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味咖啡館。


    李鳳扆看完了《鍾商日報》和《鍾商時報》,泡完了一壺清茶,隻聽後院有霧氣散放、風吹過草葉的聲音,知道桑菟之迴來了。


    “木法雨據說就在鍾商山,國雪的墓裏。”桑菟之走進來的時候手上搭著那件米色外套,“走,去吃豆花活魚。”


    “啊?現在是中午。”李鳳扆的聲音溫厚如春風,“晚上再去。你沒有殺死‘戾’?”


    “哎呀,你怎麽知道?”桑菟之豔豔地笑,“失敗了,我沒有殺死他。”


    “願聞其詳。”李鳳扆將報紙疊好,徐徐站了起來,那一站一立,氣度卓然,典雅溫和,讓桑菟之頗有些羨慕。


    “沒為什麽,覺得他不壞。”桑菟之說,“作為人來說,是思維很清楚的人,不給人添麻煩也不迷亂,感覺是個好人。”


    “他告訴你木法雨在鍾商山?”李鳳扆微笑道,“你們也去了鍾商山?”言下目光微微一掠他的鞋子。


    桑菟之低頭一看,鞋子上沾了一些草屑和草籽,往下一指,“就憑這些你就知道我去了鍾商山?”


    李鳳扆微微一笑,“馬唐、牛筋草、早熟禾、狗尾草、雀稗、車前草、三葉草、酢漿草、馬齒莧、野塘篙、鐵莧菜、地錦、水蜈蚣、異型莎草、香附子。鍾商市草地雖多,能在鞋上沾上十五種雜草草籽的地方,也隻有鍾商山了。”


    桑菟之的眉毛再次往上揚,“這麽多草籽你全都認得?”


    李鳳扆溫和地說:“你鞋子和褲腳上共有十八種不同的草籽和草梗,我隻認出十五種,若是草薇尚在,他定能全部識得,我所知不過皮毛而已。”


    桑菟之“啊”了一聲:“我們去了鍾商山,但沒有去國雪的墓地,我先迴來了。”


    “你考慮不周,”李鳳扆音調徐和,甚至有些風吹水動的愉快,入耳令人心神鎮定,“木法雨或者桑國雪如果在鍾商山,聽到戾和你的對話,一定會找上門來,先殺了你。”


    “啊?”桑菟之還沒有想明白,眼睛睜圓,“為什麽?”


    “為什麽?”李鳳扆微笑,“難道‘戾’找你不是為了叫你吃了木法雨?先下手為強,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啊……”桑菟之望著李鳳扆笑,自己真不會分析,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受到攻擊的理由。沒有想到木法雨或者桑國雪會攻擊自己,因為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要吃了國雪啊,從來沒有想過……


    一隻深黑色的烏鴉站在窗口歪著頭靜聽桑菟之和李鳳扆的對話,它的頭頂長著雞冠,腳爪是鮮紅色的。另一邊的窗口玻璃上隱約有一團白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普通人可能看不出那是什麽,桑菟之卻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一隻隱身的九尾狐,正以鼻子對著玻璃窗唿吸,那唿吸間的熱氣噴到玻璃上,成就了一團白氣。


    沒過一會兒,異味咖啡館許多扇陳舊的玻璃窗上都出現了聚了又散的白氣,有高有低、有上有下,桑菟之“啊”了一聲。


    “鳳扆你的手好一點沒有?”桑菟之眼神一挑李鳳扆的右手腕,“能動嗎?”


    李鳳扆伸動了一下左手腕,溫和地微笑道:“當然。”


    正在兩人都在笑的時候,一個橘紅色皮毛、黑色鼻尖、黃色眼睛的頭緩緩從玻璃窗外悄無聲息地探了進來,冰冷堅硬的玻璃在它眼下就如是全然透明的。桑菟之額頭的角長出,麝月界刹那間包圍了他自己——其實他本想連李鳳扆一起護住,但是在麝月界愈合的瞬間,李鳳扆衣袂飄飄,已脫出了麝月界外,竹簫在手,他彈身後躍的時候揮簫而出,“撲”的一聲如破水囊,一蓬鮮血爆出,一隻形狀如牛的四耳怪獸頭顱洞開,刹那斃命。而李鳳扆臉帶微笑,眉目溫雅,仿若什麽事也未發生過。


    麝月界中白霧彌漫,隨著麝月界慢慢消失,桑菟之化為“麫”走了出來,雪膚銀蹄,神俊美麗。就在李鳳扆揮簫濺血,桑菟之化為“麫”的瞬間,異味咖啡館四麵八方陡然響起一聲轟然巨吼,如牛鳴地“哦——”隨著巨吼聲波震蕩,異味咖啡館內陳列的許多瓷器細碎搖晃,如遇地震般顫抖,發出“咯咯”聲響;陳列櫥窗上的玻璃“咯啦”裂出紋理,如刹那之間開了一蓬白菊花。便在巨吼迴蕩之間,無數猛獸的頭顱自牆外而入,數百張血盆大口嗬出腥臭的氣味噴濺著唾液往廳中兩人咬去。


    雪白的麫口中噴出白氣,四蹄踏動,開始退了一步,而後猛然被獸頭擠在中間,隻聽李鳳扆一聲笑,麫陡然激動起來,一低頭向前衝去,隨著它的衝撞,幾隻獸頭在被麫的獨角攻擊之後消失不見,麫揚蹄披鬢,張開牙齒,在它周圍麵目猙獰的獸頭全數消失,化為淡淡的青氣沒入它口中。


    李鳳扆也被一眾獸頭擠在中間,有些牙齒已赫然咬在他臂上,隻是他運氣如鐵,獸齒傷他不得。眼看桑菟之開始反擊,他一笑聲畢,振袖一揮,咬住他衣袖的猛獸紛紛後退,李鳳扆左手五指揮出,“啪”的一聲拍在當麵一隻魚頭怪物臉上,那隻怪物的臉部頓時塌陷,卻不像先前那隻怪牛那般消失,猛然從塌陷的頭顱內生長出長長的觸角,沾黏在李鳳扆手臂上。李鳳扆微微一笑,手掌不收反抓,一把抓住那柔軟的觸角,手中烈勁到處,那怪魚的觸角寸寸斷裂,焦黑炭化,如被火焚。同時他右手竹簫點、戳、劈、掃、刺、敲、砍一連串動作不停,那些全然不是招式,然而李鳳扆內力強勁至極,普通一支竹簫在他手下更勝鐵石,身周的各類猛獸鮮血四濺,哀號聲震耳欲聾,不過片刻,已經消失了一大半。


    正在異味咖啡館內人獸奮戰之時,大門緩緩而開,一個人出現在大門口。


    他來到的時候,那些猛獸突然停止了撲咬,各類獸頭緩緩自牆麵又縮了迴去,氣氛森嚴肅穆,似乎是一群殉道者突然撞見了莊嚴的主……惶恐而自慚形穢,畏懼而崇拜……


    李鳳扆的竹簫洞穿了最後一隻大蛇的七寸之後,氣度溫文地收了迴來,仿佛他方才並非用它來殺戮,而是擺了一個氣定神閑的姿勢。麫溫柔的眼眸望向門口,那門口進來的人果然是:木法雨,或者說是桑國雪。


    “果然是你。”李鳳扆的竹簫收迴到胸腹前三寸三分處,停得很穩,他在對木法雨說話,和從前不同,他並不徐徐閉目,眼色溫柔。


    “唐草薇居然能死,”木法雨臉上仍舊戴著墨鏡,“我很佩服。”他冷淡地說,“你居然沒有死,我很佩服。”


    李鳳扆報以微笑,“這世上總有些人想活而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得從所願,已是福氣。”


    桑菟之緩步走到李鳳扆身邊,它睜著一雙大而溫柔的眼睛看著木法雨,似乎木法雨眼中那點波濤洶湧的冷藍對它並無影響。它沒有絲毫惡意,在桑菟之眼中,木法雨仍然是前年籃球場上發揮穩定的朋友,是學校裏教授喜歡同學羨慕的優等生,即使剛才有千百隻猛獸對它暴露出流著涎水的牙齒和充滿惡臭的口腔,它仍然沒有想出來要怎麽樣攻擊一個好朋友。


    “它們誤解了我的意思。”木法雨淡淡地說,“吃了唐草薇的麫,能殺數百猛獸的人,很有趣。”


    李鳳扆溫言道:“過獎了。”


    白色的“麫”突然說:“國雪,我們曾經交情很好,曾經一起吃過火鍋一起喝啤酒,一起唱歌……一起找到女朋友,我失戀的那幾天你陪我喝酒,我……在風情酒吧出事的時候,你也知道的,你找過我……雖然我沒有聽你的話但是我都記得……”它漸漸化迴人形,桑菟之從白霧中走了出來,“國雪,你以前說過讓我放心,因為是老朋友所以不管發生怎麽樣糟糕的事都可以把事情交給你,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是朋友對我的關心我都記著。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請你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們,我和鳳扆一定會想出怎麽救你的辦法……”


    半麵桑國雪半麵木法雨的人詭異地勾起嘴唇,極其冷漠地笑了一下,“我很快就會得救……”他手指點向李鳳扆的胸口,“比起他的心,我更喜歡你的心。這個男人天真、有道德潔癖,還有自殺的傾向,而你,哈哈哈哈——”他突然爆發出一陣極其放肆狂妄、如野獸般的大笑聲,身邊空氣突然湧動起伏,空氣裂縫之中依稀可見各種獸爪獠牙,紅舌長尾晃過,仿佛木法雨一個控製不當,比剛才多上百倍的猛獸便會如洪水般決堤。


    李鳳扆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隻是微微一笑。桑菟之很無奈地叫了一聲:“國雪!”


    木法雨緊閉的那隻眼睛顫抖了一下,突然睜開。桑菟之“啊”了一聲,“木法雨”的另一隻眼睛清澈透明,眼神正直犀利,那真是國雪的眼睛,隻不過正因為清澈正直毫無掩飾,也不肯掩飾,那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痛苦的情緒,仿佛在眼睛中間那種自我崩裂的痛苦都結成了實質,正令那隻眼睛失明……另一隻眼睛同樣清澈,寒冷蒼莽,隻有一點森森的藍在眼底閃爍。這樣一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刹那之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就是兩片貼在一起的半個靈魂,完全不能融為一個人,卻在不停地融合成一個人!無論各自原有的靈魂是什麽模樣,融合是不會停止的!國雪的眼睛充滿了痛苦,木法雨的冷漠桀驁在漸漸淪為歇斯底裏……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如果融合為一,那是誰?


    “你救我吧……”木法雨的右眼並不如何兇惡,帶著一絲嘲弄的笑,刹那之間欺到李鳳扆麵前,右手五指骨爪長出,猛然去挖李鳳扆的心。李鳳扆竹簫一擋,木法雨那骨爪“咯啦”一聲扣住他的竹簫,李鳳扆微微一笑,放開竹簫在簫尾一拍,那支長簫“唿”的一聲打了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李鳳扆“啪”的一聲仍將簫尾接在手中,而木法雨扣住竹簫的五爪已悉數碎裂,骨骼被絞落在地,“咯啦”滾動。


    “我必定救你。”他含笑而答,“你也要自己救自己。”


    “是嗎?”木法雨變了聲調,突地換了個沉穩的聲音,“你要救我……”


    桑菟之聽出那是國雪的聲音,他卻聽得笑了出來,“哈哈……”他一笑起來,眉毛和眼睛特別靈活,整個人像亮了一亮,“哈哈哈哈哈……你雖然和國雪在一起,卻一點也不了解他,哈哈哈……”桑國雪死也不會向人求救,國雪是最強的。


    木法雨的眼神震了震,李鳳扆喝道:“小桑!”


    桑菟之迴頭,“嗯?”


    “他是國雪!”李鳳扆說,“他是國雪,他一直是國雪。”


    桑國雪?這個麵目猙獰、要挖李鳳扆的心、驅使千萬猛獸的人,真的是國雪?桑菟之吃驚了,難道眼前的人並不是木法雨和桑國雪的融合,他一直是桑國雪?怎麽可能?


    “做不迴桑國雪,所以想要做木法雨……”李鳳扆的語調溫厚,帶著寬容感,似乎沒有什麽事能令他吃驚和心神震動,“國雪,你真的是那麽軟弱的男人嗎?想要舍棄自己的心、想要從木法雨的身體裏逃脫、想要我殺了你——”他微笑以對那個不知是“木法雨”還是“桑國雪”的人,“我必定救你,但首先你要自己救自己。”


    “國雪!”桑菟之在原地跺了跺腳,似乎是想生氣,又像是對自己沒認出來那是國雪而很懊惱,最後卻仍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風情如滿地薔薇花開,總是蕩漾著一些悲哀和好笑的味道。


    “我們大家都明白,你是很有原則的人,我也很明白,做了一些自己不可饒恕自己的事,違背了原則的事的感受。從前——我沒做過錯事的時候,也覺得錯了就錯了,很鄙視那些竟然會做錯事的人,但是……”他晃動了一下身體,那姿態很嫵媚,拉端正了帽子,“但是我後來也做了錯事,我……”他頓了一下,“我做過第三者,他的朋友割脈自殺,我也割脈了,給別人添了很多麻煩。他沒有怪我,但是從割脈那天起,我從心裏開始鄙視自己,做那種事實在是太差勁了。


    “要死真的很容易,當你拿著碎玻璃往手上割的時候,沒有什麽比死更容易了,但是我覺得不管做過多少錯事,人總是要往前走的。要死太不負責任了,人的一輩子很短暫,就這樣過去了,我不甘心。我很怕死,希望我死的那一瞬間是幸福的,所以雖然很鄙視自己,還是要努力地生活。做錯的事我永遠都記得,我鄙視自己,我也會逃避,我會打網絡遊戲我會假裝變得很麻木我會找新的好男人談戀愛,我也想做一個和原來的自己完全不一樣的自己,那樣所有的遺憾都可以不再遺憾,所有的理想都不是理想,我就不用再掙紮……要勇敢往前走真的很累很辛苦,我可不可以不勇敢?但是每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不管身邊有沒有人陪我,昨天到底玩得多瘋狂快樂,我知道我一天一天地迴不去了,那些理想、那些期待、那些生活,全都不迴去了……我做了一個和原來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不想痛苦,但是清醒的時候卻比從前更痛苦,因為清醒的時候我知道我不是這樣的……我從前不是這樣的,曾經以為自己可以迴頭,其實卻已經無法迴頭了。”他用手捂住臉,指縫間他的眼睛在笑、聲音也在笑,卻已經哽咽了。


    “嗬嗬……國雪,你變不成木法雨,因為你根本不是木法雨。假裝成他那樣不會讓你解脫,隻會讓你更難過更看不起自己,痛苦的是原來自己不如自己想象的堅強能幹,其實很多事情隻有自己一個人無法處理,可是我們都選擇了一個人度過那段時期……我們不肯求救不要幫助,所以錯過了朋友,走錯了方向。但是走錯路也是要有勇氣的……國雪,其實不是自己走不出去不能迴不到過去,而是自己以為自己走不出去不能迴到過去,如果我們能夠再勇敢一次,努力做迴從前的自己,也許不會越來越痛苦……”


    “小桑,我們再也不迴去了。”左臉是桑國雪右臉是木法雨的人慢慢地說,“想得通很容易,你說的我都很清楚,但你能做迴從前的桑菟之嗎?”


    桑菟之啞口無言。


    不能。


    “我……”那個人說,“其實已經死了,卻死不了,比死還……”他的左眼露出極端痛楚的神色,沉穩地說,“不如。”


    所以想要死的理由。


    “殺你不難,挖你的心也不難。”李鳳扆麵帶微笑,一直聽著,即使桑菟之和桑國雪都說到眼露痛苦之色,他仍舊眼神清晰,風標清雅,“但救不了你。”他持簫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放了下來,“難的是……活下來,比死……比野狗還不如地活下來。”


    那個人的左眼終於向李鳳扆看了一眼,“你吃過人肉嗎?”他的右眼看了一眼桑菟之,冷冰冰的,語調帶著一股奇異的哀傷和不屑,“你不過和男人鬼混,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做過半點壞事。”


    桑菟之再度無言。


    “我吃過。”李鳳扆含笑,言下溫厚,十分平靜。


    那個人的左眼流露出一絲驚訝之色,李鳳扆慢慢地說話:“我吃過我最好的……朋友。”再說下去,聲音依然溫和,卻有些冰涼,“他死了,我吃了他,因為……”因為什麽,他沒有說下去,一雙典雅溫柔的眼睛,靜靜地迴視那個人的左眼,微微一笑,“你要活下去,因為有些事隻有你能做。”


    “什麽事?”那個人的左眼很迷茫,右眼冷冰冰地看著李鳳扆,卻似並沒有什麽神采。


    “有些問題,比如說……木法雨的身體在這裏,當年他在戰場上被炸而遺失的心髒……在哪裏?”李鳳扆平靜地說,“他的身體不會死,心髒自然也不會死,他的身體會尋找旁人的心髒,心髒自然也會尋找旁人的身體。”


    桑菟之“哎呀”一聲,“你是說食人者不止一個?”


    李鳳扆莞爾一笑,“我隻是如是想而已。”


    “如果他的心髒找到了新的身體,那麽肯定要來找他原來的身體。”桑菟之說,“國雪你要守住啊!這果然是很重要的事。”


    “隻有你能控製木法雨的身體,”李鳳扆溫和地說,“控製這副身體裏的力量,不讓它傷害別人,也不交給木法雨的心髒。”頓了一頓,他又徐徐地說,“殺你不難——”刹那間他眉梢微微一揚,“挖你的心亦是不難,你若要死,誰都殺得了你,但你——真的就此認了?桑國雪當真如此而已,是甘願一死了之的男人嗎?”他身子微微一挺,極其瀟灑地雙手負後,麵上神色依然不疾不徐,語調很平淡從容,“我卻不信。”


    不信?


    那個人左臉泛起了一陣激動的表情,“不信?”


    “我不信。”李鳳扆溫和而有耐心地說,十分安詳。


    桑菟之說做了超出自己原則的事很可怕,但逃避隻會走上不歸路,應該勇敢一點,帶著錯誤走迴來。


    李鳳扆說他不信他在最後走不迴來,不信他願意一死了之。


    他的臉頰一陣痙攣,雙眼突然都閉了起來,顫聲問:“為什麽你們從來不怪我?”


    “啊?”桑菟之帶笑,語調很是稀奇地“啊”了一聲。


    “為什麽你們從來不怪我?”他的雙手在顫抖,“在我吃人的時候,沒有人怪我……一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怪我,你們都相信桑國雪絕對不會錯,可是我錯了……”


    他終於承認了他是國雪。桑菟之眉毛上揚,嘴角勾起,“哎呀,人家不罵你你還要生氣嗎?國雪真的很奇怪。”


    “信任是一種壓力,是嗎?”李鳳扆微笑,“其實我用九龍鎖鎖你的時候,並沒有期待過它能鎖得住你,也沒有太多的期待過你能永遠克製住吃人的欲望,畢竟你的身體是一隻食人獸。我沒有期待你不做錯,所以就沒有意思責怪你,隻是當時沒有說……”


    “國雪肯定比我們想象的痛苦,我都不敢和國雪說話哩。”桑菟之說,“心裏當然會想怎麽能吃人什麽的,但想一想換了是自己一樣做不到,所以也就沒有辦法怪你啦。”他眉眼俱飛地笑,一雙眼睛跟明珠似的很是漂亮。


    桑國雪一陣顫抖,“我咬了……綠章……”


    “你恨她沒有怪你?”桑菟之笑,“我明白你的心情啦,你想說:我做錯的事你們要說!是不是?那我先說啦,國雪,你吃人真的很可怕很殘忍,以後要想別的辦法解決,不可以再吃人啦,想一想死去的那個人家裏會有多悲傷?被你吃掉的時候他會有多害怕?會有多少人傷心?你要付出代價的,你要補償,還要付出代價。”他笑得豔豔地指著桑國雪的胸,“你以後要救一百個人來補償。”


    “蒼天是公平的,自己造的孽,做過的罪,日後定有報應。”李鳳扆溫和地說,“記得這幾日的所做所為,在你償命之前,你若能做桑國雪,我敬你。”


    桑國雪的雙目緩緩睜開,睜開之後雙眼眼神都很清澈,“你本就不信我不能,不是嗎?”他沉聲問李鳳扆。


    李鳳扆笑得很有些頑皮,“不錯。”


    “我不死了。”桑國雪凝視著李鳳扆和桑菟之,“不殺木法雨,我便不死。”


    “君子一言,”李鳳扆舉掌以對,桑國雪心裏陡地興起一股豪邁悲壯的情緒,抬手“啪”的一聲和他一拍,隻聽李鳳扆含笑繼續說,“快馬一鞭。”桑國雪點了點頭,右眼緩緩合了下去,他的左眼清澈,仿佛又重新看見了藍天,背脊挺直。


    “你把自己的骸骨怎麽了?”桑菟之問,“聽說你把自己的骸骨吃了?還變成了緼蛾?”


    桑國雪皺眉,“我的骸骨?”


    桑菟之奇怪地看著他,“你不是把自己的骸骨吃了,還化成緼蛾了嗎?”


    桑國雪左眼眼色沉穩,“沒有,我剛去看了墓地,綠章在那裏。”


    “沒有?”桑菟之更加奇怪了,“那——那隻‘戾’說木法雨把你的骸骨吃了還變成了緼蛾——咦?”他突然明白過來,“剛才的猛獸是你召喚來的嗎?”


    “不是。”桑國雪說,“我在鍾商山躲了幾天,今天才去墓地看了一次,然後就來了這裏。”


    “那就是說——”桑菟之“哎呀”一聲叫了起來,“那就是說,有另外一個‘木法雨’吃了你的骸骨還把它變成了緼蛾?他還指使猛獸攻擊異味館?”


    李鳳扆仍然溫顏微笑,神色一點都沒變,“我必定救你,不必——在意。”他手中竹簫徐徐負後,左手一伸將桑菟之和桑國雪擋在身後,眼神帶著微笑看著某個窗口,“來者是客,請進。”


    在桑菟之和桑國雪啞然的時刻,異味咖啡館西北麵的玻璃窗“咯啦”一聲慢慢裂出蜘蛛網般的裂紋,時間似乎隻是過去一瞬,又似過去了千年萬年,第一塊古老的淺綠色碎玻璃“當”的一聲跌落下來,接著“丁當”碎響,如狼牙般的碎玻璃跌了一地,在幹淨的青石板地麵上灑了一層帶有銳利鋒角的青綠色光澤,陽光下十分溫柔美麗。


    那層美麗光澤,隻要人踏上去,必定血肉模糊。


    隨著窗玻璃碎了一地,窗外有一個人。


    一個留著精細的胡須,相貌難以辨認,戴著一副墨鏡的男人。他穿著一件藍黑色的大衣,衣服寬大,看不出是胖是瘦,衣擺很長,褲腳也很長,連鞋子一起遮住,也看不出是高是矮,頭發很長,看起來毫無光澤,不知是真發假發。


    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


    陌生人。


    沒有氣勢、沒有聲音、沒有容貌、沒有氣味。


    一個人站在外麵,卻仿佛是空的。


    他的麵前,濺了一地的玻璃有淡淡的青綠色,很美麗。


    “閣下……”李鳳扆的平靜語調頓了一頓,往上揚起卻變得更愉快了些——桑菟之發現這個溫厚的男人骨子裏喜歡挑釁,“先生貴姓?”


    “我姓木。”那個人的聲音很普通,既不好聽,也不難聽。


    李鳳扆的視線在他身上掃了一圈,微笑得更加平靜舒適,“木法雨?”


    “我原來叫木嘉傑,現在叫木法雨。”那個人說,“李先生和桑先生我在電視裏看過幾次,鍾商市幾次怪獸危機,兩位先生都有參與,我本來很羨慕。”說話的時候,這個人居然很謙虛,然後他墨鏡下的嘴笑了一下,“但是現在我隻對桑國雪桑先生感興趣。”


    桑國雪的左眼看了他一眼,緩緩閉了起來,挺秀的雙眉微微蹙起。桑菟之關心地看著他,隻見桑國雪全身都在輕微地顫抖,胸口顫抖得更加厲害,劇烈的心跳仿佛隔著挺拔的西服都能看見,過了一會兒國雪左手壓住胸口,右眼驟然睜開看了木嘉傑一眼,那隻眼睛在笑。


    木法雨的身體和心髒相互召喚,要把國雪的心驅逐出去了!桑菟之伸手按在桑國雪胸口,“麫”獸的靈息緩緩從胸口透入桑國雪體內,感覺到桑國雪胸口的血管肌肉都在極力地排斥那顆心髒,仿佛原本連接的地方都在硬生生地自我分裂,身體要將心撕裂或者吞噬,而後騰出新的空間。桑菟之的靈息透入桑國雪體內,那種強烈的撕裂和攪動漸漸停止,隻是刹那之間,桑國雪滿身是汗,全身冰涼,左眼緊緊閉起,右眼中幽幽一點藍光如午夜鬼火,慢慢亮了起來。


    他的右眼仍然在笑。


    很斯文的、冷靜的、狂放的笑。


    李鳳扆看了一眼木嘉傑,那個人全身被大衣包裹,他的胸口也在急劇跳動,他的臉上卻並沒有什麽痛苦的表情,嘴角仍然是那樣勾著笑著,保持著一個相當詭異的弧度。李鳳扆的雙眉微微一軒,右手一拍,桑國雪應手而倒,桑菟之“哎呀”一聲,笑盈盈地將他抱在懷裏,“你怎麽打人呢?”李鳳扆剛才一掌拍在桑國雪肩頭,掌力震的卻是他胸口,一震之下,桑國雪胸口數處穴道被封,氣血流轉與大腦聯係分開,不再自我撕裂,人也立刻倒下。


    木嘉傑卻是“嘿嘿”冷笑,他的胸口鼓起了一塊,突然間暗色的血爆炸似的噴了出來,一顆心髒的印子在他藍黑色大衣底下蠕動。桑菟之緊張起來,扶住桑國雪的時候雙手緊緊扣住他的心髒位置,木法雨的心髒若是脫離木嘉傑的身體飛了出來,將是什麽後果,他也無法想象。


    “砰”的一聲爆響,木嘉傑的心髒果然在刹那之間自胸口脫了出來,筆直彈向桑國雪胸口,刹那之間暗色的血液噴起半天來高,氣味十分可怖。桑菟之“麝月界”起,連桑國雪一起換了個地方,正當他抱人移位的時候,突然“咚”的一聲,木嘉傑倒了下去,那大衣胸口被撕裂了一個大洞,一股奇異的味道隨著他倒下和大衣撕裂飄散出來,桑菟之“啊”的一聲叫了起來!陷阱!


    這個人不是木法雨!


    這是個陷阱!


    木嘉傑跌倒的瞬間,桑菟之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個死人!那本就是個死人!那個人……全身包裹,戴著墨鏡,穿著古怪的衣服,那是具屍體!


    在那具屍體的心髒彈向桑國雪的時候,有兩個幾乎看不見的東西閃爍一陣藍光直射李鳳扆,李鳳扆竹簫一晃,“撲撲”兩聲,那兩個東西應聲被敲碎,但倒下的那具屍體轟然一聲化成了成千上萬隻緼蛾,如被狂風吹散的雪花,撲向桑菟之和桑國雪。李鳳扆長眉一蹙,他比那緼蛾還快已到了桑菟之身前,他合掌去劈的不是緼蛾,而是那附在麝月界外那顆撲撲跳動的心髒!


    那是木法雨的心髒!


    麝月界中,桑國雪右眼的笑意已越來越盛,藍色的熒光越閃越亮,桑菟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麝月界在往外擴張——界內的空氣往外膨脹,想要將它迸裂,那是木法雨的身體在唿應界外的心髒。國雪要是守不住神誌,木法雨的心奪迴身體,國雪就……死了。


    無論如何,麝月界不能破!他不知道怎麽使用自己的能力才能應對這種局麵,想不出辦法的時候,他把“麫”獸的靈息源源不斷地輸給桑國雪,不管怎麽樣,我把我所有的,希望、善意、能力,全都給你。


    小桑實在——


    李鳳扆見狀臉色微變——小桑委實不是與人爭鬥的料,這樣的形勢,國雪的神誌幾乎已經給木法雨侵占,輸出力量給他,不是給了國雪,而是給了木法雨!隨後微微一歎,那個人實在……說下了決心要做英雄,到現在仍舊不防人啊。便在他分心之間,他的手掌已經劈上了那顆跳動的心髒,指尖微微一麻——他驟地警覺收手握拳,“你——”


    那顆心髒應手破裂,血液噴濺,竟是詭異的綠色。


    滿天緼蛾蹁躚散去,有人淡淡地笑了一聲,“嘿嘿,以你之能,為人拖累……”此後杳然無聲,仿佛有人說了句什麽,因為離開得太快,而無法傳入別人的耳朵。


    那顆心髒碎裂落地,“啪”的一聲滾出去老遠,那具所謂“木嘉傑”的屍體化成了滿天緼蛾消失不見。桑菟之收起麝月界,放下桑國雪,“鳳扆?受傷了嗎?”


    李鳳扆臉色溫和,他修長潔白的右手食指沾染了一點點黴綠色,因為肌膚潔白,所以十分清晰,“木嘉傑和這顆心髒都不是真正的木法雨,那顆心髒到底進入何人身體,必須好好查查。”


    桑菟之卻隻看著他的手指,揚眉笑得很明亮,“你受傷了嗎?”


    李鳳扆微微一笑,“一點黴菌,不礙事的。”


    “你不能把它練化?”桑菟之記得無論是生病中毒,李鳳扆都能很快將自己治好。


    “一點黴菌,不妨留著,以記今日之敗。”李鳳扆仍是微微一笑。


    桑菟之明亮的眼珠微微上揚,“哦?”他笑得豔豔的,蹲下仔細地看那顆心髒,受李鳳扆掌力一震,那顆心髒外表尚無太大變化,不過四分五裂,內裏卻已全然粉碎,猶如被打糊的肉醬,雜以綠色血液,看起來既惡心又可怖。突然桑菟之伸出手指沾了一點充滿黴菌的血液,在自己手腕上一劃——“啪”的一聲,李鳳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但為時已晚,桑菟之白皙的手腕顯出一道暗綠色的黴斑,李鳳扆長長吐出一口氣,“你做什麽?”


    “留著做紀念啊。”桑菟之的眼睛在笑。


    李鳳扆一怔,而後淡笑,“你啊你……”


    桑菟之側著頭笑。


    李鳳扆也微笑,從桑菟之手中接過桑國雪,拍開了他的穴道。


    木法雨設下陷阱,隻是要李鳳扆沾上這一點黴斑,這點黴斑,自然不同尋常。


    桑菟之已經嗅出,那是“戾”獸的疫毒,和普通毒藥不同,那是絕不可解的毒。


    鳳扆為了救國雪,中了不可解的疫毒。


    心裏覺得十分痛心,又覺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奇怪地想幹脆就自己也劃一下,那就不會覺得傷心了,所以他就劃了一下。


    桑菟之就是這樣的人。


    然後他還會笑著對你說“是不小心啊”、“要留做紀念啊”、“我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啦”之類的話,一個人迴他院子裏去打遊戲。


    這樣的人想要救人,希望能給別人希望,要走多艱難的路,下多大的決心,實在難以想象。


    李鳳扆從桑菟之手裏接過桑國雪,微微一笑,拍開了桑國雪的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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