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意思,是將他禁足在一處屋舍,終身不得跨出房門,不得寫書吟誦,便放他一命。 他卻十分釋然,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該以這種方式赴死了。” 黑煙漫漫,人們的身影在烈焰後方變得扭曲,竹簡在熊火中化成灰燼,積累了幾百年的文化結晶,一夕之間泯滅。 此舉之後,又加上勞役繁重,嬴政徹底失去民心,四處動蕩不定,加上北方匈奴犯境,求仙之路無果,嬴政勞鬱成疾,在某次東遊路上歸天。 往後,秦二世胡亥繼位,宦官趙高當權,秦國的噩夢正式拉開帷幕。 沒多久,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起義,各路英豪揭竿而起,組建一支伐秦大軍。張良聽到風聲,自薦而往。 然則,他卻碰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韓成。 他以為韓成已經與韓王安一同被處死了。 張良始終對韓國抱有一顆忠誠之心,故而即便有各路英傑,兵馬多於韓成,他也不由分說去輔佐他。 “子房,見到你,總讓我有一種錯覺,以為韓國還沒有滅亡。” 彼時伐秦大軍剛剛組建,諸侯各領兵馬,戰事十分吃緊,秦軍英勇善戰。但是在張良的謀略之下,韓成一開頭便打了勝仗。 張良從兵書中抬頭,“此話怎講?” “當年在新鄭,你和老九也是這樣,即便身在劣處也能扭轉局勢。” 這話讓人的記憶冷不丁飄到遠處,那個盛滿了他美好芳華的新鄭,那個見證了他少年無暇的韓兄,都埋藏在內心深處。 誰沒個意氣風發的時候呢? 年少的時候揮斥方遒,壯誌滿腹,年歲大了,便要想著該如何腳踏實地去實現。 “主公當年也是新鄭的風雲人物。” 自從輔佐韓成,他不叫他“殿下”,叫“主公”。 韓成對比往昔今日,眼神哀傷,道:“千乘去了......當年新鄭淪陷,千乘替我擋了一箭,便去了。” 張良愣了愣,勸他節哀。 “他走前看了我一眼,見我沒事,才安心閉了眼睛。這孩子,總是這樣缺心眼,隻想著我。有一迴他說這輩子不娶妻,隻跟著我便夠了。我痛斥了他一頓,他便再也沒提。他一直很聽話,我說什麽他都記著,然則,我卻對他的話十分模糊。到現在,印象最深的隻有這一句。” 千乘是韓成的義子,年齡相差九歲,卻隔了一個輩分。他是為了報恩跟著韓成的,直到咽氣的那一刻,他才將畢生的牽掛與感情,都化作最後的那一眼,傳遞與韓成。 “死者已矣,主公莫要太過哀傷。” 張良驀然覺著他與韓成有些相似。 韓成眼中劃過怨恨,道:“所以,秦國不亡,我死不瞑目。” 張良見他委實落寞,像極了他初到桑海沒有解開心結的時候,便拱手寬慰,道:“良定竭盡全力,輔佐主公。” 韓成抬了抬眼皮,道:“你跟著我,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張良一凜,“為何?” 韓成畢竟是在韓宮翻雲覆雨的人物,該看清的局勢還是看得清,“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謀聖難排無兵之陣。子房,這幾仗我們雖勝了,但都是險勝。秦軍的人馬真要多起來,我們哪裏有勝算?我現在手裏的兵不過八千,而項羽劉邦一流皆有四五萬在手。真要與暴秦對抗,我們這幾千人兵馬不過是螳臂當車,真正靠的,定然還是他們。” “說到底,主公還是不信任良。” 韓成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手帕上立馬染了血,“我是不相信自己......子房,我身患重病,活不長了。” 張良狠狠一驚,韓成之前一字不提,連貼身伺候的小廝都沒發現。 “子房,你先別說,聽我說。” 韓成喘勻了氣息,倚著桌案坐直,眼神在燈光中顯得陰鬱,“你是個有本事的人,輔佐我斷然是埋沒了你。若真這樣下去,即便熬到我死也看不到暴秦滅亡的那日。那時我去了地下,你怎麽辦?若我兵少,軍隊自然被人吞並,若我兵廣,自然惹人眼紅。不論如何,你身為軍師都成為眾矢之的。故而最快的辦法,是尋一個賞識你又有才幹之人。” 張良愣了愣,問:“主公的意思是?” “眾路英豪裏我看了,項羽雖英勇,卻城府不深,容易衝動。此人在馬背上可以打出一片天下,卻難以鎮守。相較之下,唯有劉邦才有帝王該有的心機,且與項羽截然而反,我的意思,你明白。更重要的是,他尤其賞識你。” “你說的是沛公劉邦?”張良此前略有耳聞,卻不十分了解。 韓成點頭,“他拿五千人馬,跟我要你。”頓了頓,又道,“我已經答應了。” 現在正打仗,伐秦大軍裏,雖有泱泱幾十萬,但分到各個諸侯頭上並沒有多少,故而五千人馬並不是一個小數目。 韓成現在所想,是盡快看到秦國滅亡,就算不是他親手推翻也無所謂。隻要在有生之年看到這一天,他便滿足。 張良其實有些生氣,他本想好好輔佐韓成,到時候推翻暴秦光複韓國,本是一雪前恥的壯舉。 “若是我不走呢?” 韓成陰鬱的臉在跳動的燭火裏閃爍不明,聲音低沉,“那就明日給我收屍。” 張良拿著那卷兵書呆滯了片刻,定定看著生無可念的人,問:“你現在是想去地下找千承,還是推翻暴秦?” 韓成整個人陷在陰影裏,動了動,道:“先推暴秦,再去地下尋他。” “你不想複國?” “韓氏......已經沒有後人了......” 燈芯燃盡了,本就微弱的火焰陡然熄滅,帳中一潭漆黑。 兩人對麵而坐,相對無言。 張良在一團沒有黑徹底的光景裏,盯著韓成模糊的輪廓,不知如何勸說。他驀然覺著,當日一番話把他說出深淵的顏路何其偉大。謙謙君子,力量收於體內,不張不揚。 其實韓成現在這麽頹然,落寞和不甘的源頭,都是遺憾。遺憾生前沒有珍惜,遺憾在美好年華隻能錯過。 張良不再說什麽,徐徐起身,留下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掀開帆布製的帳門。 深夜的寒風中,劉邦正在門外等候。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去了趟貼吧,這兩天漲的收藏比較多,也多了一點關注度,心情變得沒辣麽糟了第81章 立漢(二) 劉邦的眼睛毒,看人準。他認準的良將謀士,即便赴湯蹈火也要收入麾下。 他一個人等在軍帳外頭,護衛侍從都沒帶,凍得直搓手。待後半夜終於見到張良出來,才知道事情成了,慌忙上前去迎,“張先生,我可算等到你了!” 初次見麵,張良下意識疏遠,拱手道:“在下不過一介布衣,沛公折煞了。” 從前他還有個相國後裔的名頭,現在一身輕飄飄,獨來獨往,倒也落得自由。 劉邦對他慕名已久,現在終於見到本尊,自然一千一萬個顧惜。待將他的顧惜都感慨著說完,劉邦定定望著張良,鄭重其事道: “張先生,我隻問你一句話。若我有能力福及百姓,卻不光複韓國,你願輔佐我麽?” 耳邊隱約迴響起韓非那句話:先為民,再為君。 於是彎腰拱手,真摯道:“讓百姓安居,是在下畢生所求。前提是,沛公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劉邦大大鬆了一口氣,騰的跪下,“多謝先生!” 因為他這一跪,張良應了,之前生疏的擔憂也蕩然無存。往後殫精竭慮,處處為其考量,全心全意輔佐這位主公。 隻是他還有些奇怪,他輔佐韓成以來並沒有打什麽大仗,也沒有做什麽化腐朽為神奇的妙舉,劉邦為何如此精確地尋到他,還用重兵與韓成交換? 直到他置身到漢營,劉邦親力親為,幫他安排護衛。 “子房,此人名為西門厭,武功高強。今後貼身保護你,我也放心。” 西門厭從帳簾後現身,垂手握劍,仍是沒有表情的模樣,隻比往前更加沉穩。 劉邦不知兩人相識,仍然熱情澎湃地介紹,“這位就是我經常提到的張良先生,他對我尤其重要,你定事事謹慎,護他周全。” 在劉邦麾下,西門厭的武功當數第一。劉邦沒有留給自己,原因有二: 一者,他這人有些狡猾,想讓張良欠自己一個人情,日後伺機報答。 二者,他也委實尊崇張良,兵馬少了五千,軍師可不能再出差錯。 “你怎會在這裏?” 待劉邦走後,張良定定看著眼前的男人,詢問道。 “巧合。”西門厭動了動嘴皮。 張良從未見過如此拙劣的謊言,於是唇角一勾,道: “厭師兄的意思是,沛公與我一麵未見卻碰巧賞識我,你這仗劍天涯的劍客碰巧從了軍,我初來乍到卻碰巧得了武功最高的護衛?” 他從前一笑,隻讓人覺得星辰燦爛,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現在他一笑,隻山水明淨,再煩擾的心見了也安靜下來,溫和舒緩。 西門厭的神情稍有不自然,道:“不錯。” 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別瞎猜。” 張良長長哦了一聲,伸著懶腰往床邊走,“你老是扯謊,害得我隻好老是瞎猜了。” 西門厭抱著沉戈,在帳門處立著,“你累了就睡覺,別東想西想,外麵我守著。” 張良聳聳肩,左右西門厭這樣冷漠慣了,他也不多問下去,有些話不必說明,心照不宣便好。 “子房。” 張良冷不丁被這樣一喚,迴首望去,“怎麽?” 西門厭透過門帳的縫隙望著外麵,頭顱微偏,“你要做的事盡管去做,不用顧及其他。” 譬如韓成意誌不定隔兩日喚他迴去,譬如劉營裏有宵小不服張良前來滋事,譬如哪日又來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三兩句提起韓非,說到他的傷心事又使他一蹶不振。 張良看著他,眼神變得柔和,緩緩頷首,“好。” 沉悶的號角響徹雲霄,濃厚的硝煙穿蕩山河。刀劍扼殺破曉的寧靜,哀鴻唱碎偽裝的祥和。 被暴秦壓迫了數年的民憤終於爆發,群雄揭竿而起,旌旗遍布田野。 伐秦大軍勢如破竹,其中當數項羽建功最甚,劉邦緊隨其後。項羽且不說,項氏後裔,自然能征善戰。 至於劉邦,倒頗應了人家口中的“野路子”,不是什麽名門望族出身,卻靠著一身本事和機遇,一步步爬到上頭來。人家打仗都是越打人越少,他一路順著張良的妙計,屢戰屢勝,兵馬還多了數幾萬。 巨鹿一戰,項羽破釜沉舟,帶領義軍擊敗秦軍主力,秦名存實亡。 在此期間,劉邦軍隊日益壯大,項羽開始顧及其勢力,采取範增的建議,與劉邦約定:誰先率軍攻進鹹陽,誰便稱王。 這一招其實是個虛幌子,表麵與劉邦稱兄道弟,實則是測試他的衷心。 張良認為,劉邦現在雖然實力不凡,但跟項羽對峙仍舊是以卵擊石,故而應該先表衷心,歃血為盟,口上稱兄道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