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兒吃皮兒薄餡美滋味濃的胡椒肉餡餅,“我們不想撒謊,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春兒咧著油嘟嘟的嘴角,笑,挺詐,“所謂找不到,就不是撒謊?”

    韓老師淡淡瞥他一眼,不與小孩子計較的表情。

    春兒賴兮兮的,“那就撒一點點小謊吧?隻撒一點兒謊,就能挽救我哥的光明前程,大好人生。”

    韓老師搖頭,不接受他的要求。

    春兒壞勁兒上來,又威脅老師,“那我可能會不小心,把我某天晚上看到的事情,說出去了哦?”

    韓老師還是那四個字,“悉聽尊便。”

    春兒毫不掩飾,給老師一個白眼,悶頭狠狠咬一口餡餅。

    韓老師看看這個魯莽的愣頭小子,倒覺得,這孩子其實也不是全無問題,挺讓人擔心的,總這麽糊糊塗塗,感情上,隻怕會走彎路吧?給他點兒熱水,問,“春兒,你知道什麽叫愛情不?”

    這問題吞下肚,比吃幾斤生鐵還不容易消化,春兒噎住,猛捶胸口,灌口水下去順順氣兒,“咳咳~~我知道。喏,象羅密歐朱麗葉,梁山伯祝英台這種要死要活的,肯定是愛情了。象我哥那種神神叨叨的也是。”他結論,“越雷,越神經,越放好日子不過窮折騰,越別扭越讓人看不懂,就是愛情。嗯,老子不要愛情,賊雞巴煩人。”

    韓老師倒不介意混小子爆粗口,噗哧樂了,“行,一直不要倒也不錯的。”她伸手拍拍春兒一腦袋黑頭發,“喏,你保持住哦,哪天不小心要愛情了,可是要記得今天跟老師講過的話。”

    見完懷家兩個臭小子,韓老師去見小顧,該結束的,總得結束。在係青的事情上,她一步走錯,滿盤落索,這段難熬的日子,必須感謝小顧和她共同承擔的一切,但~~“我需要對我的家人負責,我也不能再這麽耽誤你。”韓老師跟小顧說,“你還是找個和你更合適的姑娘一起生活比較好。”

    “你知道我愛的人是你。”顧老師我住韓老師一隻手,“你呢?你除了要對家人負責以外,不需要對我負責嗎?”

    “結束和你之間的關係,是我可以做到的,對你負責的最好方式,”韓老師說,“我很喜歡你,可是,對不起。”

    “對你家裏那位還是割舍不下?你確定你對他的感情比我多?”

    她對丈夫的感情,比對他多嗎?倒也未必,但適合在一起生活的人,肯定是他丈夫,而不是小顧,所以,

    韓老師順水推舟,“是,我對我家那位還是有感情的,愛情很容易消失,能長久的,是我和我的家庭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

    小顧神情慘淡,“我要是一直糾纏你,怕也是讓你為難……”他搓搓手,下了點兒決心,“好啊,我聽你的。不過~~”小顧眼鏡片後,水光在閃,“我離開你,你怎麽辦?”

    韓老師靜靜瞅了會兒小顧老師,近乎粗魯地,恨恨道,“我怎麽辦是我的事兒,你少管!”

    小顧絕好脾氣,“行,行,我不管,來,喝口茶。我問的是懷家那對雙胞胎,他們一旦把事情說出去,輿論上的壓力,也讓人受不了,你丈夫若聽到什麽風言風語~~”

    那真是挺可怕的事兒,但該承受的,總要承受,“我可以,我能受得了,也能處理。”韓老師強打精神,換個話題,“計然現在怎麽樣?”

    “還可以,生活安定,她嫁的那小子家境不錯。就是~~”顧老師搖搖頭,加重語氣,“你知道嗎,那孩子跪下來求我,不要將她的下落透露給係青。”

    “那係青的狀況,你沒跟她講?”

    “沒,我認為保持現狀比較好。”顧老師淺淺歎氣,“要是她們互相知道對方是這個樣子生活,大概都不肯善罷甘休,鬧起來,怕是要傷筋動骨。他們兩個,我看哪個人都經不起折騰了。”

    “我知道,”韓老師悵然唏噓,兩滴晶瑩的液體,從她眼裏,滴落在桌上,她說,“我知道……”

    隻能是這樣的結果,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

    不過有件事兒,韓顧兩位老師都料錯。青兒和春兒,還有張浩,他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那個深秋晚上,他們夜跑中見過的事情。兩位老師在學生眼中,仍是可愛的老師。在同事眼中,也依然是強勁的競爭對手。他們的世界,仍紛紛擾擾,抱怨學生,抱怨家長,搶著晉級,搶著評職稱……

    韓老師和顧老師,如許多成年人那樣相處,表麵上維持住不冷不熱的關係,內裏則象中了七傷拳,無一處不痛,無一處安慰。

    冷寂的夜晚,睡不著的星空下,韓老師想起係青和春兒,想起她不得不對他們撒謊,不得不搞的那些小動作,無限感慨,和孩子們相比,大人需要慚愧。

    終於,在這初雪的天氣,輪到懷係青來到這裏。

    他打開廁所裏挺高的頂窗,窗外,天地之間,雪片絨絨絮絮,靜靜飄落。每年初雪這天,都是他和計然之間的紀念日,今天,

    隻有他一個人紀念。係青走進距離窗戶最近的隔間,靠著每次打掃衛生,都沒辦法清理徹底,永遠髒兮兮的隔間板壁,拿出一盒煙。

    男生,上到高三,才第一次抽煙,說出去,大約也顯得很遜吧?可懷係青就是這麽遜。他想起曾經,總是在這廁所隔間裏抽煙的,長得象曾誌偉的長發男;眼睛裏布滿血絲,喜歡裝酷的胡須男;唱著不知所謂的歌兒,把眼鏡架到頭頂,流淚的浩子;還有現在的他,名譽敗壞,心裏住著光芒耀眼的,漂亮女孩兒的他。

    他在這裏抽煙,因為他生命裏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都被女孩兒帶走了……

    小然,沒人願意告訴我,你在什麽地方,他們~~大概都覺得,我們這樣分開好一些吧?要命的是,我到處都找不到你。求求你來找我吧~~你來找我,我就不抽煙了,你不是最討厭男生抽煙嗎?青兒吸口煙卷,徐徐噴出一口煙霧,煙味兒混著廁所內特有的氣味,刺鼻,不好聞~~小然啊,難怪你不喜歡男生抽煙。但你一定不曉得,這味道,爛的與人生相得益彰,輝映成趣,不抽煙,還真是難以體會。

    周末,係青拎桶白漆,一隻最大號的毛筆,踏著積雪,找去計家租屋。

    還是那條舊巷,老牆斑駁,燈火幽幽。

    係青象老故事裏來尋狐仙的書生,一腳踏進如煙舊夢,恍恍惚惚,刹那間,月色傾城。庭院深深裏,那是等計然的係青,聽見牆外腳步輕盈,他從院子裏向外探出半張臉,覷著計然靠在牆上的樣子。那暗夜裏的纏綿,悱惻輾轉如眼前彌漫一片雪色竹影,樹花朦朧。

    又陳跡依稀,舊日重來,是那個夏風純淨的清晨,計然流著淚,與他話別。他答應她,很快就迴來,誰知,再迴來,燕巢寂寂,人去樓空~~係青對著計家曾住過,至今還未租出的空屋,牽愁動恨,他的年華似錦,愛意蔥蘢,最後,隻剩下這斷壁頹垣,人去樓空。

    用毛筆蘸白漆,係青在牆上寫字,每個字都被他寫得筆力勻勁,肩骨嶙峋,“小然,還記得我們的約會嗎?我將如約而至,等在老地方,不見不散!”

    係青還記得計然說過的,那個約會。她說,如果大人要把他們分開,那就暫時分開。她答應他,會為懷係青好好保護自己,她約他,在高考三天後,他們第一次約會的那個書城門口見麵。盡管,倉促間,他們都還沒約定時間,但係青會去,他會從早上,等到晚上。

    他們,一直都很珍惜他們之間的約會,希望,一直如此。從今後的希

    望,隻能寄予這次約會了,小然,求你出現。

    時間,在係青的等待中,慢慢滑過,很慢,很慢……

    春節,情人節,計然的生日,係青的生日,那些因愛存在的紀念日裏,係青在等,在落雪的窗前等著,想她的模樣,想那落在門後的誓言,想那被雪覆蓋的再見。

    他在星光裏等,月色裏等,燈影裏等,歲月裏等……

    至填報高考誌願的日子,係青的誌願,是本城醫大,他沒忘記他的理想,要做醫生。當然,他也知道,爸媽不會讓他這麽輕輕鬆鬆如願。

    果然,常藍來找係青談,“青兒,你真要放棄更好的讀書機會嗎?”

    係青語氣無所謂,“我成績下降的厲害,考本地大學都困難呢。”

    常藍靜默不語,半晌,說,“青兒,就算爸媽對你做過一些過分的事情,你也無需用糟蹋你前途的方式,來懲罰我們。”

    “您想太多了,我從沒想過要懲罰誰。”係青笑,失去計然後,他一直都用這種帶點兒譏誚的笑容,麵對常藍和懷建軍。

    常藍揉揉額角,不得不拿出開會談判的精神,百折不撓,苦口婆心,“我們打個比方。”

    係青手裏忙一份模擬卷,一心二用,敷衍娘親。

    常藍比方,“青兒,假如有一天,媽有外遇,和別的男人,行苟且之事,你會如何?”

    青兒不知道老媽的比方這麽狠,乍聽之下,理智已無,眉毛掀起來,瞪老媽,心頭亂跳,第一個反應,肯定是要糾集老弟和老爸,把那個男人揪出來,狠揍,蓋麻布袋拖廁所裏狠狠地揍。

    常藍又假設,“媽媽背叛這個家,你和弟弟還有爸爸幾次勸媽媽,媽媽還是沒辦法和那個男人斷絕關係,反而想離開你們,你打算怎麽辦?”

    青兒尋思這還想什麽,看老爸指示啊,以老爸的脾氣,不曉得會不會把老媽的腿打斷~~哦哦哦,係青被老媽的假設搞得心浮氣躁,渾身上下的暴力細胞全被調動起來,要是真有這種事情發生,他會和春兒想辦法整死那個男人吧?讓他的生活永無寧日!一定會讓那家夥每一天都活得痛苦又後悔!!!

    常藍繼續假設,“青兒,又假如,那個男人有心髒病,媽要是和他同居,最後,他死在床上,媽很害怕,打電話找救護車,事情曝光,街頭巷尾,對我們家人指指點點,你又怎麽看?”

    我……

    係青看著媽媽,哇,這

    是她的目的。

    在過去那些日子裏,係青知道,早晚他會有這一天,和母親僵持,敵對,談判。他不止一次,在腦海裏,演習這樣的場麵,甚至,設計好適合這場合需要的對白。但媽媽今天跟他談的,與他預期半點不合。

    係青心亂~~想起計然發病那次,他的狼狽,焦慮,愧悔和震驚。那天,虧得計然冷靜,不然,他一頭撞死的心都有,而且,幸虧,計然活著~~所以~~所以~~他想用鎮定點兒的表情,來維係他的驕傲,但不太成功。

    掙紮半天,係青才說,“媽,你舉這樣的例子,來對比我和計然的狀況,我們不一樣的。”

    常藍知道自己押對了寶,但她這迴沒有咄咄逼人,做父母也是需要學習的,她也為著這種成長的過程,付出許多代價。

    承認兒子的意見,“確實,狀況不一樣。你們年輕,男未婚,女未嫁,兩情相悅是美好的。不過,早戀總是不被允許,更何況,為人子女,也有為人子女的責任。媽打那個比方,是想讓你能試著了解,媽當時的心情。那會兒,我們都以為,你是天底下最讓人放心的孩子,但事實的落差有些大。”常藍攤手,“青兒,你了解的。”

    係青了解,沒人比他更了解,因為了解,他無言以對。

    看兒子的態度,常藍知道他暫時軟化,適時開條件,“青兒,我們各退一步吧。你可以不必考去更好的學校,但你必須學商,而且,必須以最好的分數考上大學。”

    其實,係青隻是想留下來,倒未必一定要學醫。但,就這麽全盤答應媽媽的條件,他又覺得傷自尊,略抗議,“我的成績現在沒好到可以考第一的程度。”

    常藍從青兒的書桌邊站起來,打算結束這次會談,“青兒,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係青苦笑,這是他想跟他們說的話,可見,原來作為子女的他,和為人父母的他們,互相之間,都忍得夠辛苦了。

    不過,都還可以再忍忍

    72

    六月,係青的心理療程即將結束。

    他現在的失眠狀況大致得到改善,不會頻頻夜夢,偶有一次,曹醫生說屬於正常現象,無需緊張。他的頭發也不再象之前那樣一把把脫落,虧得及時就醫,保住一頭烏黑亮澤的“秀發”。隻是耳後那一小塊如指甲蓋般大小的斑禿,一直空落落禿在那兒,再沒長出新發。好在除非撥開頭發細看,否則也看不出來。係青對此倒不以為意,常藍與懷建

    軍卻是耿耿於懷,可除了慢慢想辦法之外,也無計可施。

    最後一次去見曹醫生時,係青求教,“當年您找兒子,找到的,和丟失的,是同一個孩子嗎?”

    醫生說,“不是,不過我也不是同一個父親。”

    人都會變,但生命中總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比如親人之間的血緣之情,比如沉澱在歲月中共同經曆的迴憶,和仍可期許的未來。

    每個學子迴憶中的高考,是不是都像噩夢?問係春的話,係春會說,“噩夢?太客氣的形容。噩夢隻是夢嘛,假的,高考這玩意兒是現實好不好?現實裏這叫災難。”

    隻有“災難”,才會以這種壓倒性的姿態存在。逢此“大難”的春兒,每天生活得懵懂不耐,有氣無力,奶奶的好湯救不到他,老媽的保健品也救不到他,還有他哥,哦,懷係青十足淡定,從容不迫,他的神經好似鐵打,且擁有著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堅韌,以及以及以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持續性,盯緊寶貝弟弟懷係春。

    悃?喝咖啡,洗冷水澡。不會?給你講一遍,三遍,十遍……。想放棄?no!

    “我為什麽一定要考大學?”春兒硬挺著一身懶筋問哥哥

    青兒的迴答令人絕倒,“不知道。”

    春兒白眼兒翻的,眼珠子快暈眼眶裏了,“幹嘛要做不知道的事兒?我們有很多知道的事兒可以做。”

    青兒再答,“因為反正大家都在做。”

    春兒又問,“為什麽別人都在做我就非做不可?”

    青兒淡淡瞥弟弟一眼,用更淡的語氣說,“因為這樣安全。”

    春兒不依不饒,“我為啥非這麽安全不可?”

    青兒拖著無可不可,永遠溫潤的聲線,結論,“往大處講,活得安全是一個普通公民的責任,往小處講,是為人子女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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