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不說話?”林映空奇怪地看著用力閉了閉眼睛的男孩,隨即就注意到了他在汩汩流血的手掌,以為他是疼得厲害了,便找出一瓶止血粉來想給他止血,但是被男孩躲開了。

    “我沒事,”他這麽說道,攥緊了自己的拳頭來壓住出血的地方,好像自己不會痛一樣,“我要去找我媽媽。”

    “她去哪兒了?”林映空問道,因為男孩的動作而有些皺眉,不過沒說什麽,他的影子在黑暗裏無聲地悄悄地往四周擴散,但是封容的識海限製了他的能力,他無法對這個世界的人進行標識,所以找起來有點力不從心,“她平時都會這樣麽?有沒有她……這樣之後經常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男孩有些迷惘又有些無措地道,“她平時不這樣的,她隻會在屋裏……她從來沒有跑出來過……”

    在夜色裏,在借著手機不甚明亮的手電筒功能的燈光裏,男孩細弱的聲音顯得那麽無助,林映空自認不是神子幻楓那種聖母心到什麽事情都想摻一腳的善良性格,但也不知道被什麽迷惑了心神,他這會兒覺得自己整顆心都是軟綿綿的,忍不住揉了揉他淩亂的頭發,道:“我們去找找吧,我陪你去,走吧。”

    男孩一怔,他似乎下意識要反駁,隨即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遲疑地點了頭,渾身壓抑著一種特殊微妙的情緒,仿佛從未接受過來自外界的幫助一般陌生又感激地道:“謝謝……謝謝你……”

    林映空忍不住在想,這個看起來風一吹就會倒下的男孩到底有多少歲呢,八歲,還是九歲?

    於是,林映空就在這個沒有路燈、甚至月光慘淡的時代裏陪著一個認識不到一天的陌生小孩,在複雜又肮髒的街道裏四處尋覓著一個瘋子一樣的女人——當然,他也沒有放棄尋找自己的部長大人——他們兩個人默契地什麽都沒有說,悶頭找著,直到天蒙蒙亮了也一無所獲,兩個人隻能暫時迴到那間看起來隨時都會倒塌的屋子,希望那個女人已經迴去了,因為男孩說他的母親這樣發瘋的狀態通常情況下不會維持超過一天的時間。

    那個女人的確已經迴來了——但她是被人抬迴來的,雙膝殘疾,頭破血流,她在瘋跑的時候從一個高高的地方摔了下來,摔碎了自己兩隻腳的骨頭,那些人痛恨她“怪物”的身份,但又怕她報複自己,所以沒有放任她躺平等死,而是將她隨便丟給附近的醫生治療了一下就抬迴來,也沒跟男孩要醫藥費,便像是怕染上瘟疫一樣急匆匆地離開了,徒留那個男孩呆呆愣愣地站在一身狼藉的母親麵前,瘦弱的肩膀塌了下來,好似他的整個天都塌了一樣。

    “她……”林映空幫忙檢查了一下昏迷的女人的骨頭,然後有些猶豫地道:“抱歉,我想,你媽媽的腳恐怕治不好了……”就按這個時代的醫療情況來看的確是治不好了,雖然異能力者的身體素質多半都會比較強悍,但是林映空發現這個女人的確是異能力者,可她的能力不知為何退化得十分厲害,這會兒已經沒辦法借助靈力讓自己慢慢恢複了。

    男孩因為他的話而抬起頭來看他,兩行淚水無聲地順著臉頰往下淌,隻是他似乎早就習慣了生活對他加諸的各種磨難一樣,懦弱得不敢抵抗,隻能認命地接受現狀,他就這麽流著淚,但是沒有太多的驚惶和怨恨,甚至比女人走失之前還要平靜,“這樣麽……我知道了,我會照顧好她的。”

    他這麽說的時候成熟得簡直不像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林映空心裏忽然升出一股異樣的熟悉感,他不由自主地屈膝蹲了下去,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的名字?”男孩似乎被問到了一個極為陌生的問題,茫然地抬了抬小臉。

    “嗯,”林映空軟著語氣,“方便告訴我嗎?”

    男孩好片刻才道:“……暗儡,我的名字叫暗儡,黑暗的暗,傀儡的儡。”

    林映空一下子整個人都僵住了。

    男孩連對自己的名字都是陌生的,說出口之後又想了想,才確認似的重複道:“嗯,我叫暗儡,抱歉,很久沒有和別人提過我的名字了,我幾乎記不清了。”

    男孩解釋著,他純粹隻是想找些話來聊一聊,轉移一下心中無從發泄的沉痛感,林映空卻猛地站了起來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旋即才驚慌無比地又半跪了下去,撩開了男孩過長的散亂的額發,所有動作都是急匆匆又不知所措的,直到看到男孩的雙眼,他才如遭雷擊一般再度僵住,“你、你……怎麽可能……”

    無論是明麵裝的也好實際上的性格也好,林映空素來都是一個彬彬有禮的人,即使麵對一個髒兮兮亂糟糟的孩子也不會直視他的眼睛,刺傷他的自尊——所以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這個渾身上下從輪廓到氣質都和他的部長沒有一分相似之處的男孩子,竟然有一雙丹鳳眼,一雙眼角上勾的、在外形上和靈安全局執法部部長一模一樣的丹鳳眼!!!

    之所以說是外形上一模一樣,是因為公認強勢自信又強大的封容從來不會在他的眼裏流露出這樣的感情——這樣卑微的,逃避的,無力的,束手無策的,人性中最懦弱的感情。

    如果不是因為暗儡這個名字,如果不是因為這雙眼睛,林映空根本不會聯想到這個孩子就是他的部長大人!

    也對,這個世界是由封容的記憶創造的,一切的重心自然是圍繞著他來進行,林映空這麽巧兩度遇到同一個人這本身就不正常,要麽這個人是封容迴憶中的重要角色,要麽這個人就是封容本人……林映空這般想著,在心裏用很多理由很多證據來證明眼前這個卑弱瘦小的男孩子就是他的部長,可是那種震驚至極的情緒還是一絲不落地從大腦傳遞到每一個神經末梢,驚得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是連動彈都動彈不了的。

    哈,開玩笑吧,不是說人類都是三歲定八十麽,林映空以為自己已經見過封容最落魄的樣子了,因為他和百裏夢鄢鬧掰的時候封容的身心俱疲,那對於鐵人一樣很難找到弱點的部長大人來說都已然是一個巨大的把柄了……林映空想笑,想說眼前這些場景都是那個混蛋羅成在跟他開玩笑,可是,可是……

    ——其實我現在照鏡子,也想不出我以前是什麽樣子。

    ——有的時候,其實我自己都不太喜歡去迴想以前的事情。

    ——你永遠想象不到以前的我有多狼狽。

    林映空迴想著封容曾經跟他說過的話,忽然發現自己還是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他居然還試圖想過挖出屬於暗儡的過去,了解他的一切,找出他深陷其中的原因,在迴憶的泥沼裏把他拉出去,但是這樣狼狽又不堪的暗儡……林映空覺得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想要這般赤裸裸地對他和盤托出這些迴憶。

    “……你怎麽了?”男孩——不,暗儡因為他的突然舉動而整個人都驚得毛發立起,他似乎很怕別人的接觸,但又顧忌著這個和善的客人對自己的所有善意的舉動,直到他維持著同樣的動作超過一分鍾之後才蒼白著臉小心翼翼地退開,結結巴巴地問道。

    “沒事,”林映空終於迴神過來,他的臉色同樣蒼白得和暗儡沒什麽區別,慢一拍才道:“我、我有點餓了,我出去買點吃的,等等就迴來。”

    他說完之後沒等對方迴答就直接奔了出去,大步大步地衝著一個方向像是傻子一樣走了好半晌才把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他近乎懊惱地找了個地方蹲下,就差挖個洞把自己往下埋了——瞧他都幹了什麽蠢事!

    林映空也不是嫌棄部長大人以前的生活還是什麽的,他就是覺得不能接受,哪怕他對封容不像空聆對神子那樣子盲目又舍命地追隨,但是仍然接受不了自己放在心尖兒上的人有著這樣的迴憶——他的部長大人強大,從容,冷靜,堅毅,威勢赫赫,是所有人無論喜不喜歡他都無法不佩服他的存在,他應該有著光明又幸福的未來,也有著即使是挫折眾多可也充滿希望的過去,他會滿足於自己如今人上人的位置,他會憧憬著終有一天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熱切地盼望著他的部長安好,願他從出生到死亡都不需要經曆太多的苦難,而不是像這個男孩一樣,帶著一雙滿是死灰的眼睛,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絕望生活。

    對,絕望,這樣的生活太絕望了,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一貧如洗的家庭,瘋子一樣的母親,所有人都厭棄著鄙夷著的目光洗禮,孩童天真無辜的惡毒傷害……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林映空都覺得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如果他沒有被逼瘋,那他已經很強大了。

    他不嫌棄他,他隻是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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