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日楚顏落水後,與秦遠山一同被太後和容皇貴妃帶進了壽延宮的偏殿。

    太監們急急忙忙地拿來屏風擱在兩人之間;宮女們打熱水來給兩人擦拭身子,又把偏殿的火盆給點了起來;沒過一會兒太醫們也趕來了,在太後擔憂的神情下忙不迭地替兩個小祖宗把脈驅寒。

    楚顏坐在榻上,側過頭去越過屏風看椅子上的秦遠山,與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一比,他就顯得要沉著冷靜多了。

    就連宮女要替他換衣裳,都被他拒絕了,“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楚顏還在往那邊瞧,卻冷不丁被敲了敲腦袋,她一驚,迴過頭來便看見容皇貴妃笑眯眯地盯著她,“小姑娘家家的,真不害臊,北郡王要換衣裳,你不避諱就算了,怎的還目不轉睛地看著人家啊?”

    楚顏大窘,不到六歲的小孩子就算裸-體也完全沒有任何看點好不好?

    她揉了揉發紅的眼圈,囁嚅道,“遠山今日跳下池塘救了我,我隻是,隻是想道謝罷了……”

    總之這樣忙活了好一陣子,太醫總算迴稟太後,兩人都沒有大礙,休息休息就好。

    秦遠山從始至終表現出來的鎮定與完美到無可挑剔的禮節令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容皇貴妃想了想,含笑問他,“你可願意留在宮裏,今後伴著太子一同讀書起居?”

    後腳跟進來的皇帝聞言,眉頭一挑,“怎的忽然提起這個?”

    他還在為方才長公主當著眾人的麵拂了他的意而陰沉著臉,容真迴頭看他這模樣,不由得笑起來,隻是當著大家也不好和他開玩笑,便彎著唇角道,“這孩子很懂事,小小年紀就讀了很多書,不輸那些年長的世子皇孫分毫。臣妾想著祁兒也一個人在永安宮住了這麽些年了,身邊的人再多,也始終是奴才。不如讓北郡王住進宮來,閑來無事,也能陪祁兒討論些政事,祁兒也不至於總是紙上談兵,身邊也沒有個說話的人。”

    與她相處這麽多年,兩人都已是心有靈犀了,皇帝一聽這話,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子遲早要坐上皇帝的位子,而到那個時候,恐怕現在的朝臣也已經上了年紀,不是位高權重妨害到新帝,便是已經力不從心無法報效君主,所以一定要扶持些新的忠心的臣子。

    眼下,與太子一同在明揚齋學習的有齊王世子顧明安、恭親王顧初時、京兆尹家的兩個兒子蕭城蕭徹,然後便是這個秦遠山。

    顧明安和顧初時皆是皇帝的兄弟所出,身份尊貴,將來雖然可以用,但難免要顧及到藩王的權勢不可太大這個問題,所以到底不可全然重用。

    而秦遠山卻正好避免了這個問題,他是長公主之子,長公主因嫁給了駙馬,相當於出了皇宮,權勢也被削減了,秦遠山姓秦而不姓顧,所以對太子不構成任何威脅。再加上他年紀小,若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培養,恐怕也更好養成他的忠君之心。

    蕭城蕭徹自然也能用,隻是身份卻又不及秦遠山尊貴了。

    思及至此,皇帝終於不再繃著臉,迴過頭去望著秦遠山,語氣還算溫和,“容皇貴妃的意思,朕也是讚同的,你的意思呢?”

    秦遠山還太小,也許想不到皇帝和容真這麽遠,可是他心頭清楚,在公主府裏,也許他一輩子都會活在替母親和姐姐收拾殘局的模式裏,而這些年來府裏入不敷出的日子他也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

    所以,若是他能在宮中輔佐太子,將來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位,這才是秦家唯一的出路,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秦遠山站起身來,朝著皇帝彎腰一揖,“遠山願意留在宮裏陪伴太子殿下念書,多謝皇上、皇貴妃娘娘。”

    這是一個雙贏的選擇。

    *****

    這一日是趙容華時隔多年後頭一次以這樣強勢的姿態站出來,隻為保護自己的侄女,連素來飛揚跋扈的長公主也不畏懼。

    顧祁看著她這模樣,隻覺得當真陌生,說來也有些可笑,他到現在了似乎也不記得母親什麽時候為了他做過這樣的事。

    楚顏,楚顏。

    他站在大殿之外,看著被趙容華抱在懷裏的小人兒,說不出心底是怎樣的滋味。

    趙楚顏從他母親那裏得到的,到底比他這個兒子還是要多多了。

    談完秦遠山留在宮裏的事,容真一迴頭,便瞧見了台階上靜靜站著的顧祁,後者眼裏的那點情緒被她瞧了個清清楚楚,當即唇角一彎,“既然太醫也說楚顏沒什麽事了,祁兒,你就送送你母親與她迴元熙殿吧。”

    都是母子倆,畢竟還是骨肉連心,容真也希望顧祁能從趙容華那裏得到應有的關心與愛護。

    她迴過頭去看了眼楚顏,這孩子還這樣小,也被趙容華卷進了皇宮裏的這趟渾水……若是趙容華與祁兒的關係能好一些,對這孩子恐怕也是件好事。

    顧祁沒說話,看了眼趙

    容華,她的眼裏露出了期待的神色,卻又很好地被她控製住,仿佛是為他接下來也許會說出口的拒絕而做的準備。

    這樣的眼神令顧祁心頭微微一顫,隨即點了點頭,“好。”

    他從來就不是不想親近自己的母親,而是在看透她一心一意為趙家做的那些事之後,再也沒法自欺欺人地做一個孝順母親的兒子。

    在她的眼裏,家族遠比他來得重要,因為他是太子,前程無憂;而她是他的母親,更是趙家的子女,有那個義務和責任承擔起趙家興衰的使命。

    顧祁沒有辦法去親近這樣一個滿心都是權勢與家族興衰的母親,相比之下,容真給他的才是真正的母愛。

    迴元熙殿的路上,他與趙容華同乘一車,楚顏被毛毯裹得嚴嚴實實的,安分守己地待在趙容華懷裏。

    趙容華已有許久沒和顧祁說過話,開口也是些生疏蒼白的問候。

    “近日在學堂學得如何?”

    “已經讀完兵法了,太傅最近在考我們關於水利興修方麵的問題。”

    趙容華是婦道人家,不懂這些,於是又換了話題,“天氣暖和起來了,這一季的新衣做好了嗎?”

    顧祁點頭,“都做好了,前幾日錦棠已經從尚衣局領迴來了。”

    談話朝著一問一答的模式繼續進行,可類似的話題總有問完的時候,一旦沒了問題,兩人就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楚顏光是聽著都替兩人著急。

    她可是巴望著趙容華能把太子的心給奪過來一點,哪怕隻有那麽一丁點,也好過全然反感。

    要知道她和趙容華可是一條船上的,太子若是一直疏遠這個母親,那她也隻能連坐,又談何爭寵上位呢、改變命運呢?

    心念一轉,她在兩人已經維持沉默好一陣子之際,忽然開始咳嗽,並且一咳起來就沒完沒了,驚得趙容華忙替她拍背,“怎麽了?可是覺得身體不舒服?”

    顧祁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楚顏眼淚汪汪地看著趙容華,“姑姑,我嗓子難受……”

    “迴頭到了元熙殿,姑姑替你再傳太醫來看看。”趙容華一邊替她順氣,一邊安慰她。

    而楚顏好不容易停了咳嗽,喘著氣怯怯地問了句,“那,那我可以吃姑姑留給太子哥哥的枇杷膏嗎?”

    顧祁果然一怔,隨即問她,“什麽枇杷膏?”

    就連趙容華也是一愣,看著楚顏沒說話。

    楚顏迴過頭去望著顧祁,弱弱地說,“姑姑說,太子哥哥……太子殿下小時候身子不太好,總是一吹風就容易著涼,而每次咳嗽的時候隻要吃了枇杷膏就會好起來,所以就在元熙殿後麵種了棵枇杷樹,每年結的枇杷都會被摘下來做成枇杷膏存在那兒。”

    這事兒不假,楚顏有一次盯著那顆枇杷樹出神,想著什麽時候能看到它結果時,聽束秋說起過。

    隻不過這樹是不是趙容華專程為了太子而種的……這她就不知道了。

    跟領導說話嘛,總需要點所謂的藝術加工。

    顧祁眼神微微一動,“現在……每年也會做?”

    吃枇杷膏止咳是慣有的,他過去也沒怎麽在意,可今日楚顏一提,他才知道原來元熙殿那棵枇杷樹竟然是趙容華專程為他種的。

    這樣的舉動終於與趙家無關,而是一個母親為自己孩子所做的事情了。

    趙容華看了眼楚顏天真無邪的眼神,在心頭歎了口氣,難為這孩子了,想方設法地幫著自己。

    她抬頭望著顧祁,溫柔地笑道,“是啊,這些年你先是去了容皇貴妃那兒,後來又單獨住進了永安宮,雖說總有太醫照料著,但我總是想著你兒時體弱的事兒,怕你著涼,怕你咳嗽。大概是習慣使然,反正每年的一樹枇杷也吃不完,索性就做成了枇杷膏,想著你若是病了,還能派上用場,隻可惜……”

    隻可惜他雖然和她同在皇宮,可是永安宮與元熙殿卻隔著這樣遙遠的距離,他就算是病了,她也總是在他病愈之後才會得到消息,枇杷膏也就送不過去了。

    說到這裏,趙容華又忽地笑了起來,“瞧我,什麽可惜不可惜的,枇杷膏是藥,你就是一輩子用不上,那也不可惜,我反而會高興才是。”

    她仿佛無意識地拍著楚顏的手背,可楚顏卻會意了,她是在迴應自己。

    隔閡多年的母子沒有這麽容易打開心結,可是顧祁卻為這樣一點細微之處而微微動容。

    原來母親心裏還是有他的。

    總是好事,總是個安慰。

    車內的氣氛莫名和諧,這是前所未有的狀況。

    就在元熙殿近在眼前時,趙容華再次開口道,“前些日子你讀書太忙,也少來元熙殿,今後若是有空,還是多來看看母親吧。”

    顧祁嘴唇輕揚,點點頭,正欲說好,豈料趙容華

    還有下句。

    “也陪陪楚顏,她一個人在這宮裏也孤單得緊,有你陪陪總是好的。”

    一句話,顧祁前一刻還上揚的唇角倏地沒了弧度,眼神也慢慢地冷卻下來,好不容易有些緩和的氣氛再一次變得僵硬。

    他在馬車停下之際,麵無表情地跨出了車,往下一跳,“兒臣恭送母親迴宮,誠如母親所說,兒臣功課繁忙,恐怕沒有那麽多時間來陪楚顏。”

    趙容華神色一僵,還欲說什麽,卻終究隻是苦笑道,“也好,也好,努力些上進些,總是好的。”

    她慢慢地牽著楚顏走進了元熙殿,身後的顧祁二話不說重新上了馬車,頭也不迴地走了。

    楚顏才真是想一頭撞死在趙容華身上。

    前一句不是說得很好嗎?兒子來陪陪母親,這可是天經地義的啊!為毛要加後麵那一句?!

    自己哪裏孤獨了?哪裏需要人陪了?

    就這麽一句話,生生毀了方才的全部努力,隻因太子一定會認為趙容華的那些話全是要他來元熙殿與自己培養感情的鋪墊。

    說到底,打親情牌仍是為了把她推銷給太子。

    看來這個姑姑果然是不能指望的嚶嚶嚶,這種畫蛇添足的事也做得出來!凡事要慢慢來啊,操之過急是大忌!是大忌啊!

    楚顏想哭,可她還是個六歲的娃,不能辦起臉來跟趙容華說“你這樣不對,打親情牌的時候不可以提到我,要隱藏真實目的懂嗎”雲雲。

    鬱悶的她隻能安慰自己,智商這種事也是不能捉急的,老祖宗們說得對,凡事還是要靠自己,盟友神馬的……像趙容華這種,還是放棄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長大了,宮鬥朝鬥什麽的全部都會開始出現了。

    然後就是皇上和容真的最終結局也會揭露出來,和宮女完全不同的ending~

    感謝荊棘的地雷,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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