢竟是大人的身形,即使慢了一拍也跟著暗儡同時進了房間,一眼看去就看到醒來的女人披散著頭發在哀鳴悲泣,她抓握著自己已經碎裂的雙腿,那疼痛眨眼間扭曲了她的臉頰,淚水糊了整張臉,那模樣看起來比瘋子更加可憐。

    暗儡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撲過去想要挪開她折磨著自己的腿的雙手,迭聲地叫著“媽媽”,可是這似乎更刺激了那個女人,她在看到他之後就立刻鬆了手,改為一把用力掐住他的脖子,雙目通紅猶如入魔,“又是你!惡魔,你帶走了我所有的東西,現在終於要取走我的性命了嗎?!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哪怕沒了腿我也會活著,我會活得比你長久,我要親眼看著你死,看著你也一無所有,看著你下地獄!哈哈,睜大眼睛看看你害死的人,他們也在看著你!惡魔,終有一天你會遭到報應的,你一定會遭到報應的……!”

    瘋狂的話語戛然而止,憤怒的林映空接住了被打昏的女人,不得不顧忌著暗儡而小心地將她放到床上,迴頭的時候看到那個瘦弱的男孩跌跪在地上,因為窒息而撕心裂肺地咳嗽著,可是他的眼神平靜溫馴如同一頭羔羊,生活的痛苦和不公加倍落在他頭上,卻沒有讓他有絲毫反抗的念頭。

    “我隻是想讓她吃點東西而已的,我不是故意要害她的,可是,不管我做什麽都是錯的……”暗儡嗓音沙啞地、緩慢地道,“你看,她還是說出來了,她不想我死,隻是因為我還沒有一無所有,因為我還沒有活在人間地獄裏贖清我的罪。”說到這裏,他的淚水還是隨著話音滾落下來,像是這頭羔羊已經被綁上了屠宰台,刀光劃破了他的雙眸,他在哭,卻也在安靜地等待死亡。

    林映空忽然想起,他從來沒有見過長大的封容落過一次淚,但他情願永遠都看不到,才不會體會這種心如刀割的感覺。

    迴憶造就的世界開始泛黃,卷曲,渙散,林映空愣了一下,驟然發現這段記憶已經走到盡頭了,他下意識伸手想抱住那個淚流滿麵的孩子給予他一個單薄的安慰,卻在觸碰到他的時候握了個空,暗儡如同幻影一樣在空氣裏模糊,林映空隻聽到最後那句話迴蕩在他耳邊,平靜又絕望:

    “——可是媽媽不知道,我隻有她了。”

    林映空想,這才是封容在年幼時期將這段記憶刻入骨髓的原因,他的母親期待著他在一無所有的時候悲慘死去,他卻為了他的母親而掙紮著求生——

    在這一天,他們就這樣開始了長達數年的、矛盾的、扭曲的兩相折磨,直到一方死亡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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