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駛入大道。

    簡晳開了半邊車窗,風灌入,把她耳邊的碎發吹得亂飛。賀燃注意到,座椅靠背上搭了件白大褂。

    後座的林加嘴快,“你在醫院上班啊?”

    簡晳嗯了聲,“對。”

    “你別說,我從小對醫生有陰影,那針頭還沒過來,我就能嚇得尿出來。”林加摸了摸頭,套近乎問:“姐,你在哪個醫院?下次打針我就找你,見到美女,再痛我也能忍。”

    簡晳:“你可能沒這個機會。”

    林加:“為啥?”

    “我在產科。”

    “……”

    坐副駕的賀燃低頭勾了下嘴角,抬起頭恢複如常:“靠邊停吧,我們下車。”

    正好前麵有個公交車站,簡晳多開了會,停在站邊。

    賀燃沒急著開車門,而是從褲袋裏摸出錢包,抽了張五十遞過去。

    簡晳不解,“幹什麽?”

    “把你車弄髒了,你去洗洗。”賀燃說,“洗車錢。”

    剛才上車的時候,裝雞血的桶子把後座弄得稀糟。

    簡晳往後瞧了眼,也沒那麽嚴重,“小事,坐墊是皮的,擦擦就行。”

    賀燃堅持,“拿著。”

    簡晳和他對視了番,先行敗下陣來,“好吧。”

    她接過錢,順著話開了玩笑:“快過年了,洗車漲價了。”

    賀燃嗤笑一聲,拉開車門,“去牙蹄路,那邊洗車三十五。”

    簡晳說:“挺了解行情啊。”

    “也沒。”賀燃說:“我晚上都在那塊幹兼職。”

    簡晳看他答得正兒八經,笑了笑就沒再接話。

    關上車門,賀燃走了。

    簡晳低頭係安全帶,突然有人敲玻璃,她抬頭,賀燃微微彎腰,站在外邊。

    “嗯?”簡晳滑下車窗。

    俯身的緣故,從這個角度看去,賀燃鼻梁筆挺,配上利落的小寸頭,撐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硬朗。

    他說:“剛才的事,多謝了。”

    簡晳彎嘴,指了指副駕上的五十元,“不用,你已經付過報酬。”

    賀燃樂的,“對,你還多賺了十五。”

    這時手機響,是醫院的電話,簡晳連忙接聽,“主任。”

    科室通知她下午兩點有台手術,等掛斷電話,車前空空。簡晳左看右看都沒見賀燃人影,她努努嘴,目光一低,看見車門儲物格裏的一把鐵錘。

    是在停車場她指甲掐自己時,賀燃塞給她的。

    ———

    迴醫院這一忙,又是連續的工作,臨近年底,挑日子剖腹產的孕婦特別多,簡晳連吃飯都是在休息室,除了睡覺仿佛就沒見過天日。

    等忙完已是三天後,簡晳拖著一身疲憊下班,陶星來的電話殺到。

    “姐,媽打你電話老沒人接,不尊老可是不行的啊。”

    簡晳揉了揉頸椎,“剛要給她迴呢,我在手術室快累暈了。”

    陶星來:“什麽日子啊,紮堆生孩子呢。”

    “這次還有個三胞胎,都是女孩。”簡晳把手機夾在臉和肩膀處,順手翻看記錄。

    “清一色啊,孩爸的槍法準。”陶星來提醒道:“行了說正事,爸媽讓咱晚上迴家吃個飯,我這邊錄完節目就過去。”

    簡晳本來就是打算晚上迴趟家的。

    下班後去取車,她看到後座上那已經幹涸了的雞血,才猛地發現,忙起來連車都沒空洗。

    時間尚早,洗個車吧。簡晳彎身係安全帶,又看見儲物格裏的那把鐵錘。

    鏽跡斑斑,在她車上如此突兀。

    簡晳把錘子拿起,放手上掂了掂,他說的地方叫……牙蹄路?

    牙蹄路是市裏唯一沒有改造的區域,人多路窄,邊上全是平房改建的小門麵,這還沒到高峰期,簡晳的車開進去就很費勁了。

    這裏真有幾家洗車店,一台高壓水泵,兩個裝滿肥皂水的大桶,工具簡易。

    簡晳慢慢開車,邊開邊留意路邊,快到街尾的時候,她眼睛一亮。

    一家叫“老趙車行”的店外頭站了兩三個人,他們有說有笑地聊天,簡晳一眼就看到賀燃,他個頭最高,雙手反靠在一輛拆了倆輪胎的卡車上,這個姿勢把他的胸膛撐平,外套裏的底衫都顯緊繃。

    簡晳滑下車窗,按了下喇叭。

    賀燃跟著望過來,表情驚訝。

    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跑了過來,“修車嗎?”

    看來是老板,簡晳問:“你們這兒洗車嗎?”

    老板說:“可以可以,你看洗哪種,我們還可以給車做美容。”

    簡晳說:“三十五的那種。”

    然後她看向賀燃,笑著對他招了招手。

    老板反應過來:“你們認識啊?”

    賀燃走過來,拍了拍老板的肩,“老趙,幫她洗吧。”

    簡晳把車開到位置,又把包和外套拿下來,“這地方還挺好找。”

    她邊說邊穿外套,伸衣袖的時候身體往前挺,胸前的形狀勾勒清晰。

    賀燃挑眉,移開眼,“你還真來這洗?”

    “你說這便宜。”簡晳笑著說:“我們那塊都死貴死貴的,還得辦會員卡。”

    賀燃望著她那輛奧迪a6,臉上寫著別說瞎話。

    簡晳還是笑,“你在這家店做兼職啊?”

    賀燃說:“是我朋友,偶爾會來幫個忙。”

    “你這幫忙給不給工資的?”簡晳問。

    正在洗車的老趙吆了聲,“給錢傷感情,一分也不給。”

    賀燃:“我和你有個屁感情。”

    簡晳聽得笑,眉眼彎起來細長上揚,“我都忘了。”她想起來,“你還有東西在我這。”

    賀燃不明所以,“什麽東西?”

    簡晳跨過濕漉漉的地麵,從車裏把鐵錘拿出來,“還給你。”

    賀燃:“……”

    簡晳誠實地說:“其實來洗車是順便,主要是還東西。”

    “這玩意兒不用還。”賀燃有點無語。

    “你靠這個吃飯。”簡晳說。

    賀燃笑得不行,“家裏有很多,不差這一把。”

    簡晳不在意,直接把錘子丟了過去。

    “操!殺人呢。”罵歸罵,賀燃還是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簡晳雙手環抱,搭在胸前,“我第一次見到現場版催債,你們裝備還挺齊全,你——做這個很久了?”

    賀燃點點頭,“五年了,幫人收賬。”

    簡晳問:“除了潑東西,還會怎樣?”

    “你能想到的爛招,都用過。”賀燃說得無所謂,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看了眼她,“怕了?”

    簡晳白他一眼,“怎麽可能,我從不欠債。”

    賀燃咬著煙笑,“繼續保持,做個好公民。”

    簡晳穿了件杏色的修身風衣,裏頭是淺灰羊絨衫,正好露出漂亮的鎖骨,兩道彎弧有形卻不突兀

    。

    賀燃垂眼,能看到一根細鏈墜入她的衣領間。

    他心想,皮膚咋能白成亮雪似的。

    “來來來,喝杯水吧。”這時,從屋裏走出一個女人,端著兩杯熱茶。

    賀燃連忙接過,“嫂子你悠著點。”

    女人扶著腰,“沒事沒事。”

    簡晳的目光落在她高隆的腹部上,隨口一問:“快生了吧?”

    一旁擦車的老趙接話,“那可沒,下個月的預產,早著呢,老婆你趕緊歇著。”

    簡晳又盯了會,看她肚子的位置,胎盤已經下移了,於是囑咐了句:“還是多注意。”

    隻當是客套話,老趙妻子笑了笑,指了指凳子,“坐會吧。”然後進了屋。

    賀燃彈了彈煙灰,“你平時工作忙嗎?”

    簡晳說:“忙,特別忙,都快忙死了。”

    賀燃被她這誇張的迴答逗笑,又問:“你是護士?”

    簡晳歪了歪頭,“你看呢?”

    賀燃點頭,“應該是。”因為她很年輕,而印象中,醫生年紀都比較大。

    簡晳剛要說話,突然傳來一道沉悶的聲響——

    “嘭”!

    緊接著是女人的痛叫,“哎喲!”

    老趙最先反應,丟了洗車工具奔進屋,賀燃掐了煙也趕過去。

    十來平的屋裏,一地散落的修車工具,老趙妻子捂著腹部直叫喚,邊上站著兩個不知所措的小孩。

    “我抽死你們,讓你們亂撞人!”老趙舉著巴掌火氣衝天,賀燃抓住他落下的手腕,“行了行了,打人有什麽用,還是趕快看嫂子——”

    話還沒說完,賀燃就愣住。

    癱倒在地的女人,唿吸急促,臉色已變直嚷疼。而她兩腿間,透過褲子,已經有深色的液體流出。

    “別去扶她,讓她躺平!”簡晳跑過來,蹲在地上,輕輕觸摸了她的肚子,“胎動劇烈,趕緊送醫院!”

    老趙這下徹底結巴,“醫、醫院?那我,我先去叫車。”

    他手抖得差點把手機顛地上。

    簡晳看著產婦兩腿間越來越多的血,顏色極深,心裏一冷,這是胎盤剝落的症狀。

    “來不及了,你們抬她頭和腳,盡量保持平躺,上我的車!”

    老趙和賀燃沒敢耽誤地照做,簡晳飛

    速倒車,方向盤一打,奪路飆出。

    在她連闖兩個紅燈的時候,賀燃再也忍不住提醒,“喂喂喂,第二個了。”

    簡晳速度不減,“是嗎?看著,馬上就是第三個。”

    賀燃:“……”

    老趙妻子已經陷入半昏迷,淺色的褲子上染紅半截。

    簡晳空出一隻手,撥通科室的電話,“主任,我這邊有名產婦情況緊急。”

    她一通電話及時,到了市一院,擔架已經等在門口,老趙妻子被立刻推進手術室。

    “小妹,小妹,我老婆會不會有事!”老趙已快急出眼淚,拖著簡晳的胳膊死死的。

    簡晳抿了抿唇,如實說:“她出血量太大,如果是難以製止的大出血……”

    老趙臉色慘白。

    簡晳見慣生死,十分冷靜地陳述手術風險:“如果大人和孩子……”

    “保大人。”老趙眼有淚光,語氣堅定。

    簡晳一怔,很快點頭,“盡力。”

    她剛準備走,又被老趙叫住,飛快地往她手裏塞了一個紅包:“小妹,我知道你跟醫生熟,求求她一定要救我老婆,不夠的話我馬上去取錢。”

    簡晳趕緊推辭,但老趙十分堅持,力氣大得讓她直皺眉。

    “老趙,你冷靜點!”賀燃見狀,扯開他,“別把人手弄傷了。”

    簡晳得以脫身,揉了揉發疼的手腕,對賀燃說:“這台手術我主刀,放心,有情況我會讓護士通知。”

    說罷,她脫了外套直接丟給賀燃,護士已經準備好無菌服等在門口。

    簡晳快步,熟練地把長發挽成一個髻。

    走廊盡頭,手術室冷然肅穆,隻有頭頂的白熾燈照亮前路。

    賀燃看著簡晳的背影,像一輪纖白的月,在他眼裏隱隱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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