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青嵐迴望紀忘川波瀾不驚的麵容,才驚覺他果然深不可測,他一早有謀反易主之心,自己此舉證明了他太子身份,反而助推他事半功倍,當真是招了他的道。可事已至此,後悔無濟於事,況且她不覺後悔,直抒胸臆,不必遮遮掩掩,反而暢快人心。


    禦花園守衛看到天空中劃破的巨響,一窩蜂衝進禦筵,列隊百人身著神策軍軍服,威武軒昂,氣勢如虹。


    邵元衝斂容沉聲道:“尉遲雲霆,你荒唐無度,你在位二十載,大江國版圖有減無增,國庫連年空虛。你借刀殺人滅月氏滿門,鯨吞月望山萬頃家財充歸國庫,如今國庫被你揮霍殆盡,你又瞄準了陸氏,他們不過就是你養在家裏的肥羊,任你予取予求。你除了這點不入流的伎倆,你還會什麽?這江山皇座,能者居之。”


    尉遲珩清絕地立在月下,璀璨過黑夜中寂寥的星辰。他撫掌輕笑,“邵都督所言極是,臣附議。”


    成國公猶疑地看了眼尉遲雲霆,再三思量,站上前來,拱手道:“都督所言極是,臣附議。”


    王皇後難以置信,成國公乃是她生身之父,大難臨頭照樣各自飛。“父親,您……這是助紂為虐!”


    “鈺兒。”成國公語重心長道,“為父這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大勢已去,何必執著。”


    其餘朝臣看到成國公率先投靠,紛紛拱手稱道:“臣附議。”


    尉遲雲霆癱倒在龍椅上,最後的流連卻依舊忘返。“朕還活生生在你們麵前,臣附議?附議什麽?”


    神策軍鐵劍錚亮,在紅綢八角宮燈的映照下,顯得蒙昧而冷漠。眾人心中駭然,腳步緩緩退開,邵元衝發號施令,一派取而代之的王者氣派。“尉遲老兒,你已是強弩之末,認命吧,這個天下還是讓能者居之。各位同僚,若是有誰人不服,大可走上前來,與我計較長短,若然自覺執掌天下的能力更甚於在下,那在下必定鼎力輔佐!”


    邵元衝說得漂亮,那話中涵義再明白不過。他堂而皇之要謀朝篡位,想要活命的隻能俯首稱臣,若不服者站出來,必定身首異處,為尉遲雲霆陪葬。


    尉遲雲霆頹然憤懣,王皇後扶起他瞬間潰敗的身子。“來人!來人!朕的神策軍!朕的神策軍還不快把一幹逆賊都抓起來!”他衝到神策軍跟前大吼大叫,訓練有素的兵眾巋然不動,“都反了!都反了!你們誰替我殺了這兩個逆賊,官升一品!”


    任誰都沒有再動搖,好似看著一場落寞的猴戲,尉遲雲霆叫破了天,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


    邵元衝沉穩地走到尉遲雲霆跟前,拍了拍尉遲雲霆的腦門。“皇上,您的春秋大夢該醒醒了,您的皇位來得不光彩。我是逆賊,那您又是什麽?弑父奪位的混賬廢物!除了吃喝玩樂,您還懂什麽?這江山已經被您敗落成如此凋敝不堪的模樣,臣這是為了大江國社稷千秋萬代,不得已替您分憂罷了。來人,崇聖帝年老體弱,還不快扶他下去,到怡然堂中頤養天年去吧。由於崇聖帝身染惡疾,不便與人相處,王皇後與芙儀公主驚愕過度,送去嫣華宮靜養。”


    筵席上的眾人敢怒不敢言,嫣華宮是皇上縱情取樂之處,邵元衝把王皇後和芙儀公主軟禁在嫣華宮的目的昭然若揭,此番下場,不過是淪為了邵元衝的私寵,母女共侍一夫,當真是世間最汙穢之事。


    芙儀公主聞言苦痛難忍,跑到尉遲珩跟前,指著他破口大罵。“紀忘川,是本公主有眼無珠,居然下嫁給你這種人渣!你既然有心與人勾結顛覆朝堂,為何還要娶我?”


    尉遲珩淩然看她,目光隻是倏然一瞥,“娶你,並非我的意願。”


    芙儀公主絕望地環顧四周,所有人都在恥笑她,恥笑她即將淪為最下作的玩物,她無依無靠,尉遲珩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她服下軟來,雙膝跪在地上。“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叔叔?你若真是芙儀的叔叔,求求你救救芙儀吧。芙儀有錯,芙儀不該嫉恨算計陸琳琅,更不該與陸從白勾結,如今雖則斯人離去,但芙儀並未對她痛下殺手,你們重逢尚可期呀。叔叔,芙儀千錯萬錯,念在一脈相承的份上,救救芙儀吧。叔叔,放父皇、母後還有芙儀一條生路吧。”


    尉遲珩保持一貫清明,邵元衝對他已有忌憚,此時更不能橫生枝節。他一腳甩開芙儀,無情道:“帶下去吧。”


    紀青嵐張皇四顧,邵元衝自信乃至自負的嘴臉逗得她發笑。她苦心孤詣多年,卻無意之中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她側過臉看尉遲珩,嗤笑道:“老爺,這尉遲家的天下算是亡故了,我為紀氏一門報仇雪恨了!太子也好,皇帝也罷,還不是眼睜睜看著江山易主,空嗟歎錯付了吧。”


    邵元衝雄踞整個禦筵高台之上,看眾人臉色如蠟,他心中喜悅,隻是尉遲珩真實身份被揭穿,斬草務必除根。


    陳維烈見風使舵,拱手長揖,“尉遲雲霆倒行逆施,橫行霸道,導致民不聊生,社稷凋敝,亟需聖主明君重掌天下,還老百姓一個海清河晏的天下。”


    禮部尚書肖廣潮、門下侍郎肖國忠起身敬言,而後牽起了一大片朝臣獻言,言中都是請邵元衝繼承大統之意。倒是擁兵自重的各地節度使、以及謝玄齡尚未表態。


    邵元衝一步步邁向龍椅,登基大典需要國師占卜天時地利人和之時,但沾一沾龍椅過過癮頭也未嚐不可。


    大步將至龍椅跟前,突然想起筵席之上尚有隱患未除,所謂除惡務盡,他豈容尉遲珩再掀起波瀾,翻臉道:“眾將聽令,我大江國依法治國,尉遲珩顛亂綱常,有違天理,法度不容,扣押下去大理寺。”


    尉遲珩鎮定自若道:“邵都督,過河拆橋可不好。”


    神策軍撕去右臂上的袖管,露出邵元衝親信軍隊的繡章,邵元衝自負笑道:“宮城內的神策軍早已被我的親信取而代之,如今你的神策軍正在宮城外傻愣著呢,我的精銳雄師已將長安城外圍得水泄不通。宮城內外都是我的部下,神策軍不過是在夾縫中求存,早早投降吧。尉遲珩,你便隨著你那荒淫無道的哥哥,一同向我俯首稱臣便是了。”


    尉遲珩嘴角喊著縷縷笑意,倒是讓對手看著心驚。“邵都督果真是心思細密,雲珩拜服。”


    邵元衝與龍椅隻有一步之遙,他大咧咧地邁上一步,空氣都凝固在那一刻,卻有一柄利刀割裂空氣的縫隙,直插進邵元衝的腳背上。邵元衝駭然驚唿,無懼刀以破風之速穿透他的腳背,把它釘在龍椅踏板上。“尉遲珩,你這是要造反?”


    邵元衝親信來不及舉劍,卻被幕天席地的黑幕所掩蓋,恍然間,所有人都失明了一般,再度複明時,無數身著黑衣的精銳之師如鐵杵般林立在禦花園中。


    尉遲珩笑了,隱忍了一整夜,終於輪到他笑看眾生了。“邵元衝,此言差矣。這是尉遲的天下,在我麵前,你不配用‘造反’二字。”


    黑衣軍隊右臂上繡著雅致的鸞鳥圖樣,行速如風,已然控製住了全場,邵元衝惶惑不已,驚唿道:“哪裏來得鬼魅妖孽?”


    尉遲珩拿出一塊拚接而成的龍脈藏寶圖,“大江國數百年,一直有一個秘而不宣的傳說。傳說尉遲皇室之所以統治華夏百年,因為開國先帝留下了一部龍脈,而藏寶圖就收藏在曆代君主手中。而今,我已集齊了龍脈藏寶圖,你何德何能與我匹敵!”


    眾臣議論紛紛,不乏探究之聲。


    邵元衝不免好奇道:“略有耳聞。這大江國的龍脈,到底藏在何處?”


    尉遲珩唇角微揚,掃視著愚鈍的朝臣,說道:“龍脈就在你們眼前。”


    他們東張西望,禦花園的宮燈驟然鐵寒,黑衣鬼魅紛立在他們周圍,令他們不敢動彈,更不敢高聲喧嘩。


    邵元衝用力拔去插在腳背上的無懼刀,沾了血汙的刀飛向尉遲珩,他卻輕輕一閃身,無懼刀插進了成國公的眼珠子,成國公一生依附聖權,卻死得敷衍了事,連哀唿都省略了。尉遲珩踱步而行,慢條斯理道:“沒想到這一夜這麽漫長,卻無比精彩,滿座俊賢,卻無一人存傲骨。”他頭也不迴,令道,“把尉遲雲霆帶上來,有些話,我隻說一遍,讓他一並聽去便是。”


    尉遲雲霆頃刻間被帶上筵席,他已經戰戰兢兢,嚇得跪伏在尉遲珩腳下,前途命運隻能聽之任之。任他心中百般不堪,卻已是階下囚,迴天無力。


    尉遲珩的眼中寒光畢現,弑父殺母的仇人近在眼前,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他捏成齏粉。但此時要處置尉遲雲霆還不是時機,他要撥亂反正,便要名正言順,讓尉遲雲霆把本該屬於他的皇位歸還於他,則必須崇聖帝尉遲雲霆退位,傳位於皇弟尉遲珩,能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風雨飄零的大江國,經不起爭權奪位的血戰,那樣隻會引起國內恐慌和外敵環伺。


    “在大江國的東北麵有一處峭壁,從來沒有人越過峭壁去看一看山下的風光。世人都說,峭壁之外便是天的盡頭。可龍脈藏寶圖上標明的位置便在峭壁之外,於是我縱身躍下峭壁,哪怕粉骨碎身,至少我留下了一段清白在人世。峭壁之下是無邊的大海,隨波逐流到了一處封閉的小島,島上沒有金銀財帛,隻有人。”尉遲珩淡定從容地看趔趔趄趄的邵元衝,“大江國的龍脈不是金山銀山,而是精銳奇兵。開國先祖早就料到會有你等佞臣覬覦權勢,特意留下五色鸞鳥書,好讓我尉遲後人號令奇兵剿殺逆賊!”


    “精銳奇兵?”邵元衝大言不慚道,“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尉遲珩,你不過就是借了幾百兵力垂死掙紮,這點小伎倆還瞞不過我。”


    尉遲珩不疾不徐,振振有詞,說道:“爾等眼前所見的黑衣軍隊,便是陰翥部。至於丹鳳部,正在全力協助神策軍鎮壓宮城之內的逆軍,羽翔、化翼、土符三部以三方之勢剿滅長安城外的賊子。”


    突然傳來通信士卒的唿叫:“報!”


    邵元衝驚唿問道:“說!”


    “都督,神策軍好似天神下凡一般,用兵神速,已經攻破宮門,眼下已經鎮據各宮出口,馬上就要攻入禦花園了!”


    尉遲珩粲然一笑,諷刺道:“邵元衝,你不過是驅羊攻虎,不自量力。”


    尉遲雲霆與邵元衝麵麵相覷,機關算盡太聰明,卻不料被尉遲珩反攻奪城。紀青嵐更是目瞪口呆,這個她養育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從來就不是傀儡,他骨子裏流淌著帝王的血脈,那通體的氣派和鼎盛的氣焰,凡夫俗子又何能匹敵!


    紀青嵐頹廢跪在地上,萬念俱灰,她這個仇,到底算是報了,還是沒報?天下依然是尉遲家的天下,隻是換了個皇帝。


    日暮窮途,掙紮也是無意。席上眾人俯首稱臣,但尉遲珩心知肚明。繡衣司卷宗上,調查過滿朝文武,若非用人在即,他真想一一清算。隻是若真是一一按罪論處,那明日朝堂上還能剩下幾人?


    尉遲珩傲視眾人,目空一切,這滿座大多是無膽匪類,論英偉、論學識、論清廉,鮮少有人能入他的眼。國之空乏,皆因上梁不正下梁歪,尉遲雲霆好逸惡勞,手下自然養了一披又一撥的蛀蟲,千裏之堤毀於蟻穴,風雨飄搖的國運,亟待他改革中興。


    尉遲雲霆囚禁在怡然堂,一生圈禁,不得自由。邵元衝謀逆作反鋃鐺入獄,一幹人等按罪論處,廢除了株連之罪。紀青嵐用心險惡,心術不正,念在養育之恩,關押在紀府靜安堂內,死生不複再見。


    尉遲珩衣袖一揮,眾人跪拜之後依次而散,好似之前血腥重重的場麵從未出現過,成國公的屍身被神策軍抬迴成國公府。


    待人去園空,他強撐起的勁道倏然剝離而去,坐在龍椅上捂著太陽穴。一合眼,便是數月以來,九死一生之景。他乏了,真的乏了,想悶上大被睡到天翻地覆,可他不能睡,尉遲雲霆已經答應退位,秘書閣明日便會著手擬定登基大典。登基之後,他成了一唿百應的皇帝,但江山萬裏瘡痍,他又該如何抹平?


    他喃喃念著琳琅的名字,他闖過了至關重要的一步,他完成了對琳琅的承諾,替月氏一門平反,替琳琅報仇。眼下他隻想要老婆孩子熱炕頭罷了,可那麽簡單的心願卻堪比登天。


    有人的腳步慢慢走進,唿吸有些急促,尉遲珩沒有抬頭,他不敢看,他了解身邊的人,知道那是項斯的腳步聲。他看抬起頭,看到項斯眼底的絕望,那他會痛心疾首。


    項斯雙膝落地,沉痛地跪在尉遲珩麵前,低聲道:“主上,您的副將莫連已經伏法,臨死前曾交代,他的父親是先皇帝時從一品驃騎大將軍紀楚瑜的副將莫青山,因紀楚瑜之案受到牽連,滿門誅殺殆盡,他是唯一的活口,紀青嵐找到他暗中撫養他,並讓他監視您的一舉一動。”


    尉遲珩說道:“項斯,起身吧。”


    項斯黯然看著紀忘川,“主上,項斯想問您一件事。”尉遲珩頷首,項斯繼續道,“您一早就知道那孩子是個畸胎麽?”


    尉遲珩默然不語,他心中有愧,項斯是他最信賴之人,可偏偏為了得到這家國天下,他卻把項斯的感受置之度外了。“您可以告訴屬下,您不知道,這一切與您無關。您不過是趁勢而為,天將降大任也。”


    醜婦終須見家翁,紙總是包不住火,與其讓項斯終日沉湎在孩兒不幸離去的噩夢中,不如給他一個痛快的決斷。他濾清了幹涸的喉嚨,說道:“那孩子一早便是畸胎,隻是他必須生下來。”


    項斯的心痛到無法唿吸。“為何?”


    尉遲珩說道:“紀青嵐每日給芙儀送的助孕湯中加了一味致畸的藥材,雷公藤。她要確保萬無一失,就必須要讓孩兒天生是個畸形。這一局,她整整醞釀了二十年。”


    “所以,你哪怕知道了真相,也要聽之任之。”項斯徹底明白了主上的用意,他萬念俱灰,“因為那孩子壓根兒就活不下來。他隻是個靶子,隻是個靶子!為了證明您的太子身份,哪怕用這麽下作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尉遲珩內疚,他又何嚐不唾棄自己的冷血。可是,機會永遠隻有一次,倏然之間便會消失錯過。“項斯,我……對不起你。”


    項斯站起身來,冷淡地看了眼尉遲珩,曾經至親至信的主上,而今信賴好似撕開了一條裂縫,莫名的鑽心吃痛。“主上何錯之有。項斯卑微之人,項斯的骨肉能為主上籌謀大業出點微末之力,已算是死得其所。”


    尉遲珩與項斯目光交錯,眼眸中淡淡的清疏,項斯是真的痛到了頂點,否則那顫抖的嘴唇為何被緊緊咬在一起。“主上,屬下有一事相求。”


    尉遲珩說道:“說吧,便是十件事百件事,我答應就是。”


    項斯拱手求道:“公主是個可憐人,求您放她一條生路吧。”


    “你要不要去見見她?”尉遲珩問道,“也許,你們會有將來。”


    項斯沉默良久,“項斯是個孤兒,期盼的是家人齊全,如今想來,從一開始不該期待,也許便不會心痛至此。項斯是主上的刀,若是心不動,便不會痛。”


    “孩子我已經派人厚葬了,雖然不能入皇陵,但他畢竟是你的孩子,該有的道理我一分不會缺他。我會讓兜率寺高僧超度亡魂,早日再入輪迴,若是有緣,你們還能再續父子情份。”


    尉遲珩坦誠交代了孩兒的去向,項斯不問,隻是不敢再問,眼淚早已蒙住了雙眼,離去時腳步發顫,他捂著胸口驀然發現心還在跳著。


    這一夜太長,長得猶如過了三秋。項斯的背影落寞如深秋的枯葉,莫名擊中了尉遲珩的淚點,也許他不懂為人父的心情,但項斯隱忍的痛卻感染到了他的情緒。


    他坐在龍椅上,四下闃然,他功成業就,那份暢快卻無人分享,他依然很寂寞。從他謀定起事那日起,琳琅便是他篤定會在他龍椅旁與他共享富貴的唯一一人。在這個漫長的黑夜裏,思念來襲,琳琅到底在哪裏?活著,還是死了?


    嫣華宮裏靜得連繡花針落地的聲音都無比清晰,尉遲雲霆藏納在嫣華宮用以尋歡作樂的下等女婢已經被神策軍清空。尉遲珩有些精神與身體上的潔癖,在他的後宮裏,他不允許出現別人沾染過的女子。


    空空蕩蕩的宮殿內,隻有王皇後和芙儀公主嚶嚶哭泣,王皇後哭到無聲無氣,實在累了便睡著了。


    芙儀一人枯坐在殿上,身上的血痕尚未凝固,邋邋遢遢地流淌了一路,尉遲珩嗅到了腥臭的氣味,掖了掖鼻子,照舊走進了芙儀的眼窩裏,她質問道:“你還來做什麽?難道害得我還不夠嗎?”


    他不跟芙儀置氣,說道:“為了給你一個交代。”


    芙儀傷懷,語氣卻很生硬。“狡兔死走狗烹,孩兒已死,我也不能幸免了。”


    他沒有盛氣淩人的勝利姿態,淡然自若說道:“那孩兒死在你父皇的劍下,可他本來就活不過今夜。就如同尉遲雲霆的皇位,也隻能止步今晚。”


    芙儀公主問道:“你不心痛嗎?”


    他悄然頷首:“心痛。”


    芙儀公主問道:“你依然這樣狠心?”


    尉遲珩道:“沒辦法。”


    “芙儀。”他從未這樣心平氣和地喊過她,就像長輩對待晚輩一樣包容。“那孩子並非我與你所生,我從未與你圓房。”


    芙儀駭然震驚,仿佛一失足跌進了萬丈深淵,她急促上前,拽緊尉遲珩的左襟,“那是誰?紀忘川!你為何連片刻的真心都不能給我!那狐媚子是給你吃了迷魂藥了!”


    “你忘了那個紀忘川吧。我是尉遲珩,這個大江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你的父親謀朝篡位,論罪當誅!”尉遲珩原本心平氣和,瞬間甩開她的手,芙儀不知好歹,惡語相加,他實在不能容忍。“琳琅是你的叔嬸,你要是再惡語中傷,別怪我無情無義!”


    “叔叔……你是我的叔叔……我居然嫁給了叔叔……哈哈哈……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芙儀痛哭,話鋒一轉,“真可笑,叔叔娶了我,卻找別人跟我圓房,當真是給自己扣了頂大綠帽子。您的肚量可真大!”


    尉遲珩懶得和芙儀爭執,她剛生產以後匱乏的身子骨也經不起折騰了,便留了句“好自為之”揚長而去。


    芙儀刁蠻任性,骨子裏狠毒跋扈,但也遭受了喪子之痛和身份的變故,尉遲珩對她存了三分的內疚。隻要芙儀不再鬧騰出事故,給她一個角落老死罷了。


    翌日,秘書閣緊鑼密鼓籌劃尉遲珩登基大典,對外宣稱崇聖帝年邁抱恙,退位讓賢於皇弟尉遲珩,昭告天下。


    農曆六月初二,是近三年來最好的日子,登基大典就擬定在六月初二當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陸氏一門沉冤昭雪,發還查封的家宅田產和萬貫家財。


    兩個月後,消息傳到荊州城之日,陸從白春風得意,盤算著迴長安的安排。隻是一旦迴到長安,琳琅便落在人眼裏,自然也就是分別各自天涯之期。


    逃亡大半年以來的朝夕相處,他已經習慣每一個清晨醒來都能在陽光下看到琳琅無暇的臉,不論明媚還是憂傷,總有她獨特而攝魂的美。每個夜晚偷偷聆聽琳琅沉睡的唿吸後再迴房入睡,即便琳琅的心對他始終絕緣,至少她的人始終在他眼中。


    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感情中卑微的一方,猝不及防變成了這幅可憐人的模樣,那些宏圖大誌好似一早被狗吞了似的。


    日光明晃晃地掛在蒼穹上,耳畔傳來孩童們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陸從白走出矮房一看,琳琅正和六個半大孩子在院子裏玩老鷹抓小雞,看她認真地展開雙臂,扮演著護犢子的母雞,那憨態可掬的樣子水嫩可愛。


    他捫心自問,這樣簡單的日子他願不願意繼續過下去,隻要他放棄陸氏的權勢地位,瞞著琳琅關於廟堂關於江湖的一切,兩個人就這麽安貧樂道的生活下去,也許有一天琳琅冷卻的心會被他的誠意焐熱。


    扮演老鷹的肖磊衝他招招手,扯著嗓子喊道:“白哥哥,您快來幫幫忙,娘親他們欺負人,愣是一隻小雞也逮不住。”


    陸從白笑容凝固,說道:“我都說了幾遍了,不許你們喊我白哥哥。你們喊她娘親,喊我白哥哥,那我輩分上太吃虧了。”


    琳琅笑容瀲灩,“我偏生要在輩分上壓你一頭。”


    陸從白走到肖磊身邊,俯下身在肖磊身邊耳語道:“磊兒,咱們談個買賣,成不?”肖磊點點頭,陸從白繼續道,“你喊我一聲爹,我替你把他們都抓了,怎麽樣?”


    肖磊揚起頭看看琳琅,再撇過頭看陸從白,最後下定決心在陸從白耳邊念了聲。“爹。”


    陸從白直起腰,得逞笑道:“磊兒乖,爹這就替你把他們都給抓了。”


    琳琅麵色漲紅,陸從白沒臉沒皮跟孩子較勁,變相占她便宜。要不是怕孩子們失望,她真想給他甩個臉色。跟在她身後的妞子扯扯琳琅的衣袖,不解問道:“娘親,白哥哥為啥要磊兒喊他爹?”


    琳琅迴頭,俯下身和善說道:“別理他,沒羞沒躁的,待會兒不給他飯吃。”


    陸從白拍了拍肖磊的後背,“玩去吧,爹這就來抓你。”


    這一處玩得不亦樂乎,落在旁人眼裏似針紮般戳心。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天色剛有些擦黑,穹窿上打起轟隆隆的滾雷,閃電摩肩接踵而來,這天說變就變,才一晃眼兒工夫,豆大的雨滴咂下來。


    琳琅護著孩童們跑迴屋裏,陸從白忙奔去晾衣杆上收衣服,一個錯眼掠過低矮的土牆,一襲藏藍錦袍束得尉遲珩精致神秀。莫名的恐懼感從心裏油然而生,陸從白連忙收了衣服扭頭往屋裏跑。


    尉遲珩一言不發,麵無表情生人勿近,冷凍成了一尊冰雕。尉遲珩初登大位,大江國百廢待興,周邊各族虎視眈眈,正是多事之時,但他一時都不曾忘記找尋琳琅的下落。直到月前得到消息,荊州城外有琳琅的蹤跡。他放下手上的政務,卸下一切煩事,不顧一切的飛奔而來,晝夜不歇,隨行帶了三五個輕信。


    從長安城趕到荊州城,尋常人快馬加鞭尚需二三十天,而他卻硬生生隻用了十五日,這一路他用一顆赤子之心期待與琳琅夫妻團聚。誰也沒有想到,明明隻有一堵矮牆的距離,他卻被隔在了心防之外。他不敢相信那些孩童喊琳琅娘親,更令他難以置信的是那個小男孩喊陸從白爹。難道真的是孤男寡女幹柴烈火出了感情?


    旁人不敢靠近他,任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肩膀上,項斯見狀連忙為他撐起一柄油紙傘。他就站在風雨中,飄零如八月的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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