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永安宮破天荒的咿咿呀呀唱起曲來。

    日光晴好,天朗氣清,楚顏坐在後院裏,麵對一個臨時搭起的戲台子,手邊的小幾上是幾碟精致可愛的糕點,一切有如夢境。

    來到這個時代沒幾天就入了宮,趙容華不受寵,丈夫和兒子的關愛都沒撈著,因此也沒那個閑情逸致去看戲聽曲,連帶著楚顏的日子也過得極為貧瘠,隻能待在書房裏渾天度日。

    可是今日,一切都不同了。

    楚顏本是四川人,來到宣朝以後再也沒有聽過家鄉話,可如今那幾個戲子咿咿呀呀唱著曲,似川劇又非川劇,雖然口音並不與楚顏的家鄉話全然相同,但這七八分的相似已經足以令她熱淚盈眶了。

    從前是孤家寡人,所以穿越以後並沒有過多想念上輩子,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可以全然接受自己從今以後都迴不去的事實。

    很多感傷的情緒湧起,楚顏低下頭去揉了揉發紅的眼眶,覺得上輩子的一切都像是做夢。

    那些愛過恨過的時光,都隻能永遠存在於她的腦海裏,最後隨著時光流逝變成模糊的畫麵,偶爾想起,但更多的卻是唏噓與遺忘。

    顧祁在屋子裏換衣服,準備去華嚴殿見秦遠山,可穿戴完畢後,跨出正殿的瞬間,恰好看見楚顏低下頭去揉眼睛的場景。

    於是楚顏正低頭之際,忽然看見麵前出現了一雙腳,一塵不染的黑色布鞋,還有晃晃悠悠的明黃色下襟。

    “怎麽了?”他伸手抬起楚顏的下巴,輕而易舉發現了她泛紅的眼眶,不禁一愣,“怎麽哭鼻子了?戲不好看?”

    楚顏忙露出個難看的笑容,“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悲情了點……”

    顧祁迴過頭去問含芝,“唱的是哪一出?”

    含芝臉一黑,支支吾吾地答道,“迴太子殿下,唱的是……唱的是武鬆打虎。”

    “……”這一出戲究竟是哪裏悲情了?

    收到顧祁古怪的眼神,楚顏臉色一僵,忙清清嗓子,“那老虎太可憐了,照武鬆那打法,指不定斷了幾根骨頭,我瞧著我就是傷了膝蓋都痛成這樣,再看那老虎,實在是……實在是感同身受……”

    簡直是越描越黑。

    楚顏尷尬地咳嗽了聲,幹脆站起身來行了個禮,“……楚顏恭送殿下。”

    穿成這樣肯定是要出門的節奏,趕緊把這尊大佛送走吧。

    顧祁失笑,伸出手去幫她把睫毛上的一顆淚珠給拭去,然後無可奈何地說,“若是覺得這出不好看,那就讓他們換一出接著演,你是主子,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提的。”

    “是。”她笑眯眯地點頭。

    顧祁又瞟了眼被她解決了一半的點心,“東西吃完了,再讓禦膳房的人去做就行了,隻是甜食不宜吃太多,不然晚上改吃不下飯了。”

    “是。”她再一次笑眯眯地點頭。

    顧祁覺得似乎交代得差不多了,剛走幾步,又忽然想起什麽,立馬迴過身來,“你的膝蓋——”

    “殿下。”這一次,楚顏邊笑邊打斷他,“再不走的話,太陽快下山了。”

    ……被嘲笑了。

    顧祁麵上微紅,瞥了楚顏一眼,還是說完了剛才想起的那句話,“記得上藥,不許到處亂跑。”

    楚顏忍著笑,搗蒜狀點頭,“知道了知道了,您早去早迴。”

    這一次,顧祁終於放心地離開了。

    *****

    華嚴殿,書房。

    顧祁坐在書桌後,看著秦遠山帶迴來的書信,其中一封是蕭徹親自寫的,用火漆封得嚴嚴實實,由密探加急送迴。

    蕭徹在信上說,定國公如今臥病在床,還處於生活難以自理的狀態。隨行的軍醫說是水土不服,再加上誤食了有毒的菌菇,而定國公本來年紀也大了,所以一下子有些受不住,脫水加中毒,身體眼看著就要崩潰。

    信上還說,蕭徹本欲親自叫負責定國公膳食的那個太監去問話,可誰知那太監自己也誤食了毒菇,並且因為用量過大,直接死在了床上。

    最關鍵的人物死了,事情一下子變得有些棘手,畢竟死無對證,毒菇的來源也無計可查。

    放下信件後,顧祁的臉色有些陰沉。

    他早就知道事情不會這麽湊巧,定國公年紀雖大,但老當益壯,精神矍鑠,幾乎不曾生過病,哪裏會一去西疆就臥病在床,還病得這麽嚴重呢?

    偏偏貫穿事情始末的太監也死了,明擺著事有蹊蹺。

    “蕭大人說了什麽?”秦遠山看太子臉色不怎麽好,便開口詢問。

    顧祁把信遞給他,“你自己看看。”

    於是秦遠山飛快地看完了那封信,麵色也有些沉重了。

    “依你看來,這件事是巧合還是有人刻意為之?”顧祁問

    他。

    秦遠山略一沉吟,緩緩地說,“定國公身子一向很好,沒理由一去西疆就生病。而軍中的食物素來都是經過再三檢查,負責膳食的太監也都是宮中有經驗的老人了,沒理由會誤把毒蘑菇拿來當食材……而最要緊的是,定國公是主子,那太監是奴才,兩人吃的東西截然不同,又怎麽會同時誤食了有毒的蘑菇?微臣以為,此事約莫是有人刻意為之。”

    顧祁點頭,“我也這麽認為,隻是事出有因,毒害定國公對軍情有重大影響,那人之所以這麽做,恐怕隻有兩種可能性。”

    秦遠山洗耳恭聽。

    “第一,那人是西疆的走狗、軍中的奸細,意欲加害定國公,然後攻下淮城,斷了卓定遠的後路。如此一來,哪怕卓定遠有通天的本事,也再難招架都城被占領的局麵。”

    顧祁平靜地看著那封信,眉梢微揚,“但第一個可能的幾率很小,因為定國公病了這麽些日子,西疆並無任何動作,既然沒有趁亂攻入,那就證明他們並不知道這個消息,所以這件事情他們也被瞞在鼓裏。”

    秦遠山點頭,接了下去,“第二個可能性,是我們自己的人做的,畢竟淮城有重軍把守,外麵的人也進不來,而那人若是軍中之人,一切就好辦得多。”

    顧祁站起身來,從書桌後走到了窗邊,看著外麵晃蕩的柳枝,眼神清明冷靜,“定國公若是病危或者病故,那麽我就勢必要再派副將去頂替他的位置,如此一來,戰功就不會再落到趙家頭上,而會落在他人身上。”

    畢竟西疆一戰勝負早就定下,如今不過是誰守城誰撿戰功的問題罷了。

    秦遠山麵色凝重地抬起頭來,看著那個修長的背影,“若是沒有意外,該去頂替定國公的人本應該是……”

    尚書令,沐青卓。

    事情到了這裏,似乎一切都昭然若揭。

    約莫是沐青卓不滿於太子在趙沐兩家中選擇了前者,而自己欲把女兒推上太子妃一位的願望也落了空,便出此下策,意欲加害趙武,也好讓趙武得到的一切都重新落在自己手上。

    隻可惜太子另有謀算,毫不妥協地派出了恭親王等人替代趙武的位置,也讓沐青卓的計劃再一次落空。

    秦遠山等著太子做出決定,可誰料顧祁迴過頭來看著他,眼神悠遠,意味深長。

    他微微一笑,“恐怕沒這麽簡單。”

    秦遠山微怔,他以為事情應該有了結果了…

    …

    可顧祁定定地望著他,唇角笑意愈濃,“遠山,兒時我們在明揚齋習書時,上課的第一天,太傅給我們講了個什麽故事,你還記得嗎?”

    秦遠山不假思索地答道,“記得,是一葉障目的故事。”

    顧祁不再說話,雖然眼裏並無笑意,唇角卻一直保持著微微揚起的姿態,等待著秦遠山所有反應。

    而秦遠山也確實在第一時間迴過神來,心念一動,隨即目光明亮地望著他,“沐青卓不過是那片迷惑眾人的葉子,而真正有嫌疑的——”

    “是那幾個會因為西疆一行而獲利頗豐的‘大功臣’。”顧祁替他把話補充完整。

    沐青卓會做出此事的可能性並不大,因為若是他料定了除趙武之外,能去西疆當副將的隻他一人的話,也該明白趙武出事後自己真去了西疆,一定會成為謀害趙武的最大嫌犯。

    畢竟好端端的一個人在西疆出了事,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轉向他。

    而依顧祁對沐青卓的了解來說,他心高氣傲,這輩子都不曾低過頭,絕非會用這種下三濫手段去擊敗敵人的小人。

    如此看來,毒害趙武的真兇大約就在那幾個前去西疆代替趙武的人之中了。

    秦遠山眉頭微皺,恭親王,駙馬,蕭徹……會是誰呢?

    顧祁卻是悠然一哂,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輕輕舒了口氣,打斷了他的沉思,“不急,若是現在就得出了結論,那不就打斷了他的計劃嗎?要想看出他的目的,就讓他自以為達成了目標,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個什麽花樣。”

    那樣悠閑篤定的語氣,那樣毫不退縮的眼神,還有唇邊那抹始終存在的輕快笑意。

    秦遠山忽然有些失神,隻因這樣的太子真的離從前那個總是嚴肅而一絲不苟的人相去甚遠,從前的他埋頭於奏折,總是盡心盡力地以解決百姓之難為己任,而與朝堂之術卻不甚精通。

    而今的他似乎脫去了那層稚氣,忽然變得有些難以捉摸,眼神裏的明亮與篤定也更甚從前。

    他變得更加強大,更加沉穩,而這樣的他看上去……也更像一個帝王。

    也許楚顏帶給顧祁的遠遠不止一點信任,一點支持。

    自打父皇母妃離宮之後,顧祁的生命裏仿佛就隻剩下他一個人毫無頭緒地摸索與奮鬥,而今她來了,以趙家嫡女的身份粉碎了他的天真稚氣,重重地擊敗了他一迴。

    同時

    她也給了他最盛大的勇氣與支持,隻因無論在何等場合之下,她都始終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帝王。

    而更為重要的是,顧祁並不希望自己永遠是她眼中那個如同困獸之鬥的年輕太子,被朝臣所左右,甚至無法做出自己的決定。

    他會以最驚人的速度成長起來,直到可以毫無顧慮地喜歡自己想要留在身邊的人,直到她的身份對他而言也可以成為再不須煩心的虛名。

    他必須意識到,有一個人在等著他強大起來。

    為了她,也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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