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有一會兒,一個人在影院外的咖啡廳等著,麵前的一杯熱咖啡已經涼透了,唐涉深一眼望去,才發現咖啡旁的奶精和糖都沒有被動過。

    “一杯好咖啡做出來,卻不被客人接受,做咖啡的人會很傷心呢。”

    程倚庭抬頭,這才發現他的身影。

    唐涉深拉開椅子,在她對麵坐下,笑笑,“在希臘語中kaweh的意思是,力量與熱情。”襯衫子口被他鬆鬆垮垮地挽起,唐涉深拿過她麵前已經冷掉的咖啡,動作嫻熟地往咖啡裏加了奶精和糖,然後遞給她,“來,試試看,冷掉的咖啡一大口喝掉。”

    程倚庭被他逗笑了,“一大口喝掉?這麽不符合美學標準的事。”

    “程倚庭,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做人很無趣?”

    “沒有。”

    唐涉深隨即意會,“啊,對,平常人一般都會評價你乖巧、文靜、有禮。”

    “我風評好——”

    話還沒說完,嘴裏忽然被塞進了一點點的東西。

    溫溫熱熱的,帶入口一種味道,有點甜,且很香。

    是唐涉深的右手食指。

    他的食指上沾了一點咖啡的桃花泡沫。

    滿人收迴手指,順手拭了停留在程倚庭唇間的水光,笑容慵懶,“也對,乖巧有乖巧的好處。偏要這樣,你才肯試試味道。”

    他的這一動作被周圍的客人盡數看在眼裏,有低低的笑意流出來,有女孩子看得臉紅紅的,三個兩個地低頭不停看這個男人。

    調情,這才是高手的調情啊。

    一瞬間,程倚庭臉色潮紅。

    ——這家夥、這家夥怎麽就這麽臉皮厚的呢?!換了是她的話,啊,那真是,找個地洞鑽一鑽的心都有了!

    偏偏唐涉深還好似想起了什麽,慢條斯理地加了一句,“啊,忘了跟你說,我洗過手的。”

    程倚庭漲紅了臉,一大口喝完咖啡拿起包包就走,唐涉深在她身後挺天真地說“等等我”,程倚庭在心裏反複飆了一句:不認識他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

    時至晚間十點,他們看的是夜場,要熬到十點半才能進場。唐涉深一向沒什麽耐心,但有程倚庭的場合他一向是耐心很好的,如果說男人的本性是情字頭上一把刀,那唐涉深真是,把這種本性發揮到了極致。程倚庭在看電影院走廊外的電影簡介,就那麽十幾個字的海報,程倚庭

    硬是看足了半小時,一個人默默地出神。唐涉深也沒有打擾她,買了杯咖啡邊喝邊陪她,時不時說一句“這個主角長得真難看”,又或者是“這麽難看的電影你還看得下去你真了不起”。

    進場前程倚庭難得地反駁了一句,“你應該尊重電影人,再難看的電影拍出來也不容易。”

    倒是唐涉深挺玩味,“程倚庭,你一心二用的本事玩得不錯。”

    程倚庭淡淡地,“我聽力不差,英文聽力通常是滿分。”

    兩個人就這樣看看海報討論著劇情進了場。偶爾有旁人路過看見,隻覺這一對夫妻令人毛骨悚然:半夜三更地,對著《停屍房》這樣的鬼片海報還能看那麽久,討論得這麽熱烈,一定是腦子不太正常……

    看贈票電影自由看贈品的樂趣。

    唐涉深多年不踏足電影院這種年輕人的浪漫場合,覺得一切都挺新鮮,左瞟瞟,右瞟瞟,一不小心看見一對熱戀中的的小情侶正在情侶座上吻得難舍難分,這家夥居然就這麽站在人家不遠處興致勃勃地看上了!直到小情侶中的女方察覺到有人窺視,這才停下來,厲聲罵道:“看什麽看!沒品位的隻會看贈票的窮光蛋!”

    唐涉深覺得挺稀奇,“她怎麽直到我看的是贈票?”

    這種時候他的興趣點居然是這個!

    和這種外星人出來,程倚庭真心後悔了,一把拉過他的手就把他拖走,“因為這是普通電影院,贈票區有贈票區的位子,他們那邊是情侶區,票價比較貴。”

    唐涉深垂眼沉思:這樣,原來電影院還有這麽個講究法,看來普通電影院不是sec有興趣的收購對象。

    程倚庭這麽純良的,自然不知道旁邊的男人腦子裏轉的已經是涉足大筆資金量的戰略方向問題,隻求這家夥不要再丟臉,於是程倚庭急急拉過他找到位子就坐下。

    電影院開門做生意,自然就會考慮成本問題。既然是贈票,本著“反正是送的能省就省吧”的原則,自然就意味著:場次不會咋滴,音響效果也不會咋滴。

    甚至開播前明明安排放的是恐怖片《停屍房》結果放出來的確實愛國主義片《紅旗下》。

    甚至還有小販蹭進來兜售可樂雪碧。

    甚至開播前還有很長的廣告。

    其中有一支廣告,是關於金融理財的。屏幕上的兩個影星打扮成商務人士的樣子,說著台詞“sec金融,攜手你的未來”,殊不知坐在本

    場觀眾席上的,正是sec現任最高執行人。唐涉深抬眼看了半分鍾,拿起行動電話,撥下付駿的電話。

    “近期sec的金融產品廣告是誰負責的?”

    “是廣告部的江部長。我看過他的簡曆,十分優秀,有五年海外經曆……”

    唐涉深截斷他的話,語氣很淡,“明天請他遞辭呈,我不需要這樣的人。”

    “……”

    正在酒吧裏負責認真三陪的付駿特助倏然清醒,有點被驚到的不確定,“……是江,江部長嗎?”

    唐涉深直截了當,“他要理由的話,你就告訴他,連產品定位都沒有搞清楚的人,沒資格做sec的廣告人。”

    電話掛斷,雄壯的電影背景聲想起,《紅旗下》這三個火熱火熱的大字巨大地映在屏幕上,蓋住了程倚庭“……”這樣無語的表情,也蓋住了前方那對剛在接吻的小情侶不確定的爭論聲“那個好像是sec裏的人?!職位還不低?!是唐涉深嗎?不會吧!唐涉深還會這種地方看增票電影?他腦子壞掉了?!”……

    這是一部十分套路式的革命戰爭片。將抗日戰爭期間,幾個平凡的黨員小同誌為了掩護鄉親們轉移,不惜放棄和大部隊一起走的機會,主動留下來承擔危險,最後英勇犧牲的感人故事。

    唐涉深看得挺認真,但有人顯然比他更認真;他好歹隻是感動得想日後sec關於電影事業的投資一定要率先投資愛國主義影片,身邊的程倚庭卻已經感動得在哭。

    程倚庭不是一個習慣用眼淚去表達情感的人。程倚庭連笑都很少,更何況是哭。

    大喜大悲,是程倚庭的不擅長。

    她甚至都能在和他一起看《泰坦尼克號3d版》的時候冷靜對沉船的那一瞬間進行受力分析。

    然而現在,今時今日今地,在這樣一個昏暗、空曠、夜深的地方,程倚庭卻做了這一件她從不屑之事:哭泣。

    這件事來之的突然、反常、不可捉摸,無一不在印證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已嚴重地發生了,以至於當日之後很多年以後,她和他再想起時,都會不自覺地以一種深藏秘密般的心態來迴憶:記得那一年,那一天,那個淩晨……

    誰為誰深夜黯垂淚。

    誰為誰風露立中宵。

    一塊手帕被遞到她的麵前,英倫格紋經典款,是唐涉深習慣隨身攜帶的手帕。暗色中,她隻聽到他的聲音是如此安靜、清寂:“哭

    一場,會好許多。”

    程倚庭沒有接他的手帕。甚至連聲音都沒有。

    “現在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他把手帕放進她手裏,唇角微翹,“你放心,我隻當你是覺悟高、愛國主義情懷很重,被電影感動哭了。”

    眼淚“唰”地一下盡數流下來。

    程倚庭抬手捂住眼睛,指縫裏的水光擋也擋不住地淌下來。

    結束了。

    她對霍與馳的這場執著,對年少時光的這一場悼念,就在他今晚對她說的那一句“同事”定義中,正式結束了。

    情字好重,對她而言,就像是一份永遠都趕不及赴長安看一場落雪的少女情懷。

    情懷破滅時,極狠,也極傷。

    連道歉都沒有,甚至到最後都沒有對她講出個緣由來去,彈指一揮,就叫她輸盡了整座長安的長街落雪,輸盡了一雪落成的江南煙雨濛濛色。

    唐涉深伸手將她摟緊他的胸膛。

    她就在這個男人的心髒處,嗚嗚哭得毫無章法,浸濕了她的眼,也浸濕了他的衫。

    他的氣息如此清冽而熟悉,叫程倚庭日後想起時,才恍然原來這就是安全感的味道。以後每每想起這個他對她講“哭一場會好許多”的淩晨,每每想起她伏在他心髒處閉眼流淚而他輕拍她背的感覺,程倚庭就會明白,為何她的記憶中,這個叫唐涉深的男人這麽多年來仿佛都是同一個麵貌,同一個表情。

    因為其實,他是從一開始,就對她溫柔到了底;以至於今後的數十年,他都再沒有變過。

    她的抱歉,誰的傷

    一夜好睡。

    程倚庭做了一個夢。當真是好夢,任何女孩都會做這樣的好夢。

    夢裏綠草茵茵,花樹落瓣,她身穿白紗蒙容,手腕白玫瑰,連婚衣都拖著一個精致的長尾。而一個溫柔的男人,正站在花瓣地的前方,隔著這一層純白頭紗,伸手對她相邀,唇角微翹,對她講:“你這麽慢,我隻能吃虧一點,等等你。”

    程倚庭從夢中醒來。

    隻覺動人心弦。

    有一句醒世恆言是這樣說的:真正知你冷暖的,不過是你的終生伴侶,你的丈夫。

    猶如大夢一場,程倚庭如今終於夢醒。

    她翻身下床,走向浴室。她要洗淨昨日的淚痕,以及前塵的拖累。

    水流嘩嘩,程倚庭仰起頭,

    眼裏身體都是水,她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忽聽得耳邊傳來一聲華麗的調笑,“睡醒重生的感覺怎麽樣?”

    她睜眼。

    霧氣氤氳下,唐涉深一身黑色襯衫長褲,鋒利、不親近,分明是性情偏冷的氣質,一個低眉的眼神,卻硬生生為她溫柔了今天。

    程倚庭笑了,指了指自己,“昨天哭了太久,弄得好髒,所以今天第一件事就是,要讓自己幹淨起來。”

    他笑了,頗有笑味,"梨花一枝春帶雨,哭起來也是美人。”

    她不爭氣地臉紅,潑了他一捧水,“你說什麽啊?”

    他傾身,卻不靠近,隻以聲音誘惑,“不需要我幫忙麽?”

    程倚庭終於放棄般地歎了口氣,接下他的調情,抱腿屈膝看著他笑,“如果,唐先生你願意的話。”

    唐涉深笑起來,彎下腰,任憑一池春水浸濕了黑色襯衫的袖口,他攔腰一環,穩穩地從池中將她抱起。

    “對不起”

    她忽然這樣對他說。

    “我毀了你一整個晚上。”

    唐涉深單手為她覆上浴巾,將她整個人置身於懷中,他的聲音比動作更平靜,“我說過了,我隻當你是覺悟高、被電影感動了,其他的,我都沒看見。”

    程倚庭微微起唇,想對他再說什麽,卻隻聽得他溫溫和和地傳來一句話,“如果你非要跟我算清楚的話,你毀掉我的,豈止一晚。”

    程倚庭就這樣安靜了下來。

    他是對的。

    她的抱歉,誰的傷。

    抱歉是一種狠,他的存在無非是一遍有一遍地提醒他和她,他成全了她一個好結局的故事而在經過中她對他又是何其殘忍。

    這座別墅皆由中央空調控製,室內溫度四季恆溫,但在熱水中泡了太久,程倚庭被唐涉深抱出浴室時仍是感到了冷。

    他感到懷裏的人向自己縮了縮,知道她在冷,便把她放在床上,拿來柔軟的被子將她全身裹住。又起身拿來幹的浴巾,覆上她,手勢溫柔,一點一點擦幹她的頭發,還有身體,還有四肢。然後為她穿上衣服,一件一件,先是內衣,再是棉衫,最後套上保暖的睡衣。他好似將她視為易碎品,雖然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曉得這樣做是否有意義。

    很多日子以後的程倚庭,在商業采訪時無意間與sec年輕的最高執行人有機會再次對視,哪個時候,

    他已離她千裏之外,距離是她接觸不到的遠,那時的程倚庭會一次又一次想起這個晚上,想起這個名叫唐涉深的人,單膝跪地為自己擦拭發絲水滴的動作是何其溫柔。夜風好冷,迴憶似暴雨般鋪天蓋地傾瀉。抬頭迴望,溫柔過往滿溢了雙目,叫她記得他曾是怎樣無望地愛過她。

    多可惜,在他溫柔山河溫柔你的時候,她卻沒有來得及,珍惜眼前珍惜人。

    “下次不會了。"程倚庭忽然開口,對他講,“請你信我一次。”

    “在說這些之前,”他像是並不在意,端來一杯溫熱的牛奶,塞進她手裏,“先把它喝了,折騰了一整晚,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你的胃受不了。”

    程倚庭捧著牛奶杯,沒有動,隻固執地向他坦白,“唐涉深,有些話,現在我不說,也許今後都會是你我之間的一個結。所以,不管你有沒有興趣聽,我都要告訴你。”

    她低著頭,沒有抬眼去看他是怎樣一個表情,怎樣一個麵貌,像是好不容易積累了好多勇氣,一定要一下子說下去,否則,就再也沒有再說一次的勇氣了。

    “老實對你說把,我一直認為,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已經是一個不幹淨的女孩子了。”

    “這是真的。”

    “你想過嗎?一個幹淨的女孩子應該是怎樣的,她有好過去,也有好未來,感情上所經曆的一切雖算不上美,但必是純粹的。這樣幹淨的女孩子對人對事都會有得好風度,不計較、沒有仇恨,這樣大度的人是會招人喜愛的。”

    “我以前好喜歡一個故事。講兩位哲學家,摩爾與羅素,這一對合作了很多年的同事,有一天聊著天,羅素忽然問摩爾,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摩爾想了下,老實地迴答,是的,然後兩個人跟沒事人一樣,繼續友善而開心地聊天。”

    “你看,這樣的人都討人歡喜,並且值得尊重。我以前也好想車國內外這樣的人,但後來我終於明白,我這一生,恐怕都成為不了這樣的人,在過去的整整數年,我心裏都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前塵過往,放不下的痛苦與恨。昨晚發生了一些事,令我明白,我可能這一生,都得不到被拋棄的理由了,他就是不要我了,沒有理由。在這樣的際遇裏,我不知道再如何說一句‘我沒事’."

    “你看,我連這種話都無人可說,隻能告訴你。雖然我也明白,你是最不適合聽這些話的人,試問這時間會有哪個女孩,去對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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