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已經黑了,蘇意容坐屋子裏縫著雙布鞋,她已經這兒坐了兩日了,除了吃飯睡覺,其餘時間都縫縫補補。

    日落的最後一絲光線消失窗口,她終於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欣慰地看著完成了的鞋子。

    他會用得上的,因為要長途奔波,她把鞋底加厚了;怕西疆氣候多變,夜裏寒冷,她又刻意鞋的夾層裏填了層棉花,這樣他便不會冷了。

    想到這裏,她好不容易露出的笑意又稍微清減下去,他若真的要去西疆……惆悵與擔憂遍布那張美麗的麵龐,她想著自己與他相處的時間本就不多,眼下更不知要怎麽度過這些難熬的日子了。

    這麽想著想著,一聲歎息溢出口中。

    “歎什麽氣?”一個聲音忽地從門口傳來,嚇了蘇意容一跳。

    她欣喜地迴過頭去,便看見心心念念的撩開簾子走了進來,速來不顯山露水的麵龐上竟帶一抹難以掩飾的笑意,顯然是有了什麽喜事。

    這個點,他怎麽會來?

    喜事?又會是什麽喜事?

    她幾乎立馬猜到了,出意料地沒有和他一起開心,臉色反而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接著幽幽地開口問他,“果真要去西疆?”

    秦殊走到她身旁,攬著她的肩一同坐床邊,“嗯,要去。”

    “恭親王同意與合作了?”

    “他原本也有那個打算。”

    “那,他真的想……”蘇意容遲疑著,沒有說出下文。

    秦殊卻輕而易舉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點頭,附她耳邊低聲解釋道,“想來是竇太後搞的鬼,從小給他灌輸了些旁不知道的事,他如今可是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個位子的,眼下有了這次機會,他又怎麽會白白放過?趁著此次機會建功立業,他也就有了功勳,他日若是……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也有資本堵住大臣們的嘴。”

    秦殊一直不曾瞞著蘇意容任何事,而她冰雪聰明,也常常能為他考慮到一些容易忽略的細節,若非家中有個長公主,秦殊就是費盡功夫也會給她個名分,與她白頭偕老、長相廝守。

    隻可惜生不如意事十之j□j,現的僵局就已經是最好的狀況了。

    可饒是蘇意容比尋常女子要冷靜聰穎,聽到秦殊這番話也忍不住變了臉色,急急地拽住他的手,“可不過是想改變現狀,慢慢滲入朝政,真的有必要和恭親王這種野心勃勃的合作?眼下天下太

    平,若要當官,等待時機便是,何必一定要參與這種……這種謀反的事?”

    她的意思秦殊明白,要當官的話,當誰的官不是當?為何偏偏要推翻了太子,去當恭親王的官?

    秦殊默了默,才無奈一笑,“當太子的官,也就意味著依舊會是駙馬,哪怕他日有所作為,府裏始終有個長公主。”

    他的視線慢慢移到蘇意容麵上,那雙眸子深沉似海,卻唯有她麵前會露出真實的情緒,“說過,不會讓一直這樣等下去。”

    他秦殊的妻子,素來就隻有一個配當,那便是她蘇意容。

    蘇意容眼眶一熱,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負氣甩開他的手,猛地站起身來,“走,走!以為後悔這樣等是不是?以為每日都活痛苦之中是不是?告訴,對現的狀況滿意的很,不要自作多情要來改變什麽!”

    她是害怕,怕他為了所謂的“改變現狀”深陷泥潭,怕他因為自己不僅做不成駙馬,還有可能萬劫不複。

    秦殊一眼就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一把將她拉入懷裏,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清冽,“容容,信嗎?”

    他的心跳響徹耳畔,他的氣息縈繞鼻端,蘇意容慢慢地冷靜下來,耳邊一直迴響著這句話,她信他嗎?

    若是不信,何苦等他這麽多年?

    她鼻子一酸,淚珠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信,就是怕,就是怕……”

    說不下去了。

    秦殊一邊抬起她的下巴替她抹眼淚,一邊安慰她,“不怕,不怕。既然信,就要相信能做到。不管是官途還是生,都可以一帆風順,不光為了,也為了……為了遠山。”

    他的聲音似是最好的定心劑,安撫了她不穩定的情緒。

    蘇意容閉了閉眼濕潤的眼眶,把臉埋他懷裏,“嗯,為了遠山,也要好好的。”

    遠山是他們兩最大的期盼,她能苦等這麽多年,他能忍受公主的刁難這麽多年,秦遠山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而這其中隱藏著一個連長公主都不知道的事實,那便是秦遠山其實並非她和秦殊的孩子,而是蘇意容和秦殊之子。

    事情要追溯到當年先皇還之時,長公主還是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生的歡陽公主,懷遠大將軍卓定安還宮內,蘇意容也剛成為京城第一名妓。

    那時候的歡陽任性歸任性,卻不至於衝動愚蠢到如今的地步,先皇隻有她一個女兒,其餘都是兒子,於是就倍

    加寵愛這個小姑娘,她也就無憂無慮地活大家的保護之中。

    卓定安大她十三歲,她九歲那年,卓定安就已有二十一了,朝中擔任兵部侍郎一職。

    那年的中秋,先皇宮內舉行晚宴,大宴朝臣,而她因為玩得忘了時間,姍姍來遲。

    沒想到和她一樣遲了的還有這個年輕的兵部侍郎,當時她經過禦花園深處,忽的看見前方有個青衫男子立樹下,遲疑地左右張望著。

    方才看過的武鬆打虎戲曲不知怎的忽然給了她一股豪氣,她嬌聲斥道,“何方宵小此左顧右盼?”

    卓定安正迷路,猛然聽到這聲嬌斥,心中頓覺好笑,便迴過身來看著這小姑娘。

    水紅色的蘇繡映月百紗裙,發間琳琅滿目地綴著些昂貴的首飾,年近九歲的歡陽不愧為先皇最寵愛的小公主,渾身上下都透著閃耀的珠光寶氣,偏偏她麵目嬌豔,絲毫不被這些首飾的光彩奪去半點風頭。

    卓定安不認識她,但看這打扮和年紀,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他微微一笑,假意不知她是誰,“嗬,好厲害的小姑娘。”

    歡陽竟被這樣的一幕場景晃花了眼。

    他不過是簡單地將一頭長發束腦後,白玉冠也是尋常男子所別的那種款式,沒有半點花樣,就連這身青衫也樸素無華,中規中矩,可就是這樣簡單幹淨的男子給了她一種驚豔的感覺。

    他的麵目與其說是清雋,倒不如說是棱角分明的英氣,劍眉飛揚入鬢,眼眸漆黑閃亮,薄唇一勾,宛如繁花盛開。

    而他就這樣於一樹梨花之下朝她轉過身來,然後笑著對她說,“嗬,好厲害的小姑娘。”

    那樣戲謔又溫柔的語氣,仿佛歡陽印象裏最溫暖的絢爛春日。

    她倏地紅了臉,“大膽!什麽小姑娘?知道是誰嗎?”

    卓定安故作詫異,“呀,是誰?”

    她得意洋洋地搬出自己的身份,一心以為會嚇到他,“哼,就是當今皇上的女兒,歡陽公主!”

    誰知那青衫男子絲毫沒有露出詫異的表情,反而越笑越開,眼眸閃亮得一如春日的湖麵,波光婉轉。

    卓定安含笑對她作揖,“微臣參見公主殿下,晚宴即將開始,可微臣不甚迷了路,還望公主殿下能幫幫忙,帶微臣一同去華嚴殿,微臣不甚感激。”

    他的每一個神態都是那樣恣意灑脫,仿佛這世間就沒什麽能束縛住他的事

    物。

    歡陽見過的大臣不多,每一個都對她恭恭敬敬,唯恐出半點差池,可是眼前這個宛如一幅清雋悠遠的水墨畫,舒然深遠,一顰一笑都扣心弦。

    他的不意吸引住了歡陽,也讓她第二年的梨花盛開之時,依舊這棵樹下對他說出了那句話,“將來一定會嫁給,等著!”

    小小的姑娘一心以為自己能嫁個如意郎君,隻要趕快長大就能當他的結發之妻,可誰曾想到命運給他們開了如此大的玩笑,最後的結局,竟是誰也不曾料到的。

    五年之間,卓定安表現頗佳,朝堂上平步青雲,從一名小小的兵部侍郎做到了三品軍機大臣。而歡陽屢屢往兵部跑,絲毫不理會他的目光,不是拿著自己做的木雕便是捧著自己最愛吃的點心去瞧他。

    卓定安剛開始是無奈,無論再怎麽灑脫恣意,他畢竟還是王臣,而歡陽畢竟還是公主,要他把她拒之門外,那還真有些難辦。再加上對方不過是個小姑娘,就這麽趕出去了,家的麵子往哪兒擱?

    於是就這麽一日一日拖下來了,到後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去看待這個一心一意要當他新娘的小姑娘。

    她總是笑得沒心沒肺的,來兵部找他時永遠是未見其先聞其聲,大老遠就會嬌喝道,“卓定安,快出來接駕!”

    她還會搗亂,老他專心做事的時候一旁嘰裏呱啦講個不停,偶爾惱他不理自己,便湊過去忽地拿走他正寫的文書,有時弄花了他的墨跡,他就會皺起眉頭不悅地看著她。而這個時候歡陽就會露出一幅心虛的模樣,老老實實地低下頭去,“錯了,再也不敢了。”

    她他的印象裏一直是個孩子,可是有一日,當他宮中聽到了些閑言碎語時,才忽地意識到,也許那個曾經的小姑娘已經長大了。

    他終於開始正視她,她的長發已然及腰,她的眉目早已脫去了稚氣,她的聲音嬌柔動聽,她的身姿也成了個真真切切的曼妙少女。

    卓定安認為有必要與她保持距離了,畢竟不能耽誤她的名聲,於是他稱病家待了幾日,公文什麽的都拿迴了家去批閱,可誰曾想到沒了歡陽的打擾,不習慣的反而是他。

    他寫文書時會忽然想起歡陽弄髒紙張的日子,想起她垂著腦袋可憐巴巴地向他認錯。

    口渴的時候會忽然想起她討好地端著茶水來他麵前的樣子,眉眼彎彎,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樣一來,工作效率慢了很多,直到有一日

    歡陽忽的闖進了府上,大老遠就嚷嚷著,“卓定安,給出來接駕!”

    那一刻,卓定安不止是眉開眼笑,幾乎是迫切地感受到了心底的喜悅和見她的衝動。

    於是他恍然大悟,原來他喜歡她,原來他和她一樣對彼此抱著一種執念。

    這樣想著,他倏地起身去了院子裏,歡陽大嚷大叫之時忽然上前抱住了她,低頭凝視著驚呆了的小姑娘,他很認真地問她,“會嫌老嗎?”

    歡陽愣愣地搖頭,“不嫌。”

    “那會嫌並非王侯將相,隻是個三品大臣嗎?”

    歡陽再搖頭,“不嫌。”

    卓定安想了想,又問她,“那現還想嫁給嗎?”

    歡陽好像明白了什麽,眼神倏地亮了起來,一個勁地點頭,“想,想了一輩子了!”

    這樣的迴答讓他很滿意,於是湊過身去親親歡陽的額頭,“那好,嫁給吧,小公主。”

    他本不似世俗之,這等灑脫恣意的性格也不知是像誰,說風就是雨,總之自那以後,兩就這麽一起了。

    他說,“不然等哪日請命上戰場建建功勳,然後就娶迴家,可好?”

    歡陽一邊搖頭一邊攬住他的脖子,他臉上吧唧一口,“不要,父皇那麽疼,不需要做任何事,隻要及笄之後跟他說一說就好。”

    卓定安笑她,“傻孩子,也不嫌害臊。”

    那時候,兩是真以為會這樣到地老天荒,會有大婚之日,會有一群可愛的孩子。

    可是就像楚顏生活的時代裏一部很有名的電影說的那樣:猜中了這開頭,卻猜不中這結局。

    歡陽及笄前的幾個月裏,竟然發現風流多情的先皇看中了卓定安守寡多年的母親,而卓母也被先皇長達數月的癡情給感動!她大驚失色,猛地推門而入,撞破了兩執筆描畫的旖旎場景,不顧一切地斥責卓母不知廉恥。

    先皇盛怒之下,對這個從來都捧手心疼著的女兒大發雷霆,下令關她整整一個月的禁閉。

    可想而知以歡陽這種桀驁不馴的性子哪裏可能安分守己地受罰?她威脅自小養育她的奶娘,以死相逼,得以偽裝成太監趁夜出宮。

    當她哭得稀裏嘩啦地出現卓定安麵前,對他說不要做公主,隻要一輩子跟著他時,卓定安也失去了理智。

    她說,“有個主意,若是生米煮成熟飯,父皇想不同意都不行。”

    卓定安情急之下,竟然也不顧一切地同意了,那是瘋狂的一夜,也是他們各自生裏最放肆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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