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延一路跌跌撞撞,看得艾德曼揪心不已,終於,在忍耐良久後,他快步趕了上去,一把握住了對方的手腕。


    尉遲延動作一滯,扭頭看向艾德曼,表情仍舊一片空洞木然,沒有半分激烈的反應。


    這樣的尉遲延,讓艾德曼極為不習慣,他倒是寧願對方像是曾經那般生龍活虎地與他對噴、一臉冷傲地嘲諷兩句,總好過如今的了無生機。


    “既然主意已定,就不要想太多。你這般情緒不穩,又如何能渡過荊州之劫?還不如趁早留在山上乖乖當寧封道君的好徒弟,省得白白去送死!”艾德曼的語氣並不算好,雖然是勸慰,但他與尉遲延畢竟有著舊怨,很難做到溫言軟語。


    所幸,尉遲延現在也沒有力氣和艾德曼生氣,頭腦冷靜下來後,竟然也理解了艾德曼的言下之意,甚至還擠出了一絲微笑:“多謝。”


    艾德曼有些古怪地看了尉遲延一眼,顯然被他這一聲道謝弄得不太適應。


    而尉遲延也有些尷尬,沒想到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陪伴在身邊的竟然是自己一直看不慣的宿敵。


    兩人默默並肩走向陣峰,良久都沒有再度交談。也許是身邊有人安靜陪伴,尉遲延翻滾的心緒終於稍稍平息下來,天崩地裂般的絕望感也減緩了許多,終於邁過了最為艱難的那一道門檻,接受了目前的現實。


    眼見陣峰近在眼前,尉遲延遲疑良久,終於輕聲開口,聲音中難掩迷茫:“你說,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嗎?”


    “我不是你,又怎會知道?”艾德曼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迴答,“我無法理解你對於寧封道君的感情,所以,如果我站在你的處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與你一樣的那條路。”彎了彎嘴角,艾德曼難得對尉遲延有了一句誇讚,“我挺喜歡你那句話的,‘即使身死道消,也要勝過苟活於世’。”


    尉遲延苦笑一聲,沒有再多言,兩人在進入陣峰後便分道揚鑣,返迴自己的屋子收拾行裝。


    因為剛剛遠行歸來,艾德曼並沒有什麽東西好收拾,此次迴到陣峰,也不過是與玄晟道君和楠雅、楠琉兄弟見個麵,讓他們知道自己一切安好——順便又收了幾件禮物,送出幾個訊號接收器。


    由於人際關係開始緩和,一眾內門弟子在麵對艾德曼時總會多談幾句,以表露自己的善意,於是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寧封道君與尉遲延這對師徒。


    “你是說,尉遲師弟一直跪在寧封道君院落門前?跪了多久了?”艾德曼挑了挑眉,倒是也不太驚訝。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約已經好幾個時辰了吧?”聊起此事的華陽宗弟子搖了搖頭,帶著幾分歎息,“寧封道君為人和善,尉遲師弟也對師父百依百順,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兩人鬧到了這般田地。”


    艾德曼也跟著歎氣,麵露唏噓。


    雖然圍觀了師徒反目的整個過程,但艾德曼仍舊不理解寧封道君為何要這樣做。說是擔心徒弟的安危,想要借此方式阻止他前往荊州,卻又有些說不過去,畢竟修真界對於師徒關係極為看重,絕對不可能隨隨便便拿來作為威脅。


    更何況,就算尉遲延此行前往荊州是陷自己於死地,寧封道君也不應因此而不要這個徒弟啊?修真界死徒弟這種事並不算少見,也沒見哪位師父死了徒弟、轉頭就將這個徒弟除名了,這顯然不合常理。


    艾德曼越想越覺得寧封道君的做法大有深意,不過既然與他無關,他也不必太過深究,難得糊塗一把也沒什麽妨礙。


    休息一天之後,艾德曼拜別玄晟道君等人,本想直接往山門處與眾人集合,但思考片刻後仍舊轉道去了趟寧封道君的院落,看到了仍舊直挺挺跪在那裏的尉遲延。


    身為築基大圓滿修者,跪上一天一夜對於尉遲延而言並不算太過艱苦的事情。隻是由於心理壓力太大,使得尉遲延整個人都焉巴巴地格外狼狽,時不時有過路弟子勸慰兩句,但尉遲延卻像是什麽都聽不到那般,沒有半點反應。


    在心裏對這個倔強的家夥點了根蠟,艾德曼緩步走到他身邊,輕聲開口:“集合的時間到了,我們該走了。”


    尉遲延木然的眼眸微微轉了轉,終於似乎活過來那般僵硬扭頭,看到艾德曼後這才稍稍合眼,嗓音幹澀黯啞:“……好,我知道了。”


    說罷,他轉過頭去,恭恭敬敬地對著麵前的院門磕了三個響頭,語氣哽咽:“不孝徒尉遲延……拜別師父……”


    院門靜謐一片,沒有傳來任何聲息,而尉遲延卻也沒有露出什麽失望的表情,似乎早就料到會是如此。


    隨後,他撐著地麵,緩緩起身,隻是跪得時間太長,血液流通不暢,要不是艾德曼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大約立刻就要來一個五體投地。


    艾德曼撇了撇嘴,任命地攙著一瘸一拐的尉遲延往山下集合處走,卻不知院落之內,寧封道君也在通過洄光鏡目送著兩人,輕輕歎了口氣。


    “若是不舍,又何必做出這般決然的姿態,平白傷了那孩子的心。”赤陽道君坐在他麵前,不怎麽苟同地皺眉。


    寧封道君撫了撫鏡麵,關閉了鏡中的投影,麵上已然沒有了先前流露的些許擔憂悵然:“這是最好的辦法——我先前所說毫無一絲生機,是假的。”


    赤陽道君眼睛一亮:“那生機是……?”


    “那生機,就在艾德曼身上。”寧封道君抿了抿唇,“他是變數,是天命之子,唯有他,才能助尉遲逆天改命。”


    赤陽道君猛地拍了下桌子:“怪不得,怪不得你先前說得那般絕情!艾小鬼與你那徒弟素來不合,又是個睚眥必報的家夥,想讓他毫無芥蒂地真心出手相幫必然極其困難,於是你便幹脆來了這麽一出苦肉計,讓艾小鬼同情尉遲延,借機緩和兩人之間的關係,萬一尉遲遭難,他也能幫助一二!”


    寧封道君微微斂眸,不反駁也不承認。


    赤陽道君一向最看不上寧封道君這種仗著自己會卜卦,便悶聲不吭算計人的模樣,隻是這次卻難得沒有冷嘲熱諷兩句:“尉遲這孩子也夠命苦的,又是尉遲師兄唯一的骨血,但願一切順利吧……”


    寧封道君沒有迴答,但心裏卻顯然沒有赤陽道君這般樂觀。


    尉遲延的父親尉遲明是寧封道君的師兄,但天賦並不算太好,於是在結成金丹後並未留在華陽宗,而是返迴荊州老家,娶妻生子。


    雖然大道難期,但嬌妻在懷,也算得上是人生圓滿,隻可惜這份美滿卻在尉遲延出生的時候毀了。


    尉遲明於卜算並不擅長,但作為寧封道君的師兄,他也隨師父學過一二,故而替剛剛出生的幼子卜了一掛,卻不曾想卻卜出了“天魔之命”的結果。


    尉遲明無法接受這個卦象,認為是自己學藝不精,再加上他與尉遲延關係太密,這才出現了失誤。隻是那時的寧封道君正外出曆練,身處秘境之中,並未接到自家師兄的傳訊,待到他從秘境中歸來,開始為師兄幼子卜卦之時,卻為時已晚。


    “天魔之命”,六親皆殞、孤寡一生,而其命運伊始,便啟自於荊州。寧封道君得到卦象後便直接趕往荊州,卻隻來得及在尉遲宅邸的廢墟中尋找到了那個身負“天魔之命”的尉遲延。


    雖然是一切的禍首,但尉遲延畢竟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童,再加上傳訊中師兄的那一片拳拳愛子之心,寧封道君終究還是將尉遲延帶迴華陽宗,收為弟子,迫使他遠離荊州,寄希望能借此扭轉其命途。


    寧封道君本就是性情清淡之人,收留尉遲延,不過是看在與師兄過往的情分,又有些歉疚自己沒有及時為師兄卜算,這才釀成大禍。每當看到尉遲延,寧封道君便會想到師兄一家的慘死,自然親近不起來,更何況那“天魔之命”,也是吊在他頭上的達摩克斯之劍——畢竟,師,也極有可能算在六親之內。


    身為卜卦者,寧封道君自然是信“命”的,他並不懼怕改變“命運”,卻一直對其保持足夠的敬畏之心。


    為了消減“天魔之命”對自己的影響,寧封道君一直謹慎地與尉遲延保持著不親不疏的距離,更是自從收留尉遲延後便鮮少獨自外出,一直久居華陽宗內,以免自己不幸在外身隕。教導尉遲延時,寧封道君更是極為嚴格,但除了陣法與符篆外,他卻從來不肯教授尉遲延卜算之術,甚至在其因好奇而偷學之時嚴厲嗬斥。


    至於尉遲延那對他近乎病態的依賴,也是寧封道君刻意縱容的後果,他需要一個極為聽話、不敢對他有絲毫違逆的徒弟,如此才能將尉遲延引離那黑暗的宿命。


    隻可惜,無法消弭、時不時就要冒出來肆虐一番的心魔卻讓寧封道君知道,尉遲延極難、或者說根本不可能走上修道一途。明明生活的環境安逸平和,但尉遲延卻極容易滋生各類負麵的情緒,即使忍耐著從未表露,卻一直積壓心底、無法祛除——他是個天生的魔。


    每一個擁有“天魔之命”的人,都會為修真界帶來一場劫難,寧封道君礙於情分,無法對尉遲延下手,隻能盡力將他掌握在手心之內,以免自己一時的婦人之仁會造成無法彌補的禍患。


    ——正如他先前對待艾德曼的態度那般,所有不確定的因素,都必須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時時看顧。


    然而,寧封道君種種手段,最終也不過是將“天魔之命”的起始點向後推延了十餘年,當尉遲延執意想要前往荊州的時候,寧封道君便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阻止。


    畢竟是自己養了十多年的孩子,寧封道君不可能對他下殺手,也曾想過將尉遲延永遠囚禁於華陽宗中,但這與殺他又有何異?甚至也許會引來更加麻煩的後果。


    所幸,身為修真界唯一變數的艾德曼出現了,給了寧封道君最後一絲希望,倘若艾德曼能夠將尉遲延引迴正途,那自然皆大歡喜,倘若失敗,那就由他這個做師父的……來了卻這一段孽債。


    寧封道君喝淨杯中靈茶,將茶杯反扣,隨即站起身,將手負於身後——接下來,他也應當離開華陽宗了。


    寧封道君那邊的動向,艾德曼與尉遲延全然不知,他們與華陽宗派往金山寺協助構築道網的隊伍一路往荊州而行,路上並未發生什麽危難險阻——甚至,讓艾德曼提心吊膽又心心念念的塵緋也沒有半點蹤影,明明分別時對方還信誓旦旦表示閑極無聊會來找他打發時間。


    當然,艾德曼表示自己一點也不思念那個塵緋,隻是他還欠對方一句感謝,感謝對方阻止他們進入龍族遺跡,免了生死之劫。


    除了惦記一下緋塵以外,艾德曼也一直在煩惱該如何從佛修那裏拿到八寶琉璃功德珠。據說,這種功德珠隻有舍利期的佛修大能才會供養,等閑不會交予旁人,畢竟佛修就算樂於助人,也不是什麽冤大頭,不可能旁人懇求幾句,便將如此重要的佛器拱手相讓。


    艾德曼忙著思考怎麽忽悠佛修,尉遲延也因為寧封道君的責難而情緒不高,於是,兩人一路上竟然意外地相處和諧,不僅沒有鬧出什麽矛盾,甚至還有了幾分師兄弟間“兄友弟恭”的模樣。


    也不知是不是在寧封道君那裏受到的打擊太大,沒有了“第三者插足”這根利刺,尉遲延對於艾德曼的態度越來越溫和,似乎一夕之間長大了那般,性情也溫順平和起來。


    反正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既然相處還算愉快,再加上同為華陽宗弟子的羈絆,艾德曼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尉遲延去送死,於是,在來到荊州地界後,他阻止了尉遲延試圖一個人脫離隊伍的計劃。


    對於艾德曼的反應,尉遲延自然是感激的,隻是由於這份感激,他才越發不能將艾德曼卷入自己的麻煩之中:“艾師兄,你應當知曉,我此行前往荊州,可是有生死大劫的。”


    “自然知道,你們在大殿上說得那麽大聲,我的耳朵可不聾!”艾德曼聳了聳肩膀,語氣隨意。


    “那師兄為何還要阻止?”尉遲延微微皺眉。


    “我可不管什麽大劫不大劫,我隻知道,既然你有劫難,那你就更加不能獨自行動,毫無計劃橫衝直撞地去找死了!”艾德曼鄙薄地瞪了他一眼,“你現在這樣的態度,根本不像是渡劫,而是破罐子破摔,放任自流!”


    尉遲延被訓得垂下頭去,卻無法反駁。自從被寧封道君叱責後,他的確有點自暴自棄,對自己的前景格外迷茫。


    他隻知道自己要去荊州,去自己父母家人的墳上祭拜一番,但之後呢?之後他要做什麽?其實,就連尉遲延都有些不太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


    ——幸好,幸好他身邊還有艾德曼。


    眼見尉遲延麵露茫然,艾德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斬釘截鐵地幫他做了決定:“就你那築基大圓滿的微末修為,就別到處丟人現眼了,一切聽我的,師兄罩著你!”


    尉遲延抽了抽嘴角,哪怕情緒低迷,此時也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曾經,他仗著自己修為高,不把艾德曼放在眼中,時時奚落一二,如今,對方倒是真真切切的報複了迴來。


    隻是,雖然是“報複”,他心中卻半點也沒有不滿的感覺,反倒有些安心、溫暖。


    “你先隨我們一同去金山寺,看看有沒有解決心魔的辦法,我也有事情要辦,等我辦完了事情,再陪你去祭拜家人,到時候再計劃下一步!”艾德曼絲毫沒有給尉遲延任何反駁的餘地。


    “但萬一連累師兄……”尉遲延仍舊有些不安。


    “萬一實在不行,我和你也沒有親密到同生共死的程度,跑自然也是會跑的。”有機甲這個底牌,艾德曼底氣十足,隻要不遇到塵緋那樣的老妖怪,無論什麽情況,他都有辦法處理——艾德曼相信,如bug一樣的塵緋,放眼整個修真界,乃至妖界魔域,大約就隻有這麽一個,還貓在醒龍穀這等千萬年都不曾有人踏足的隱秘之所。


    ……然而還被他遇到了,當真是命中帶衰。


    一想到塵緋,艾德曼就有些跑神,隻是尉遲延卻絲毫沒有注意,他隻能看到艾德曼那看似沒心沒肺的言辭下的勇敢無畏與關懷體貼。


    尉遲延是喜歡鑽牛角尖的人,一旦認定了某件事情,便死不悔改。比如對寧封道君病態的依戀,比如偏執地將艾德曼當做“情敵”防備,也比如現在,認為艾德曼是一個極好的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僅次於師父寧封。


    ——艾德曼總是這般舍己為人,無論是曾經下山曆練之時,還是如今,他都不顧危險擋在他人麵前,絲毫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全。


    無論艾德曼的態度如何不耐、言辭如何毒舌,在尉遲延眼中都像是加了美化濾鏡那般,沒有半分不好,不管對方說什麽做什麽,都會自動轉化為最為美好的含義。


    ——曾經,寧封道君是尉遲延的引路燈,是他的浮木,而如今,在他被寧封道君放棄之時,艾德曼便義不容辭地占據了這個位置。


    迴憶起艾德曼煉氣期時便死得不明不白的凝元期魔修,再想到在華陽宗中等待自己歸來的師父,尉遲延終於緩緩唿一口氣,放棄了毫無計劃自尋死路的舉措,朝艾德曼深施一禮:“那,我便聽師兄的,若是當真發生不測,師兄不必管我,隻需……隻需幫我向師父帶一句話。”


    艾德曼望著尉遲延黯淡的眼眸,憐憫地拍了拍他躬到自己胸口的腦袋:“好。”


    尉遲延直起身子,嘴角終於泄出一絲笑意,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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