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縝一行人在村中的日子便這樣過了下去。她們與村民們格格不入,不過好在一行人除了吃飯基本也就待在她們住的院子裏,隻是晚飯後謝容會推著沈縝看看山看看水,稍微閑逛一下。張天印那混子在沈縝進村之日就出了門,四天過去還沒迴來。高至也是,村中人說他訪友,也暫時未歸。所以要找他看相的沈縝,也就需等著。那日認識的叫草兒的女孩似乎很皮但也很心細,也是她在不多的接觸中意識到這位貴人好像眼睛耳朵都不太好使。她的膽子大了許多,好奇問沈縝:“俺奶也聽不見,聲音就賊大。為啥貴人您聲音不大?”......沈縝當然不能告訴她因為世外高人儀態守則在作祟。不過,許是沈縝對她的態度不錯,草兒挨家中的打也少了很多,她娘是個麵向說話都頗為尖酸的女人,她爹是個看似老實實則屁用沒有窩裏橫的男人,她弟更是沈縝最不喜歡的男童,故而當這一家子試圖扒著草兒往她跟前湊時,她心底默默又有了一個決定。或許還要一段時間,但不影響她現在想想抒發厭惡之情。這一日,也是來到村子裏的第五天,沒在河邊見到洗衣裳的草兒,倒還沒走近就聽謝容提醒草兒她娘在那裏,沈縝立刻決定轉身迴去。路上她反思,是她表現得太過溫柔好說話所以這些人看不懂臉色湊上來嗎?直到沈縝進了臥房,對於這個問題的思索才戛然而止她看見有抹影子坐在她的床榻上,雖看不清楚模樣,但她沒來由地覺得是叢綣。也隻能是叢綣。第91章 空中樓閣自到達梧桐郡後, 沈縝都是獨眠,平日裏沒有誰能夠不經允許便進入她臥房。這院子裏全是鴉雀的人,要不驚動他們且如此自然, 除了叢綣再無旁人。隻是這來的有些意外,但好像...又在意料之中。輪椅停了一瞬,但驅動輪椅的並非沈縝。這一瞬停頓似乎是她的錯覺,很快輪椅繼續前行,在桌邊停下,於是她瞧清了叢綣的容顏。女人沒戴麵具, 她站了起來,微微含笑,對沈縝身後之人淺淺頷首:“女君, 久違。”謝容的聲音亦落下:“仙師。”她眼底驚豔。這是謝容第一次得見沈縝這位舊識的相貌, 八籽鎮時雖亦折服於其氣質出塵,卻沒想到麵容竟美豔如斯。詩中人,人是詩。秋水為神玉為骨, 芙蓉如麵柳如眉。她們...極其相配。謝容頓了微瞬, 開口:“我便不打攪二位。”沈縝迴眸:“一應傳來的信在東邊房中。”謝容點頭,轉身離開並帶上了門。待到屋中重新陷入安靜,沈縝看向麵前的女人,微一挑眉:“綣綣...在愧疚?”叢綣瞥了眼這人,坐下, 好整以暇:“何以見得?”沈縝無奈笑:“感覺。”叢綣咬字:“感覺?”“對, 感覺。”沈縝道, “便當我自以為是吧。方才見你神情, 我莫名覺得,你與謝女君或許投合, 但你頗為愧疚。大約,是因為曾經設計傅瑾瑜或多或少牽連到了她的緣故。”“......”叢綣定定望著沈縝,須臾輕笑一聲,收迴視線偏頭,“自以為是。”尾音很輕,像一隻小刷子淺淺掃過人心頭。她頓了頓,又忽意識到什麽迴頭,目光落到對麵人手上,微微一凝銀色,間鑲紅翠的指環正好好戴在了這人環指上。和她頸間墜著的這一枚一模一樣。沈縝注意到了女人的視線,沒有說什麽,隻一翻手,她掌心便多了根青簪和一塊兔子玉吊墜,然後她問:“還願要麽?”這都是從前她贈予叢綣之物。七年前叢綣離開時,隻帶走了指環,然可儲物的青簪和辟邪的吊墜都被她留了下來。沈縝將它們收迴扳指中,本以為這輩子這些東西都不會再見天日。現下拿出來,她心緒也難明,隻覺得周身困境如麻,亂得人心煩,卻有時候又會想不若就如此,是她自己欠的債,叢綣既要計較,也該計較,也有底氣計較,那就計較。此般思緒,在這半個多月不住揪扯。她的神色太過明顯,以至於全然落進了叢綣眼中。女人唇邊笑意更濃,素手拈過青簪和吊墜,握在手裏打量片刻,再看眼前人,道:“在想什麽?後悔當年以妻子的名義約束我?”沈縝沉默一瞬,搖頭:“不。”叢綣把玩著簪子:“嗯?”沈縝道:“情感在某些境地裏算是阻礙,但它本身極讓人迷戀。美好的事物,人因不能擁有或被其拽入沉淪的深淵就後悔覺得不該遇見,於我而言,不至如此。”叢綣:“不至?”沈縝抿了抿唇:“是我過於自負。”叢綣語氣像帶了勾子:“說清楚~”這是再見之後女人最軟的一句話,恍惚之間似乎兩人並沒有隔著歲月的變遷。沈縝放在膝上的手無意識中抓了抓袖口,本來繃著的脊背也鬆了下來。她眸光慢慢柔和,看了一會兒這人才道:“我並不後悔當年以妻子的名義約束你,算計人者恆為人算計,以虛情相搏又失真心,世間常常如此。當年做下這個決定的我過於自負,以為自己能跳脫出俗世慣例,那麽今日承擔結果,本就應該。”叢綣揚眉。她麵上神情好似不怎麽讚同,但並沒有立刻說什麽。而是用簪子將她垂下的烏發綰起,梳成了個單螺髻,然後問:“好看麽?”鬢邊發絲勾勒,雪白脖頸秀長,當然是極好看的。沈縝從心:“很漂亮。”叢綣放下手,道:“可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在困擾。”沈縝先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她是在迴自己方才那番話,不由失笑:“我確實困擾。可綣綣,人的困擾並非一定代表她後悔,對於某些人而言,例如我,是什麽都想要,但什麽都不明晰。野心過大,貪欲過重,然見識和手段難與之相配,便如困獸,不得解脫。”叢綣摩挲著手裏的吊墜,目光定定看著她一會兒,道:“若我是男子,你也會如現在這般嗎?”“男子?”沈縝跟著女人念了念這兩個字,毫不猶豫,“不會。”叢綣沒有說話,但對上她的眼睛,沈縝自然給出解答:“綣綣,如你那日所言,愛是很動聽的話,世人常將其比作無私奉獻、飛蛾撲火、以身成仁。然這種愛,若在女男之間,奉獻的那位、撲火的飛蛾、成仁的自毀,幾乎盡是女子。禮教的規訓也好,吃人的誡律也罷,總歸,世間女子被他們故意用情愛蒙住雙眼,好叫權勢財富盡被他們掌握。原本隻該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成了女子們終其一生的苦苦追求。”“命不在手中,非要求愛,似無地基,非要造空中樓閣。”“所以,哪怕有著同樣出色的容貌,同樣漂亮的靈魂,若你是男子,我在最開始,就不會對你有一絲一毫縱容的心。”她笑:“我可以淪陷於是女子的你,是因為哪怕如此,你站到了高處,我也就像看見了自己。可若折腰於男子,隻會叫我覺得憤怒和惡心。”生於長於無處不在的父權壓迫下,怎麽會愛上那些吃著自己和自己同胞血肉骨髓、偏偏理直氣壯甚至還委屈的壓迫者?等等。沈縝茫茫的思緒中忽而一道明悟閃過叢綣提起此,好像別有所指。她怔愣,與麵前人對視。叢綣在笑,美目中秋波粼粼。人確實不會愛上壓迫者,而一個自小到大從來在被壓迫的人,一朝跳進另一潭水,本以為、也習慣了水深火熱,卻沒想到分明可以壓迫的潭水主人最後停止了壓迫。哪怕她止住壓迫有諸多原因,可論跡不論心。如果叢綣確定了她送她去仙門是出自本心;如果叢綣確定了她放她離開並沒有留下任何後手;如果叢綣猜到了她身上的秘密哪怕是十分之一............沈縝想,她大約知道對方現在如此行事的原因了。可以理解,且這番行事的邏輯,其依據都能在她的成長經曆與性情中得到。情不知所起,卻也藏在了方方麵麵裏。沈縝心底輕歎。還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可偏偏她也困於此,也偏偏叢綣天資驚人聰慧至極,以至於鋒利的刀若要用可能刺傷自己,且她如今,已然很難再掌握這把刀。並且...誰是那把棄之可惜、用之麻煩,又糾纏出了感情的刀,很難說了。第92章 以它之名“任何一句話, 一個問句,便會叫你想很多嗎?”女人的聲音打斷沈縝的思緒,她定了定神, 沒錯過對方麵上劃過的嘲弄之意。“我...”沈縝下意識開口解釋,但沒了下文,因為這既無解釋的餘地,也讓她同時意識到了一個很危險的問題她為何這般聽話?一思及此,流淌在身體裏的血液都僵硬了兩分。對啊,重逢之後, 她與叢綣相處時怎麽屢屢處於弱勢?沈縝蹙起了眉。她的神情變化落在叢綣眼裏,女人勾唇:“看來是了。”“......”沈縝默了默,道:“想的多一點, 總能活得久一些。畢竟, 我的名字正掛在鬼市懸賞令榜首。”叢綣:“嗯?”沈縝看她:“太阿門烙印能追蹤門下弟子蹤跡,你不擔心現下你出現在這裏,過段時日會引人懷疑?”“怎麽?”叢綣指尖勾著吊墜, 似笑非笑, “想讓我即刻把你就地正法、上報宗門,好洗脫嫌疑?”“......”沈縝覺得自己真不該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