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駟在岸門一留就是半月有餘,期間從鹹陽傳來的消息稱,義渠在邊境滋擾,但未有大動作,邊境尚且安全。鹹陽城內,甘龍一黨對過去由商君提拔的官員處處打擊,但礙於嬴虔出山,眾人依舊敬畏,便不敢太過放肆,朝野之上還算相安無事。


    得知一切進展順利,嬴駟便開始留意對魏黠下落的打探,但日複一日地過去,那個突然失蹤的魏國少女一直杳無音訊,令嬴駟頗為失落。


    這日嬴駟帶著侍衛喬裝入城,見城中百姓的生活並未因先前的戰事而受到太大影響,他也放了心。再過兩日就要迴鹹陽,如果再找不到魏黠,怕以後就都找不到了。


    嬴駟心事重重地走在喧鬧的街市上,說是因為沒有找到魏黠而感到遺憾也不盡然,更多的則思考著迴到鹹陽之後怎樣找個恰當的借口開始整治甘龍。


    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嬴駟忽然聽見前頭傳來雜亂的叫聲,還不等他抬頭,身邊的侍衛就已將他攔到了街邊,道:“公子小心。”


    眼前晃動的人影和此起彼伏的叫喊聲令嬴駟頭疼不已,他真準備打道迴府,視線中卻忽然出現了一道久違的身影。


    長街另一頭正有一匹馬狂奔而來,周圍的行人紛紛躲開,但猛然間爆發的混亂還是令很多人亂了陣腳,街市上的場麵立刻變得難以控製。


    就在那匹馬失控狂奔的前頭,魏黠竟瘸著腿出現。那馬兒似是受了驚嚇似的根本不受人控製,發了瘋一樣拚命地跑,眼見就要將魏黠踩在馬蹄之下。電光火石之間,魏黠卻猛地轉了個身,雙手利索地拽住套馬的韁繩,身體借力貼著馬側,雙腳離地,就這樣跟著馬前進。


    魏黠的腿傷本就沒好,方才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抓住韁繩,這會兒馬又跑得飛快,她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氣保持自己的平衡。在貼著馬跑了一段距離之後,她用力向上引身,腿傷的傷口雖然已經裂開,半隻褲管都被染紅,她卻還是盡力把腿跨過馬背,終於坐了上去。


    大約是感覺自己又要受製於人,瘋狂奔逃的馬突然豎起兩隻前蹄,僅用兩條後腿著地,並著一聲嘶鳴,馬背上的少女眼見就要摔下來。


    魏黠仍是拽緊了韁繩不鬆手,試圖穩住身形繼續和這匹烈馬較量一番。但這馬站得太直,慌亂中,魏黠也沒有來得及找到最合適的位置,加上腿傷傷口撕裂,她被整條左腿的疼痛折磨得沒有了力氣,最終還是身不由己地鬆開了手,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就在身體失去重心,傾向一方的同時,魏黠感覺到眼角有個人影正朝自己靠近,她本能地伸手想要尋求幫助,不想當真有一雙溫暖的手將她拉住,在她的身體車體倒下去之後則是落入了一個寬厚的懷抱之中。


    眼前的烈馬終於放下前蹄,但有力堅實的後腿抬了起來,以魏黠現在的距離是完全有可能被傷到的。人在麵對危險時,本能的逃避反應讓她不由地閉上了雙眼,但耳畔的聲音沒有停止,他聽見馬鳴聲,聽見周圍人群的驚唿,還有各種淩亂的她難以辨認的聲響混雜在一起。


    吵鬧聲持續了一陣子,魏黠還沒睜開眼,卻聽見嬴駟淡淡道:“沒事了,睜眼看看吧。”


    魏黠再見嬴駟也算是故人重逢,談不上興奮至極倒也有些驚喜,不過這人板著臉的樣子卻一點都不可愛,相比之下還是那天在山穀裏大家都狼狽的模樣比較討人喜歡。


    魏黠低頭看了一圈,道:“我的兔子呢?”


    嬴駟皺了皺眉,低頭看著魏黠被染紅的褲管,問道:“你自己能站麽?這樣抱著你站在街上,又重又不成體統。”


    魏黠正要下來,侍從上前迴報道:“馬已死了。”


    魏黠這才發現橫屍街頭的那匹馬,馬脖子上插了一根竹竿,手法非常幹脆。她問侍從道:“你殺的?”


    侍從沒有迴答,而是看了看嬴駟。魏黠又去看嬴駟,見這少年寫著一臉的不耐煩,便示意嬴駟放自己下來,又聽嬴駟與侍從道:“去把她的兔子找迴來。”


    魏黠的腿疼得厲害,根本站不穩,腳才著地,身體就歪了,不偏不倚,又倒在嬴駟懷裏,她慌張地想要掙脫開,哪知嬴駟居然猛地將她橫抱起來。她驚訝地瞪著嬴駟,卻見這少年一臉鎮定地同侍衛道:“去雇輛車過來,別忘了找兔子。什麽兔子?”


    最後一句自然是嬴駟轉頭問魏黠的,他的樣子看來有些迷茫,讓魏黠忍俊不禁,道:“普通的野兔,算了,丟了就丟了,迴頭再去獵幾隻就行。”


    魏黠自稱是附近的獵戶之女,那麽她口中的野兔應該就是獵來賣錢的貨物,如今貨物沒了,對魏黠而言是筆損失,嬴駟覺得應該找迴來,或者直接進行補償。


    “我抱著你就行,你鬆手。”嬴駟道。


    魏黠鬆開了抱著嬴駟的雙手,目光在嬴駟和一旁的侍從之間逡巡一陣之後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出門帶這麽多護衛,是不是秦國的大官?”


    嬴駟不想在這樣尷尬的境地裏和魏黠多費唇舌,如果不是魏黠的腿傷太嚴重,再有別的動作會更痛苦,他會選擇讓侍衛來抱這個話多的魏國少女。


    不消多時,侍從架著馬車過來,嬴駟由侍衛幫著將魏黠抱上車,放下車簾之前,嬴駟吩咐侍衛道:“今天的事讓人調查清楚,真找不到她的兔子,直接買幾隻。”


    魏黠聽後莞爾,又聽嬴駟和駕車的侍從道:“去最近的醫館,快。”


    馬車前行,快而穩,魏黠坐在車廂裏也不覺得顛簸。她盯著嬴駟看了又看,但這個秦國少年縱使眉頭深鎖,若有所思的樣子,她覺得無聊,遂開口問道:“剛才那匹馬真的是你的侍衛殺的?你的侍衛功夫這麽好,是不是因為你非常需要保護?看來你真的是秦國的大官,多大的官?”


    嬴駟被魏黠吵得頭疼,沒好氣道:“閉嘴。”


    “秦國人真兇,難怪不招人喜歡。”


    嬴駟這才將視線落到魏黠身上。少女臉上那些淺淡的血痕已經消退,就剩額頭還有一道較深的傷痕,剛才一場意外,弄得她有些狼狽,發結散了,臉上沾著灰塵,褲管更是不必說,紅得觸目驚心。


    嬴駟盯著魏黠的腿出神,魏黠以為他別有用意,便啐了一口道:“無恥。”


    嬴駟對此置若罔聞,但再和魏黠交匯的目光則是帶著頗多質疑,道:“腿傷成這樣還這麽多廢話,看來這傷對你而言無足輕重。”


    “我……我們去山裏打獵的,老虎野山都見過,有時候被咬傷還可能致命,我這腿……”魏黠說著眼眶便紅了,垂眼時就落了淚,哽咽道,“我不想告訴你罷了,疼得我都不想要這腿了。”


    嬴駟身邊除了那些宮女,就隻有嬴華一個女子,旁人暫且不提,嬴華從小到大除了練不好騎射會躲起來哭,其他時候就和個假小子似的從來不落淚。現今嬴駟看著魏黠潸然淚下,他真有些不知所措,正尋思如何緩解這尷尬的局麵,馬車便停了,他立即挑開簾子問道:“到了?”


    先到的侍衛早就安排了醫館的大夫和藥童出來等候,嬴駟一下車,他們就將魏黠抬了下來。這一段路不算遠,但魏黠竟然哭了,還邊哭便看著嬴駟,這就不禁令人對這一路上在馬車內發生了什麽而浮想聯翩。


    嬴駟被那些一閃而過卻別有意味的目光看得心煩,便催促道:“還不快進去。”


    隨後大夫替魏黠看傷包紮,途中還有個提著五隻野兔的侍衛來到醫館,道:“一路搜尋找到了五隻兔子,不知哪一隻是這位姑娘的,就都帶了迴來。”


    魏黠聞言發笑,倒:“我倒是發現你們秦國人的可愛了。這五隻兔子都不是我的,如果沒有失主來找,你們看看有沒有街邊的乞丐或是需要幫助的人,都給他們吧。”


    “你倒是心善。”嬴駟打了個眼色,侍衛便帶著兔子下去了。


    “這天下受苦受難的人那麽多,幾隻兔子能幫多少?”盡管魏黠仍舊含笑,眼底卻浮動著幾絲哀傷,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見嬴駟要出去,便立即問道,“你要我把丟在這裏?”


    “你家裏還有親人麽?”


    “爹娘死得早,就我一個。”


    “家裏有需要收拾的東西麽?”


    “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過兩日就要離開岸門,等不得你傷好,你有東西要帶走就現在說出來,我讓人迴去拿來。”


    “你要帶我離開岸門?”魏黠詫異,眼底不斷變幻的神情讓她此時的神情顯得尤為複雜,“去秦國麽?”


    “先迴答我問你的話。”


    “身無長物,沒有什麽可留戀的。”


    嬴駟豁然轉身盯著幾步開外受傷的魏國少女,她迴應他的目光裏包含了太多的情緒,一時之間他還不能完全辨認出來,但他依舊沒有放棄,和魏黠僵持了一陣之後一麵走出醫館一麵道:“好好在這裏養傷,自然會有人來接你。”


    魏黠看著那漸漸走入室外陽光中的挺拔背影,先前所有浮現在臉上的神情逐漸消散,她像出了神,但腦海中一片空白,一瞬間很多事都記不住了,隻有嬴駟離開時的闊步矯健的身影和他身上那些被她的血所沾染的地方,就是這個自己救過又救了自己的少年,突然要帶她離開,不由分說,不容置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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