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牛有兩人長、一人高,內填土木、外覆鐵水凝固而成,踞伏在東山村外的堤岸上,專注的警視著沮水,大有遇妖獸而降服誅殺之姿。


    牛身前腿直立、後腿蹲坐、雙耳聳立、伸頸昂首、眉宇間有一梅花凸紋,似是第三隻眼。牛背上刻有文字:“嶙嶙峋峋,與德貞純,吐秘孕寶,守扞河濱,駭浪不作,怪族胥馴,係千秋萬世兮,福我下民。”


    這是葉語冰一行從東山城帶迴來的鐵牛,名為鎮壓水患,實是堵住地下的一灣靈泉泉眼,使眾多妖獸不再循靈氣而來,讓東山村及附近村民能多些安生。果然,鐵牛鑄好之後,村民們仿佛都放了心,敢於出村上堤岸了,但還是沒有下水的。


    最後,中年女道士領著村民叩謝仙人,江濤夫人和周竹都無動於衷,葉語冰則側了側身子,仿佛受之有愧。


    江濤夫人興高采烈的說:“鐵牛鑄好,魚妖已除,就連鱷麵修士都已伏誅。這邊事情已了,我要迴望江樓去了。”走之前,她鄭重將東山城托付給中年女道士,又對葉語冰和周竹說:“此間有兩位,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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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到東山城,兩人受到盛大的歡迎。中年女道士興奮的對葉語冰說:“當年東山夫人每次迴城,就是這幅盛景!”


    中年女道士言必稱“東山夫人”,葉語冰都已經習慣了。但奇怪的是,在掌門夫人江濤麵前,她卻克製得很,連一個“東”字都不曾說。女道士名叫江玉,自稱是被東山夫人從凡人中收的弟子,如今也算是望江樓的弟子。她還說自己名字也是東山夫人取的,葉語冰想,或許那時候她叫“玉兒”、“小玉”之類的,漸漸變成了“玉姨”,以後就是“玉婆婆”了。現在嘛,還是按修士的規矩,叫她“江居士”吧。


    剛下過一場雨,東山城中狂熱的居民們就站在汙水中歡迎,對著葉語冰大喊:“鐵牛夫人!鐵牛夫人!”葉語冰大囧:“什麽鐵牛夫人?難聽死了!”


    周竹幸災樂禍的分析:“他們隻道是你用鐵牛鎮壓了河妖,又對‘夫人’這一稱謂情有獨鍾,所以這樣叫了。”


    江玉興奮的說:“正是,正是!人們從未忘記過東山夫人!”


    結果,當人群對著周竹大喊“鐵牛大俠”的時候,他就笑不出來了。“我不知道他們會這樣叫,”他對即將暴怒的葉語冰解釋,“真不是我要占你便宜!”


    頂著葉語冰毒辣的目光,他急忙出手,從儲物袋中拿出一柄玉傘,倒過來隻一旋,地上大片的汙水都被吸入小小的傘中;再正過來這麽一旋,就全都灑向了城外。有法寶就是好,能省不少事。


    露了這麽一手,人群更是狂熱了。“上仙!是上仙啊!”


    周竹自恃優雅的一笑,指著葉語冰對人群大聲說道:“這位是黃鶴女俠,我是...黃石大俠!”江夏多見黃土、黃石,說是黃石大俠也沒差太遠。


    “黃鶴女俠!”“黃鶴大俠!”人群估計是沒聽清,還是把兩人叫到一起了。


    這下換周竹鬱悶了,他又不是黃鶴門的人,這麽叫像是他吃了軟飯一樣。葉語冰卻高興得嗬嗬笑起來,覺得這城中的矮樓、窄街和凡民都順眼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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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她第二次入城了。還記得前幾天在江濤夫人的帶領下,第一次來東山城接鐵牛時,看見城中這幅光景,她心裏大為失望。除了高大的城牆之外,城中沒幾條街道,沒幾座高樓,地上汙水橫流、臭味熏天,她實在沒想到傳說中的凡人城鎮、東山夫人的居所,竟是這麽一副破敗模樣。


    當時江玉解釋道:“以前城裏有靈石給法陣供能,現在沒了靈石,法陣不運轉,一切就變成了這樣。”仔細看確實如此,有些高樓隻是把土石往上堆砌,也不管基礎打得牢不牢。以前有些許傾斜,東山夫人就以修士之力予以修正;東山夫人故去後,這些高樓就慢慢傾斜、垮塌。


    當時江濤夫人也在旁邊,說了句:“眼看她起高樓,眼看她樓塌了。”或許真是如此,在修士看來無比簡單的事,對凡人來說就是難如登天,要以一己之力建一座凡人市鎮,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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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江玉將兩人安置在藏經館歇息。藏經館有三層,雖踏了一角,仍算是城中難得的高樓,依稀能看出以前雕欄畫棟的痕跡。


    江玉撫摸著一截失去光澤的欄杆,動情的說道:“以前這藏經館也有法陣維持的,但東山夫人故去後,就沒有多的靈石了,這裏遲早也要塌掉。有時候,我們這些老人對城裏的年輕人講以前的風光,他們還當是吹牛。嘿嘿!相比他們,我們還算是幸運的;可有時候也是不幸,相比以前的舒適,現在這臭烘烘、亂糟糟的東山城簡直難以忍受。”


    葉語冰看得出來,江玉想要她倆留下,繼續東山夫人的故事;可貴的是,江玉情雖迫切,卻也能克製著沒多話,隻是客氣的挽留兩人多住幾天,在城裏四處轉轉。


    等江玉離開,葉語冰和周竹又聊了會兒孫和,周竹忽然變得意興闌珊,說累了要去休息,她便自己在藏經閣裏轉悠起來。


    二樓尚算完好的一麵牆上,刻了些文字。“望江樓,望江流,樓中爭鬥何時休。東山城,東山人,揀盡寒枝始棲身。映月井,映月影,最是難斷兒女情。短鬆崗,短命郎,百年生死兩茫茫。”她認出了,這是那日洞中,狐妖曾念過的詩句。周竹說小小狐妖也敢學東山夫人,看來就是出自於這裏了。


    “...百年生死兩茫茫...”詩句很好懂,葉語冰又念了一遍,想象自己就是當年的東山夫人,厭倦了門派的爭鬥,外出認識了一名凡人男子,與之相愛並最終在一起,結果夫君早死,不得不忍受百年的孤寡生活。她不由得想:東山夫人為何要選擇一名凡人呢?凡人的壽命是可以預知的,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去承受愛侶的生老病死和之後的百年孤獨?


    可惜東山夫人沒有留下別的記錄。按周竹的話來說,經書是記載大道用,鮮有單純記事的;若要記事,修士或有詩詞,凡人多是歌謠,或是口口相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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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樓的樓頂已經垮塌了一角,月色從破洞斜照進來,映在一麵斷牆之上。斷牆上也刻了些文字,不像詩詞,也不像歌謠。葉語冰看了好幾遍才明白,這講的是修築東山城的故事。


    當年,東山城的建造並非一帆風順。東山城主名叫西門豹,是有名的凡人俠客,他贏得了東山夫人的傾心之後,打算在這裏建造一座凡人之城。就在築城過程中,不遠處的沮水多次漲潮,引發狂風和山洪,還有野獸襲擊。西門豹的親人朋友統統身死,他本人則在東山夫人的保護下才幸免於難。當風暴平息,人們都以為他會屈服,西門豹卻指天銘誓,要向天地宣戰。


    當風暴再一次來臨,直接將東山城夷為平地,凡人死傷無數。村民們哭著求他,應該把東山夫人送迴仙山,以平息天地的憤怒。他卻執著的繼續築城,終於建成了這座凡人之城。之後,他和東山夫人幸福的生活在這裏,直到他先死去。


    葉語冰懷疑這所謂的天地之力,就是望江樓對東山夫人選擇凡人的幹涉。別看這東山城城牆高聳,她自己都有信心一夜之間讓其化為石粉,這就是修士和凡人的鴻溝。便是如此,她才更為感慨:東山城主是有多大的勇氣,才敢以一介凡人之身向修士門派宣戰?怪不得東山夫人會對其傾心。這樣的偉男子,若身具靈脈,該是怎樣一副光景?


    走到後院,正是月至中天,清輝灑在滿樓滿院,落在一片古井旁。葉語冰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詩詞中所述的、東山夫人為亡夫所建的映月井,據說人往下看,能看到心中所愛之人。她不由自主的踏前一步,低下頭看去。


    什麽都沒有,井中一片黑暗。她悵然若失,笑了出來:這井這麽深,月光照不進,怎麽看得到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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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周竹就恢複了以往的嬉鬧,在藏經館左看右看,毫無顧忌的評述東山城主和東山夫人的往事,還問她在映月井裏看到了誰。


    她則跟著江玉在城中到處查看,修修補補,以修士之力為東山城作一點貢獻。有的法陣還能運轉,她便拿出靈石續上,再需要就找周竹。這樣一來,城中環境沒幾天就大為好轉。


    江玉喜不自勝,抽泣的說:“夫人晚年總說,在她故去之後,還會有別的神仙俠侶到來,看來夫人的話應驗了。”


    周竹嗬嗬笑著,忽然覺得不妥,趕緊瞟了眼葉語冰,見她沒反對,便繼續咧嘴笑著。


    葉語冰聽過很多故事,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故事的主角。她心裏有個聲音在說:留下來,繼承東山夫人的衣缽!“要不,我們就留在這兒吧?”她半開玩笑的說。


    周竹收起笑容。“東山城有望江樓庇護,我們留下來算怎麽迴事?還是不要卷進別人的鬥爭中去。”


    江玉在一旁大急:“望江樓早就不管東山城了,掌門夫人當年就看不慣東山夫人的!”才一說完,她自知失言,就不再開口了。


    “也是,”葉語冰同意周竹的說法,“天涯路遠,就讓我們繼續快意江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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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幾天,左右無事,兩人繼續留在東山城中。江玉還未死心,一有機會就加以勸說,她給葉語冰講了很多東山夫人的故事。葉語冰也樂得如此。


    一天下午,江玉正說到“東山夫人最後一次出城...”就有人來報,說是東南邊的大道上有狼妖出沒,殺傷了不少行人,請兩位仙人前去除妖。周竹正好待得發黴,對此興致勃勃,葉語冰卻忽的有些不安。


    “怎麽了?”周竹問她。


    “我想聽完東山夫人的故事。”


    “大半是編的,不一定真實。”


    也是,葉語冰想,講故事的人不希望我離開這座城,而我注定是要去闖蕩江湖的。


    打點行裝,不看江玉滿臉的愁容,幹淨利落的出了城,她忽然又想起那沒聽完的故事,停下來駐足迴望,卻已看不到東山城的城牆。


    “怎麽了?”周竹問。


    “沒什麽,我們走吧。”葉語冰想,故事說的是“東山夫人最後一次出城”。或許,東山夫人不應該出城的,隻要不出城,就不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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