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吩咐人將靈石送去給葛玉環後,滿腔幽憤的迴到自己的座峰青葉峰,剛進洞府雅室,一眼就看到了書案上的獸皮山水畫。


    他伸手將畫卷淩空抓來,用力一捏,就要將之毀去;好歹念在這是羅寅真人取自陶家堡,又經葛家送到自己手中,得來不易,手上力道鬆了些,隻是將畫卷棄擲在地。饒是如此,畫卷也折得厲害,畫皮都被勾破,撕開了好長一道口子。


    霍青坐於案前,心中猶自不能平靜。這時,他察覺到書案有些不對勁。


    案上左邊擺放著一張瑤琴,右邊是一摞經書和筆墨紙硯,中間有茶具、鼎彝、賞瓶和一些裝飾用的小物事,整體感覺和他上次離開時不同。


    是硯台變了!在原來的小方硯旁,多了一個大一點的圓磨硯。


    他勃然大怒。雅室書房是他三令五申的禁地,未得允許絕不能進來,是哪個下人違反了規矩?還自作主張加了張硯台?


    “來人!”他大喊,今日說不得便要遷怒一番了。


    “啟稟霍少!”書童從外間進來,不等霍青問話,就徑直稟告道,“今日門主派人送來一方硯台,說是送給霍少,還指定說要放在書房案上。”


    “父親真是這麽說的?”涉及父親,霍青不得不按壓怒氣,喚迴一些理智,思考這裏麵是何用意。


    “小人不敢假傳門主之令。”書童這才抬起頭來看霍青,他雖是下人,卻也有煉氣後期修為,恭順的眉宇間仍保留著一絲傲氣。


    “你先下去吧!”霍青揮手讓書童離開。他拿起父親送的圓磨硯,在手中摩挲著。新硯台還帶著毛刺,不似舊的順手。從邊緣到底座摸過一遍,他已明白了父親的用意。


    舊的小方硯、新的圓磨硯,兩方硯台下各有一行小字,分別為: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南西北風。這是父親對他的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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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的小方硯,還是他小的時候,父親送給他的。


    他作為霍山二公子,從小就和那些中原的世家公子們接受一樣的訓練。什麽三歲學詩五歲練劍都是小兒科,他要比別人更為辛苦,因為父親逼他背誦經書。除了世家流傳下來的四書五經外,道家正統《長生經》、《長春經》、《太白經》都要背下來,連越人的《天機經》、《陰符經》也包含在內,到後來連《葉斯人文集》、《丘祖秘傳》這樣的並非純粹修道之書也要熟讀至背誦。


    他那時每天要把無數文字塞進大腦,連練劍都成了難得的輕鬆時光。像羅宇那樣的中原世家子,以打坐代替睡覺都嗷嗷的說辛苦,他卻連打坐都求之不得,要整日整夜的讀書、背書。


    這樣高強度的威壓自然激起了他的逆反。在十六歲那年,他就要築基的時候,忽然想要放棄了。經書也不看了,練劍也不練了,整日把自己悶在房中。就是在那個時候,父親送了這小方硯給他。硯台底座刻有“咬定青鬆不放鬆”,來勉勵他繼續學習。可他仍不聽勸,於是父親上門來找他談心。


    他心裏是害怕的,但還是強著嘴說,為什麽陳氏的孩子可以種花,向家的孩子可以打鐵,衛家的表哥還可以出去遊曆,隻有他窩在書房,背一些看起來無用的經書?


    父親的迴答,他到現在仍然記得。


    “修煉是很苦的。”父親這樣說,“他們的苦和你一樣,隻不過是被事情轉移了。等他們種完花、打完鐵、遊曆迴來,還是要去麵對,反倒浪費時間。這個道理我現在講了,你就不用再走彎路,人的悟性就體現在此。”


    現在想來,父親那時是傾向於讓他專注於經書,減少外出,可惜被母親曲解成擔憂他的安全,而一直延續了下來。近年來父親常說“英雄出於草莽”,當是對此的糾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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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討厭文縐縐的做派,說話做事直來直去,卻常常直溯本源,觸及實質。


    當時,父親告訴他:“為父初建霍山時,也難平衡修煉與經營。經營雖繁瑣,卻可以被疲憊麻痹,被愉悅轉移,其實是一種墮落、遲鈍;修煉則要始終保持清醒和敏銳,保持銳意進取,其實更為艱難。一邊是伸手可得的歡愉快感,一邊是從不滿足的精進過程。毫無疑問,很多人會選前一條路,但你身為霍家子弟,就是要做那給自己找罪受的少數!”


    這話裏有鼓舞、有激將,也有修煉的道理。當時的他頗為受用,立即轉頭到經書的故紙堆中去了。之後又有幾次類似的情況,也被父親巧妙化解。


    有一個元嬰父親的體驗便是如此。別人家的孩子撒氣叛逆,總要雞飛狗跳一番,才得平息;而他隻表現出一點厭煩,就會被父親察覺,四兩撥千斤般抽絲剝繭一番,什麽痛苦、迷茫都消失不見。


    這樣做的成果也很明顯。除了修煉比別人快,他還可以傲然宣稱:隻要是霍山有的經書,他幾乎都讀過一遍;隻要是和道法有關的經文,他都曾經背誦過,現在不見得還能背出來,但一提起就會有記憶。


    總之,這麽多年來,他不後悔每一天。


    今日父親又送來這圓磨硯,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用意:自己在母親那發的脾氣,父親已經知道了,送硯台來提醒。他仿佛看見這兩座硯台上氤氳出一道身影,對他尊尊教誨:


    “不要厭煩,繼續修煉。”


    “越是憤怒,越要約束自己的行為。”


    “要考慮放縱的後果,對於必將會後悔的事情,現在就不要做。”


    他歎了口氣:出生霍家,平庸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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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青平複心情,起身走到角落,自己丟的東西要自己撿起來。他將畫卷在書案上攤開,還對破損處嚐試用靈氣抹平修複。


    指間凝出細芒,輕輕拂過撕裂的口子,畫皮竟像人皮一樣,慢慢愈合起來。這也說明此畫並非死物,而是能感知靈氣的有靈之物。或許是獸皮不凡,取自某頭大型妖獸,甚至巨型妖獸?可有誰會為了一個贗品下此血本?難道這是真品?


    關於這些所謂的助人結丹的法寶,是怎樣被人趨之若鶩,又怎樣被人棄之如敝履,他是了解內情的。


    十多年前,還是羅宇楊行他們來霍山之前,荒原上突然冒出一個說法,說是陶家堡有助人結丹的法寶。那時荒原還是百越縱橫之地,陶家堡則是霍山和越人做生意的黑市。這個消息一下就在荒原上流傳開來,各族越人修士紛紛朝陶家堡聚集。也是霍山對此重視不夠,陶家堡麵對群寇,獨木難支,慘遭滅門。


    越寇在陶家堡掘地三尺,沒發現什麽;之後霍山收複陶家堡,也到處尋找,隻找到這幅獸皮山水畫。畫被不少人打開看過,霍峻、羅寅、很多霍家軍將士等,都不覺有異。總之,是沒找到什麽法寶。


    霍山這邊以為是越人卷走了,越人那邊以為是霍山搶了迴去,都沒懷疑法寶有假。後來不斷有新的畫卷出世,都說是能助人結丹,越來越多,多得離譜。據說羅宇就搞到一些,楊行也分了兩張給他麾下將士,有不少人還帶著畫卷閉關了。一副畫的價格從可以換一座荒原靈台,很快降低到一百顆三階靈石,最後是現在,無人問津,人人喊打。


    他當初也設法弄到過一些,請元嬰仙人看了,才知是贗品,是臨摹的。仙人說,原圖可能是絕品、仙品法寶,臨摹之物就差太多了。他一直把這當做一個笑話,將畫卷都置之高閣,葛玉環這幅也沒當迴事。現在再想想,眼前這幅畫即使不是原作,也可能是臨摹的第一個成品,沾了點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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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青仔細端詳這幅獸皮山水畫,他已看過很多遍了。山頂靈湖流水,山腰坪台密林,山腳凡人田舍,霍山中大部分靈山都是這個模樣,他的座峰青葉峰也差不多。沒什麽特異的啊!除了...


    他悚然一驚。畫卷上撕裂的口子,在愈合之後形成了一道長長的銀色玉帶,剛好從山頂連接山腰,一直到山腳;就像一道山泉,從山頂一直流到山腳一樣。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世界如靈山,蜀中如山頂,霍山如山腰,大江如山泉...


    這些天來的經曆和感悟紛至遝來,湧入腦海,他拿過畫卷來再看。忽略掉湖泊、密林和田舍,他的眼神從山腳的童子踩水車,到山腰的老叟趕牛耕田,到山頂的一輪紅日。思緒急速轉動,這時候父親逼他背誦經書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


    水車、童子、耕牛、老叟...他急忙從旁邊一摞經書中拿出一本本翻找,在《葉斯人文集》中找到一首詩:鐵牛耕地種丹田,踏水童子把石穿。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鐺內煮山川。


    詩和畫對上了!黃鶴祖師曾提及過此畫中的景象!這其中必有極大的玄機!


    他知道,道家經文從來對廋辭、隱語、秘圖等珍而重之,有的即使明言秘傳,但必高調提及。假若此圖真有玄機,絕不會隻有一詩孤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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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他在《丘祖秘傳》中也找到相關記載:鐵牛勤種我家田,靈丹成苗活萬年。栽培全賴中宮土,灌溉須憑車上泉。三關一撞入泥丸,十二重樓聚靈涎。氣迴靈苗丹自結,和根拔入大羅天。


    詩後有注:丘祖見《內景圖》有悟,臨摹此圖,作此詩以贈後人。


    這幅畫,竟是丘祖臨摹的《內景圖》副本!霍青快速看完經文,再觀圖對照,心中漸漸明晰:此乃人體內氣機運化圖。


    圖中的靈山就如一個盤腿打坐的修士,山頂、山腰、山腳分別對應修士的頭、腰、腹,丹田即種有靈苗的靈田!“丹田”二字,既是虛名,也是實指,就是不知哪個在前,哪個在後。


    此圖由底開始,展示靈氣在修煉過程中所行之徑路。


    首先是童子踏著水車,把腎水由底開動,逆流而上,經小腹處丹田,將水化成氣。


    氣沿脊骨上湧,過脊如過山,氣通三關:下關尾閭、中關夾脊、上關玉枕。過關要靠三車搬運:下關羊車,善走山路;中關鹿車,速度較快;上關牛車,大力撞入泥丸,故稱“三關一撞入泥丸”。


    腦中魂海泥丸,為全身經脈之樞紐。氣至泥丸,經舌底輾轉到達咽喉,循“十二重樓”下降,故稱“十二重樓聚靈涎”。此時靈氣凝結為舌下津液,咽之可以成丹!


    霍青急不可耐,就在書房之內照此打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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