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的天氣,沒有幾個人喜歡冒尖,看看周圍的工友,好像大家都在磨洋工,懶洋洋的或坐或站或倚靠在水泥袋子上,將灰頭土臉的腦袋埋進脖子裏,靜悄悄的像一群過冬的候鳥一樣,聚集在一起,等待天黑,等待歇工。


    今年工地上的活兒出奇地少,這樣一來,水泥廠的水泥也賣不出去,他們這一群等待著扛水泥袋子掙那幾個血汗錢的人,當然能扛的水泥袋子也少的可憐。而且據說,明年老板也不打算找人來扛水泥袋子了,因為在這個機器化的大時代裏,人是幹不過機器的,所以,如果明年老板買了裝運水泥的叉車和吊車的話,這些人就要失業。好在,田驢兒打工的這個水泥廠子,因為規模小,一時半會兒還機器化不了,因為機器成本也高,再加上開叉車和吊車的人的工資,是十個田驢兒捆在一塊兒也抵不上的,所以,老板寧願讓人來裝車,也不願買一台機器,這樣一來,他們還能在這個小作坊一樣的水泥廠子裏零零散散的打點工,勉強糊口。


    但是今天早上,大家的口一個都沒有糊住,因為沒有買主就沒有活兒,沒有活兒就沒有錢,沒有錢拿什麽去吃飯呢?這在這一群裝卸工的人生觀了,是最樸素不過的生活真理了。不光他們懂得這個道理,水泥廠的老板更是深諳這個道理,光是這一個早上,水泥廠老板就在那個破舊不堪的辦公室裏,來來迴迴踱了幾十個圈圈了,這是那個年近五十身形微微發福的禿頂老板消化壓力的唯一方式了。水泥廠老板姓成,其實是一個好人,生活上不賭不抽,也沒有一點老板的架子,工作上也對每一個來他這裏趴活兒的裝卸工們和藹可親,尤其是,當他高興的時候還能和裝卸工們開上一兩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且,不管活多活少,他從來都不克扣裝卸工們的工錢,一分一厘都要給到他們的手裏,所以,遠近水泥廠裏那些打零工和打小工的人,包括初到城市謀生的人,都願意到他這兒來趴活。


    眼看又要白等一個上午了,似乎等待和嚴寒一樣,能夠凍僵人們的表情,麻木人們的心靈,所以,工友們個個都縮著脖子和腦袋,無聲的在這永無出頭之日的生活裏等待被生活淩遲。要不是“老煙槍”幾聲劇烈的咳嗽打破這死一般的沉默的話,誰都不願意發出那一開口就是歎息的無奈聲。終於,人稱老黃的三十多歲的一個中年男子發出了重重的一聲歎息,老黃其實不老,隻是每天扛水泥袋子,那像一把灰草一樣的頭發,肮髒破舊的衣服,都浸染著水泥,甚至連唿吸都帶著水泥的味道。所以,被水泥和塵灰裹襲之後的整個人,看上去老了不止十幾歲。歎息過後,老黃幽怨地看了一眼成老板的辦公室,然後抱怨地說道“這啥時候是個頭啊”


    盡頭,盼望的盡頭,於他們其實很簡單,隻要有一單生意上門,他們就會一湧而上圍住財神爺,等待被挑選,等待去溫習水泥袋子的重量,那也就是一天等待的盡頭。可是,到了臘月裏,這樣的等待太過漫長,甚至,等待中不知不覺的一些東西也變了樣。老黃繼續像是自言自語般說著,因為沒有人和他搭話,一旁的老煙槍也是繼續吧嗒吧嗒的抽著煙,那白色的煙圈和人們口中唿出的白色的冷氣融為一體,但是那濃烈的煙草味卻肆意的竄入空氣中,宣告著這是一個希冀著汗水流淌的男人的世界,但是看來今天的汗水,要被失望和寒冷凍結在每一個人的體內了。寂靜,還是寂靜,彷佛老黃說出了大家的心聲,所有人都一致地默認了他的話。


    “時日不一樣了啊,成老板已經好幾天沒有個笑臉了,也不和我們聊天了,我知道他的難處,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千難萬難也沒有咱們工人們難啊,所以,要是再不來活兒的話,他也應該把那幾天的工錢給我結算了,又不多,我就不信他拿不出來,結算了之後,我也想早點迴家過年,明天可就已經是臘八了呢”


    老黃的話,並沒有引來共鳴,因為當事實的常態每天循環重複地上演時,人們已經沒有熱情去議論和譴責的,隻有自欺欺人地沉默和等待。這些天,他們無聲地來,無聲地走,無聲地等待。田驢兒周圍,已經有陸陸續續地幾個工友開始低著頭離開了,低頭走路是這些人共同的模樣,似乎,並不是水泥袋子將他們曾經青春和高昂的頭顱壓彎,而是生活的重量將他們青春的熱情壓迴體內,禁止釋放,最後,將他們從一個直立挺拔的青年改變成了生活裏的踽踽佝僂者。抱怨隻能成為抱怨,因為再多的抱怨也改變不了鐵一般的事實。工友們三三兩兩的散去,隻有田驢兒沒有離開,當然並不是因為他要死守著老板糾纏他的那幾個工錢,他相信老板的為人,自始至終的相信,就像當初他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四處碰壁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成老板將他帶到了這裏給了一條活路還讓他一直暫住在水泥廠的倉庫裏,給了他一個安身之所。所以,對於田驢兒來說,這個小小的水泥廠就承載著更多的東西,他看到的水泥廠,就是看到了一個家,他看到的成老板,多多少少的就有了父親的影子。隻是,麵對每況愈下的境地,他也隻能無奈的歎息,和所有人一樣,隻有歎息了。


    成老板的歎息,工友們的歎息,全部收集起來的話,可以刮一場七八級的大風了,但那樣也隻能讓這個破敗的水泥廠灰塵漫天,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所以,田驢兒寧願閉上嘴巴,懷揣著希望繼續等待,大不了等到明天,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或許會和今天不一樣呢。


    沒有多少文化的田驢兒,總是喜歡用最樸素和最憨厚的,那如同黃土般厚實的靈魂去度量這個城市的冷暖人情,所以,日子也過的比較輕鬆自在,和那些一個個愁容滿麵,要用血汗錢養家糊口的工友們比起來,他孤家寡人,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一無所有!所以,在貧窮麵前,一無所有反而是一種財富,是一種不需要讓人喘息地負擔生活的優勢,所以,這也就成了除了他的名字之外又一個被工友們羨慕嫉妒和偶爾嘲笑的理由。


    說起田驢兒的名字,真的是一把辛酸淚啊,雖然說名字隻是一個符號,但是當一個人的名字和一種動物的名字雷同的時候,或許,連命運都是雷同的了。像這麽低端滑稽又順口的名字,也隻有他那不負責任早死的老子才能幹得出來吧,以至於到了現在,田驢兒每每扛起水泥袋子的時候都在心裏問候一聲他的老子。


    “現在,你滿意了吧?你兒子就是一頭驢,一頭任人使喚,一頭隻能用力氣來吃飯的畜生,呸!田家祖宗的臉,我呸!”


    沒有什麽新聞和樂趣來調劑生活的工友們,也往往最喜歡拿田驢兒的名字來開玩笑,好讓苦不堪言的生活裏能有幾聲爽朗的笑聲。


    “田驢兒,你可真有驢勁!跟你搶飯吃,非累死不可!”這是老黃張口就來的也是最中聽的調侃田驢兒的話。


    “驢娃子喲,把你那驢勁兒也借我點,我看我快不行了,一袋子水泥都快扛不起來了”那些上了年紀的老漢們每次看到田驢兒一下子扛起三四袋水泥健步如飛的時候,總是要感歎一番年輕的力量。“想當年,我不比田驢兒差,還一下子扛過五袋水泥呢,年輕就是好啊,哎,老咯老咯,現在可真的是老咯喲”


    “田驢兒啊,你說你娘老子咋想的啊?怎麽就給你起了這麽個名兒呢?年紀輕輕的幹點啥不好,非得像驢一樣馱東西,哎,作孽啊”


    有多少個聲音就有多少種滋味,每當這時候,田驢兒的心中就五味雜陳不是滋味兒,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對於工友們純屬娛樂並沒有什麽惡意的玩笑,田驢兒心情不好的時候,隻當是耳旁風,沒聽見,如果遇上自己心情好的時候也會還嘴反擊,這樣,就更是熱鬧起來了。


    “我娘老子咋想的我咋知道呢?要照你們這麽說,那我娘老子給我起個龍啊虎啊的名字,是不是就不用扛水泥袋子而是去當皇上宰相了?”


    “哈哈哈,這頭強驢!你娃子野心可真大,這話可不敢亂說喲,要是在過去,那可是要殺頭的啊”


    “那還好呢,早死早超生!我下輩子,一定讓我娘老子起個好名字!不信等著瞧!”


    “喲,驢變臉!你下輩子不想當驢,想當啥?”


    這一問,還真是難倒了田驢兒,這輩子的事情自個兒還沒想清楚呢,咋就扯到下輩子了呢?所以,他張了張口愣是沒迴答上來,可那一本正經的樣兒倒是更加讓工友們樂了。


    “這還用問?想當有錢人唄,哈哈哈”


    錢,又是錢!田驢兒把錢這個字聽得最清楚最明白,不管工友們的笑聲有多麽的大多麽的吵鬧,就是無法掩蓋那個錢字的迴聲。那個字,就像是一聲鑼半聲鼓一樣,重重的敲在田驢兒的耳朵裏,讓他風平浪靜的心再也不寧靜。是啊,錢,這世上人都是為了錢,一切都是為了錢,自己遠走他鄉,蜷縮在這個城市的角落不就是為了錢嗎?再看看這些灰頭土臉的工友們,哪一個不是為了錢?大家都希望用錢來改變自己的生活或者接濟自己的生活,甚至,那些有了錢的人,也都是為了錢苦惱為了錢歡笑,所以,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大家都是為了錢來,為了錢聚,為了錢散,為了錢生,為了錢死!哎,這該死的錢啊!


    要不是老煙槍的幾聲咳嗽打斷了田驢兒思緒的話,他又會想多了。


    “哎,管他呢,為了錢總比啥也不為活著要強很多吧。”


    這麽想著,田驢兒又扛起了水泥袋子,朝那天的大卡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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