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身上披著暗紅鑲邊的黑色大氅,揮筆潑墨,寫下一個個遒勁鋒銳的大字,旁邊等候了好一會兒的魯肅終於忍不住,上前打斷,“主公,大都督傷勢有變,為了我江東基業,主公……”

    魯肅猛地頓住,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趙雲毫不在意,繼續寫字,把魯肅的驚慌失措當成了空氣。

    好一會兒,她才提起袖子,把狼毫放在幾案之上,深深看了頭冒虛汗的魯肅一眼,魯肅是個不到四十歲的黑瘦男子,此刻他在趙雲麵前卻是慌亂如一個年輕人,平日的沉穩幹練都消失不見了。

    “江-東-基-業麽?哼,這江東,到底是姓孫的,還是--姓周的?”

    石破天驚。

    魯肅心下的不好預感果然成了真,他的臉一下子煞白起來,他知道主公和大都督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最最危急的時刻,卻原來,卻原來連大都督病重將死的時候,主公都狠心地還在計較之前的事情麽?

    看著魯肅擔憂的樣子,趙雲心下歎了口氣,瞧瞧,就是這樣,自己的屬下對周瑜更為信服,自己的光芒總是被另一個人掩蓋著,所有人都對處置周瑜的命令心懷不忿,難怪孫權會對周瑜越來越不滿了。

    “子敬,退下吧,孤要休息了。”

    “是!”

    ………………

    趙雲又歎了口氣,其實剛剛在寫字的時候,她在考慮要不要殺了周瑜,雖然病重,曆史上的周瑜可是又熬了一段時間呢,嗯,大概一年的樣子--接收了孫權的記憶,免不了要從他的角度看問題,一個威望太重的臣下顯然不利於自己的統治。

    前幾日孫權已經和周瑜撕破臉了,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塊遮羞布被狠狠撕下,周瑜瞞著孫權暗暗派出六萬兵丁攻打荊州,孫權怒極,一氣之下繳了他的兵符,並狠狠罵道:

    “你怎能擅自用兵,這江東到底你是主,還是我是主!”

    唉,趙雲又歎了口氣,一個兩個都是強脾氣,周瑜一定要攻打荊州,就算命都要丟了也不肯放棄,孫權深恨周瑜的自作主張,決心一定要豎立起自己主公的威儀,記憶裏的最後一次見麵,被收了兵符之後,周瑜心灰意冷踉蹌了幾步才站穩,想要咳嗽卻生生忍住,像是認命了,周身氣質一下子哀傷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孫權麵前有這麽脆弱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孫權是怎麽想的呢,有痛惜,還有……暗藏的快意吧。

    現在她趙雲已經是孫權了,接手了東吳的基業,也接手了周瑜這件事情,到底要把周瑜怎麽辦,她還沒想清楚,隻是周瑜的傷怕是拖不得了。

    趙雲眉頭一簇,下令備車夜訪周瑜。

    ……………………

    大都督府麵積很大,這還是先主公孫策賜給周瑜的,他二人君臣和諧,連帶著周瑜也很照顧孫策的遺孀遺孤,尤其是孫策的兒子孫紹,這,也是讓孫權十分不滿的地方。

    你這麽照顧前代吳侯的兒子,是對孤不滿呢,不滿呢,還是不滿呢?

    趙雲揮退手下,也吩咐都督府的下人不要聲張。大都督府亭台樓閣美侖美奐,卻處處透著雅致,如同周瑜那個人,江東周郎,風采自然不凡。趙雲穿過迴廊,又遇到一撥侍女,趙雲眯著眼斜了一眼,她們就都禁聲不敢言語了,看那戰戰兢兢兩腿發抖驚駭至極的樣子,看來是……都知道吳侯與大都督的不合了?

    這可不好,老曹和劉大耳朵要是都知道了,唉……

    ………………

    聽到吳侯微服來訪的時候周瑜正靠在榻上硬灌著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一年前他與程普進攻江陵,率兵屯駐北岸約期大戰曹仁,他親自上陣督戰不料卻誤中毒矢傷勢甚重,其後一年,他又奮身而起帶傷上陣,最後和曹仁拚了個兩敗俱傷的結局……如今,他的傷絲毫沒有好轉,毒也沒法清除,將要毒氣攻心了。

    想到吳侯,周瑜的眼中閃過黯然,當初答應孫伯符要好好輔佐還是弱冠之年的孫權,他十年來殫精竭慮夙興夜寐不敢出一絲一毫的差錯,如今看來吳侯已經……不需要他了。

    君臣相疑。

    當日吳侯的話像是在他心口上狠狠捅了一刀,他知道自己私自派兵是冒進了僭越了,可他不得不這麽做--他急著攻打荊州,一方麵是時機正好,另一方麵是他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久了呢。

    周瑜自嘲地笑了笑,他還在想什麽,江東沒有了周瑜,天又不會塌下來,自己可真是如吳侯所說,管的……太多了呢。

    垂目沉吟,讓管家為他披上外衣,周瑜麵露堅毅之色。

    吳侯……不管怎樣,既然吳侯肯來,那麽他周瑜絕對不會放棄的,這……大概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吧。

    不知怎的,他的心倏地抽痛起來,和著右肋的傷處,撕心裂肺的,疼得他恨不得就這麽死過去。

    ………………

    趙雲推門而入。

    屋子裏彌漫著淡淡的血腥之氣,她一眼就看到了塌上披著單衣的周瑜。

    原來這就是……周郎麽?

    來自幾千年後的將來,趙雲對周瑜的印象就停留在他的美貌上,不知是怎麽傳的,反正他的美貌是越傳越邪乎,斜乎到完全蓋住了他赫赫功績的地步,因為下意識覺得過於美貌的人能力都不怎麽強的原因,趙雲對周瑜的定位就是一個嫉賢妒能的小白臉。

    當然,嫉賢妒能的對象,就是大名鼎鼎的諸葛孔明了。

    嗬,這也許就是容貌太盛的悲哀?

    至於孫權,那就更不用說了,在孫權的記憶裏周瑜就是一個必須日夜堤防的對象,他對周瑜當然沒什麽好印象。至於容貌,孫權關心的一直是怎樣才能平衡周瑜的勢力,怎樣才能不著痕跡地架空周瑜,從來不是周瑜的臉。

    所以呢,趙雲來之前就認為周瑜一定美貌得像個姑娘家,嗯,就像當初在戰場上不得不掩飾自己美貌的貌若好女的蘭陵王。

    現在,她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

    江東周郎是以風儀氣度聞名三國的,趙雲上上下下打量,也沒從他身上看出一絲一毫的女氣。

    “主公微服前來,瑜有失遠迎,還請主公恕罪。”

    平穩而謙恭。

    趙雲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這……看上去不是什麽野心勃勃又心胸狹隘的人物呢。

    周瑜臉色蒼白得可怕,額頭上的汗珠一滴滴滾落,身子還在止不住地發抖,這無一不表明,他正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可就是這樣,他表情依舊淡漠,聲音依舊沉穩,縱是低眉順目,骨子裏的傲氣沒能減少一分。

    雖病矣,岩岩兮若孤鬆之獨立。

    趙雲突然覺得之前的所思所想都如褻瀆一般。

    這就是……周郎麽?

    “無妨,是孤來的突然了。”

    “謝主公。”

    屋子裏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周瑜明顯還在忍疼,趙雲也不想打擾他,她覺得無話可說--孫權話都說絕了,事也做絕了,如今還能說什麽?至於關心和同情,趙雲覺得周瑜,他並不需要。

    這種沉默其實是孫權和周瑜相處的常態了,這幾年來,周瑜每每遇到和孫權意見不合的時候,都會這樣一言不發,甚至垂頭應下--他們之間的信任越來越淡薄,周瑜一退再退,是真的無言以對,還

    是盡力想要維持表麵的和平?

    就這樣過了許久,周瑜咳嗽無數次,劇烈喘息無數迴,趙雲意思意思想要幫忙,都被周瑜婉拒了。

    也許是今日的吳侯太過不同,終於,還是周瑜打破了沉默:“主公,您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孤就是來看看你。”

    “謝主公,瑜不勝感激。”

    還是幹巴巴的對話。

    “你的傷……”

    “謝主公垂問,無礙了。”

    “那就好。”周瑜明明是在說謊,他的臉都燒紅了。

    “主公……”

    “嗯?”為什麽聲音一下子弱了下來?

    趙雲沒再說下去,因為眼前的周瑜明顯有些神智不清了,趙雲隻知道他一把抓住了自己寬大的衣袖,並且無意識地用力死死攥住。順著看了過去,周瑜的眼神漸漸渙散開來,嘴裏還在不停喃喃著什麽……

    趙雲細細傾聽,那分明是--

    荊州,荊州!

    趙雲默然了,都疼成這樣了還是對荊州念念不忘,怪不得最後死在討荊州的路上呢,這得是多大的執念?明明知道孫權討厭他總是提起荊州,卻還是鍥而不舍,他這是為了荊州什麽都不管不顧了麽?

    都病糊塗了。

    屋子裏的血腥之氣漸漸濃重,趙雲喚來醫官為周瑜診治,幸好大都督府的醫官一直在待命之中,否則趙雲隻好擼袖子自己上了。

    吳侯突然會了醫術,周瑜想必會很奇怪吧。

    醫官小心翼翼解開層層裹著的布條,揭開最裏麵染滿血跡的棉布,趙雲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個傷口。

    果然,那毒確實厲害,都已經這麽長時間了,傷口周圍還是一片紅腫,沒有絲毫愈合的跡象,紅腫處已經化膿,這還是因為換藥勤快才沒有全部潰爛,隨著醫官的動作,鮮血一點點滲了出來,顏色發暗,這是……

    趙雲突然有些不忍了。

    想必是很疼的吧,醫官小心翼翼地擦拭到了傷處,周瑜猛地一震,還是沒有叫出聲來,看看他緊咬的牙關,趙雲更無奈了,這人意誌堅定得讓她心生佩服,神誌不清的時候也這麽能忍,不會是……忍習慣了吧。

    身上突然有了重量,趙雲低頭看去,就見周瑜又收緊了抓住自己衣袖的手,那手很是修長白皙,隻是此刻指節泛白,手背發青,小指還一抽一抽的。

    趙雲突然有些心煩意亂,她趕緊平複心情。

    嗯,這不是她自己的意思,這是……來自孫權的感情?

    果然,孫權他……也不是全然絕情的吧。

    也許是太疼了,周瑜漸漸清醒過來,他看到自己竟然抓著吳侯的衣袖!

    周瑜怔忪了一刻,又觸電般猛地放開。

    趙雲無所謂,就隨他去了。

    嗬,她分明看到了周瑜眼中的震驚。

    確實是該震驚,周瑜不傻,他也知道吳侯對自己的忌憚,他沒準還想著,要是他就這麽死掉,吳侯一定會大大地鬆一口氣吧。

    趙雲不理他,自顧自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瓷瓶,在周瑜不解的眼神中遞給了他。

    ………………

    “主公,這……”

    趙雲意味深長:“見血封喉哦,讓你輕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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