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綣怔。她看向花期,花期沒有迴頭,隻瞧得見眉宇間似有疲憊。“好。”良久後,叢綣應。女人眼中有笑意,再逐漸點上眉梢唇邊,她本就容顏清嫵,這一笑立即便如豔豔荷花盛開,妖而不媚。許久以前,這真切的笑也曾經常出現。答應了花期,再次寂靜下來,叢綣望著遠遠的明月,又想起了沈縝。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從記事以來、母親病逝、被父親推出去頂罪、沒入教坊司各地流離、秦樓中戰戰兢兢整夜不敢安眠......到那夜雨巷,抬起頭看見了清貴的女人。她救她出秦樓;她教她各家知識;她送她書替她安撫道心;她報複她父親的家族......她每每試探涼薄卻推著她前進的字言。......叢綣啊。為什麽重逢後總或冷冷或陰陽怪氣地待她?為什麽會因她的懷疑失態表露可怕的占有之欲?為什麽現在...會怕?叢綣閉了閉眼,心底歎息。第118章 她的執念太阿門的尋找, 或者說追殺幾乎是在叢綣與師門會和後的同一天開始。他們做得隱蔽,但奈何有叢綣這個“內應”,兼沈縝賒了氣運值讓係統在地輿圖上紅色標注, “魏清妙其人”總是貼著太阿門的搜尋撤開,像一條滑不溜手的魚。又是一日逃亡,兩人入了北國南方的一座小城,此處因靠南不在草原,城裏人往來一如中原,居民雖個個膀大腰圓, 但能看得出並非真是神州士大夫們所罵的“不通教化、蠻夷之流”,倒還有些上古先民遺風,樸實而熱情好客。一家食館二樓, 沈縝和魏清妙臨窗而坐。桌子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 但奔波許久早餓了的兩人都沒有急著動筷。沈縝捏著白絹捂著嘴弓身咳嗽,一串一串接連不斷,魏清妙盯著她發白的臉色和額上細密的汗珠, 攥緊了袖口。“...前輩, ”等到對麵人劇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複,魏清妙澀聲開口:“是晚輩累了您,實在抱歉。”沈縝將沾血的絹布收到袖中,另拿一張擦了擦殷紅的唇,笑:“你情我願, 何必愧疚?”魏清妙張口, 沒說出什麽, 有些啞然, 但她很快也笑:“是晚輩著相了。”“但,”黑袍下少女的半邊麵容肅色, 認真道,“前輩願助我,已是莫大的恩情。”沈縝抬眸,淺淺看了少女一眼。她默了瞬,伸出手去給自己舀了一碗湯,示意,“吃吧。”總要吃飽飯,才能幹活。臨窗俯視,可以看到街上往來的走販。各式吆喝聲不絕,間或夾雜著一兩句喝彩,沈縝循聲望去,便見斜對麵的一方小空地圍了圈人,那喝彩聲便是自那兒而來。琵琶音。應是街頭賣藝的吧。早先她們二人來時乘的車,故沒有看見。沈縝對這也不算有興趣,粗粗掃了一眼就欲移開視線,不過恰此時,一駕慢悠悠蕩過來的馬車闖入她眼中,在那圈人旁停了下來。駕車的男人湊近車簾前聽了聽,點點頭轉身高喊:“這是在作何?”圍觀人群下意識讓了開來,露出的缺口讓車夫看見了裏麵是什麽,也讓遙遙坐在對街食館二樓的沈縝將原本隱在人群中模糊的身影看了個清晰。是一對母女。母親佝僂著背花白了頭,女兒抱著琵琶模樣忐忑。沈縝眯了眯眼。這母女二人...雖有遮掩,但不難看出都是一副好顏色。她目光微移,落到馬車處。那車夫又湊到車簾旁聽了聽,然後轉頭對母女二人道:“我家女郎問,能不能借你們琵琶看一眼。”聽了這話的女兒又怯又緊張,攥緊了手中琵琶,母親卻在怔愣之後拿過琵琶恭敬地遞給了車夫,“貴人看...”車夫把琵琶遞進馬車裏。片刻,車簾被掀開。少女抱琵琶而下。麵容普普通通,但周身氣度卻恍若仙人。沈縝目光定在隨她展開的人物麵板那行“潛力值:95%(濟世之臣,王佐之才)”上。少女含笑開口:“途徑此地,忽逢仙音。觀琵琶後才知,非是樂器之能,而是人之能。我乃乾國淮郡褚家人,遊學至此,現欲往袞州去,不知二位可願同行?”沈縝收迴了視線。後續如何她已不感興趣,救人於苦難也非此時正在“逃亡”中的她方便插手的,總歸那對勢弱的母女碰上這名為褚遂的少女應不會有什麽大礙。不過,淮郡褚家,褚遂啊......她倒是看見過這個名字。第一個任務時,她於江陵祈願寺中廢了褚家年輕一代中唯一的男丁,後麵短時間裏,估計是忌憚她的“天人”身份,上報獬豸樓又無果,褚家便暫時沒有報複。這一等便再沒等到什麽時機,沈映光的名聲響徹神州,更加難“報複”。直到去年乾國諸王連手欲謀反、被蕭晉說動設計火燒她於劉頭村中,褚家這又才在其中摻了一腳。至於這一腳的下場...乾國四大姓變成三大姓就是結果。也就是在趙若芙送來的那張查抄名單中,沈縝看見了被赦免的褚遂及其母父的名字。他們那一房與牽涉進諸王之亂的本家關係甚遠,且褚父算是個孤臣,故而趙若芙放過了他們。乾國變法已經在推動,女學也已經開建,這位被係統定為“王佐之才”的褚遂......沈縝念頭紛轉,終究還是壓下了寫信告知宋昭華的想法。樹苗已經長大,她何必再指手畫腳呢。將最後一口飯咽下、最後一口湯喝完,沈縝擦幹淨了嘴,抬頭注視對麵人。魏清妙亦停了筷子。說起來,對方現在的模樣喝水吃飯僅看著還挺神奇。飯食進入那半骷髏半皮肉的嘴裏就沒有了蹤影,骷髏架子裏沒有五髒六腑,也看不見吃進去的飯食。這一段時日裏同行,沈縝對此已經有所猜測。不過她先按下了這個話題,而是問:“魏道友發覺了你師妹的蹤跡?”魏清妙怔了瞬,然後苦笑:“什麽都瞞不過前輩。”“道友也並不想瞞我吧。”沈縝輕咳了聲,倒出藥吞下,看對麵悵惘不知在想什麽的少女,“我猜,她讓你不要去找她,並且給你推薦了幾個適合藏身的去處,是麽?”“......”魏清妙神色複雜。良久,她喉嚨裏低低:“對。”還是那些文字,那些她們曾經自創的聯絡文字。一進入這座城,她便在好幾個顯眼的地方看見了那仿若刻在骨子裏的字,拚在一起,就如沈映光所說。可是不行,不可以......她一點也不想逃到什麽更安全的去處,她隻想找到崔寒煙!或許是為了釣出來她,原本還被隱藏頗深的“太阿弟子為邪修擄走”這一消息在十多天前不脛而走,更可怕的是已有小道流言說這弟子乃絕世爐鼎。魏清妙根本不敢想,那些自詡為名門正道的偽君子、那為壽命力量無所不用其極的邪修,他們知道了這個消息,小師妹將會麵臨何等境地!她必須,必須盡快救出小師妹!魏清妙還勉強能穩住急亂的思緒,在紛雜中抓到了一絲線頭,盯向沈映光:“前輩有辦法找到師妹?”沈縝應了她:“我有。”追蹤目標近到一定範圍後,就可以使用係統商城裏的追蹤器。無非是當前要再欠一筆賬而已,等林夜北的氣運值到手還了就是。既然魏清妙能夠察覺崔寒煙留給她的消息,那麽後者或者林夜北必定前不久來過這座小城,想來還在追蹤器的追蹤範圍中。係統地輿圖旁展開的麵板上,那耀眼的紅色讓沈縝確定了這個猜測。確定之後,也終於可以開始談其他事情。沈縝目光下落,從對麵人被黑袍遮擋了個嚴實的喉嚨劃過。“我先前有一個猜想,想說出來讓道友聽聽是否如此。”因聽到沈映光肯定其知道師妹下落而極喜的魏清妙本來要說的話被堵在了嗓子裏,她頓了頓,按下急躁道:“前輩請講。”沈縝看她:“道友身損至此,通常而言,要將吃入口中的食物化為己用怕是艱難。尋常人消而化之的辦法估摸著不再適用,所以,是以靈力來代替的嗎?”“......”魏清妙麵上因先前消息而生的喜意慢慢斂去。她沉默了很久。在沈縝開始喝第二杯時,魏清妙輕聲開口:“是。”她語氣自嘲:“我剩下的靈力不多,可必須以靈力來消化這些吃進去的東西。不然,不吃不喝,就會死去。”沈縝道:“以靈力替代,待靈力枯竭,你亦會有性命之憂。”“是啊。”魏清妙似是想到了什麽,眉頭皺了起來,但很快又鬆開,“我活不久了。”所以在剩下的日子裏必須要把師妹安置好,否則她死不瞑目。這個決心很強烈,以至於一直注視著魏清妙的沈縝很容易就發覺了對方這副破釜沉舟的樣子,也很容易猜到了她在想什麽。情感與利益的雙重牽扯,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掙脫的枷鎖。可有的時候,僅僅憑著一份情感,就能讓這世界上最堅強的人自甘被囚於牢中。沈縝問:“疼嗎?”“什麽?”魏清妙猝不及防。沈縝道:“用靈力消化食物。”“那自然...”魏清妙扯了扯嘴角想打個哈哈過去,可在觸到對麵人眼中的沉靜時卻漸漸息了聲,默了許久最後道,“疼。”何止是疼,確切來說是痛不欲生。沈縝指尖慢慢摩挲茶杯壁。這些日子,喝水吃飯的那份痛楚被魏清妙掩飾得很好,可作為同樣飽受痛楚折磨、也同樣經常掩飾疼痛的人,沈縝並不難發現平靜之下的某些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