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劉尋責成太醫院極力救治,麗太妃依然沒捱過兩天就逝世了。宗人府忙著治喪殯殮,劉尋一頭要安撫豫王,一頭要和禮部、宗人府討論祭禮,眼看著又要過年了,新年祭祀諸事紛雜,劉尋一則忙,二則心裏存了結,和蘇瑾用了次晚膳,看她眉目鬱鬱,行禮拘謹,二人相對無言,從前那輕鬆自在的氛圍已不在,劉尋認定蘇瑾對自己有了成見,心下抑鬱,又心疼她在禦前吃得不好,恐她存了食落下病根,索性沒有再宣她來陪膳。

    蘇瑾卻不知道劉尋心中的這些糾結,她不過是想起豫王迴到藩地以後就會反了,因為懷著對麗太妃、豫王以及戰亂再起的愧疚,她心猶如在火上反複煎熬,她隻是來解決劉尋無嗣的問題,不能再進一步觸動改變曆史,她想起她遺忘的記憶裏,劉尋跪在屋內的時候,她是不是也是這樣心如火焚,痛入心肺?所以她才選擇了遺忘這十年的記憶?

    刻了一半的章留在手裏,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刻什麽,蘇瑾一直心情不太好,隻是拿了幾塊廢石料慢慢地刻著練手。

    嚴霜被打了幾板子,趴在屋裏養傷,蘇瑾去看了看他,他本來是想撒嬌收些甜頭的,卻敏感地發現蘇瑾心情不好,於是反過來寬慰了蘇瑾一通,如秀幾個陪侍宮女被大大嚇了一次,更加戰戰兢兢,無人在身旁逗趣開解,蘇瑾經了這事,雖不是真的對劉尋有了成見,卻到底認識了帝王之翻臉無情,又覺得劉尋一定心存芥蒂,更怕隨意出門又弄出什麽事來連累身邊人,幹脆足不出戶,每日隻是看書刻石,一心等著開春選秀,早日完成任務。

    落在劉尋眼裏,更是證實了她要疏遠他的想法,心下越發鬱憤,卻一時無法可解,他一向意誌堅定,百折不迴的人,如今卻有些隱隱後悔那日急了些,然而理智告訴他,不弄清蘇瑾的來曆,再怎麽濃情繾綣,該走的時候,她還是會走,他留不住她,他留不住她!

    隻可憐了服侍劉尋的身邊人,一個個屏息服侍,誠惶誠恐,卻統統討不得好,轉眼到了除夕,蘇瑾和嚴霜、如秀幾個在屋裏吃了些貢來的橘子,也不守歲,自顧自睡了。劉尋一個人禦書房裏,猶如困獸一般在籠子裏徘徊到深夜,他反複想著從前除夕時蘇瑾給他烤年糕的往事,又想著那邊迴報這些天蘇瑾再沒碰過那玉章,心頭刺痛,抑鬱難訴,他是個忍慣的人,從不怨天尤人,如今卻覺得命運待他何其不公。

    新年祭天之時,他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仰瞻俯首,獻禮行爵,不是祝願天下太平,盛世華章,卻是希望上天

    祖宗保佑,將蘇瑾賜給他!

    他不是天命真龍麽?為何竟求而不得一女子?

    要怎麽樣才能留下她?是他不夠好麽?

    除夕過了幾天又下了場雪,眼見著又要到十五了,天仍一直陰沉沉的,劉尋連花也不敢再送,怕蘇瑾看了膈應,一想到她會厭惡他,他就心中鬱鬱,這日高永福來報:“工部薛女史又來遞牌子要見蘇侍詔了,聽說是想邀請蘇侍詔去徽柔女院講課。”

    劉尋原想說推了的,轉念想起蘇瑾這些天全悶在屋裏,怕是被自己嚇過拘謹起來了,這樣拘在屋裏,萬一生了病怎麽得了。蘇瑾最後那臥病在床軟弱蒼白的光景讓他痛徹心扉。大火撲滅後找到的屍體,他一看仵作報告就知道不是蘇瑾,他不知道蘇瑾去哪裏了,但她身上有著必死的疾病和絕毒,他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蘇瑾沒有死,然而十年過去了,一年比一年失望,他已將自己柔軟的心冰封入寒淵,沒想到命運柳暗花明,卻給了他一個驚喜。

    十年都過來了,他還怕沒有時間慢慢磨軟她麽?他按了按胸膛,那裏貼著肌膚掛著一枚琥珀掛墜,他把它藏在這裏,沒有子嗣算什麽?如果不做皇帝能留住她,那他寧願不要這位子,相反,如果隻有做皇帝才能留住她,那他自然也會不擇手段,斬盡荊棘。

    他轉過臉和高永福說:“去告訴嚴霜,叫他別裝病了,起來陪他主子出去走走散散心,別讓別人算計了她去,放行薛瓏讓她進宮見人,若是帶了吃食的,接了換成宮裏的再給姐姐,讓嚴霜仔細些!出門的食水用香都經心些!自己都帶上,不要用外頭的,衣物炭盆這些也帶足了,若是姐姐迴來出了什麽事,朕讓他真正結結實實再嚐一次板子!再讓如秀緊跟著姐姐,一步都不許錯,迴來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去了哪裏,都要說清楚了……”

    高永福看著一向勇毅果斷的陛下一秒變成嘮嘮叨叨的老媽子,麵色不變,一一應了,嚴肅認真地將這件事當成一件大事來辦,女主子要出宮了!整個承明宮登時動了起來,出行的轎子炭盆馬車吃食用具,雖然這位主子不用準備儀仗,卻一絲一毫錯不得,內侍宮人們仿佛螞蟻一樣的飛奔起來。

    這頭薛瓏幾次請人通報,卻都被擋了迴去,不是蘇侍詔有差使在身就是蘇侍詔今兒有些不舒服,終於這日見到了正主,一邊打量著蘇瑾低調卻奢華的房間,心下也是唏噓得很。

    蘇瑾這些天悶在屋裏,猛然看到熟人心裏也高興:“迴來都沒見過你了,工部很忙麽?”

    薛瓏心下一咯噔,一便捋著銀灰鼠皮袍袖,一邊臉上仍笑微微:“前些天遞過牌子讓人通報過,想和您敘敘舊,結果聽說您身上有重要差使,所以就沒打擾了,今兒可巧做了些玫瑰餡點心,還是今天春天漬的玫瑰醬,想著你可能愛吃,就給你送過來了。”

    蘇瑾便命人擺上茶點,一邊饒有興致地問:“怎麽漬的?”她對古代沒有防腐劑傳統的食物製作方法也頗感興趣。

    薛瓏笑道:“糖漬玫瑰,容易得很,收了幹淨玫瑰一層玫瑰花瓣一層紅糖就好,關鍵是紅玫瑰不容易得,不是那種普通的粉色的,而是要深紅色重瓣花瓣肥厚的,做的時候也一定要極幹淨才行,不然會壞,我還加了些蜜糖。”

    那頭如秀已讓人擺上了玫瑰餡點心,薛瓏一看便一怔,去看如秀,如秀隻是低著頭,蘇瑾已拿了一塊嚐了一口,讚道:“不錯,聽你說還以為會很甜膩,現在吃起來覺得還好,你的手藝真不錯。”

    薛瓏也拿了一塊慢慢吃著,心下卻通明透徹:這分明不是自己帶來的點心,這糖漬玫瑰做得比自己那個要高明多了,玫瑰自是上好的,糖用的是昂貴的雪花冰糖,雜味很少,十分清甜,做得這樣精致,又這麽快,玫瑰在京裏高門都算是稀罕物品,在皇宮裏,卻還是尋常,隻是若不是出自上意,禦膳房哪裏會這般麻煩?

    竟是外頭的食物都不許帶進來麽?她知道隻有皇帝後妃才有這樣大的規矩。

    竟然……受寵如此。

    薛瓏看著蘇瑾懵然不覺地吃著點心,宮裏的點心都做得非常玲瓏小巧,很快便吃完了,薛瓏輕笑道:“其實今日來還有個事兒,你來不久,知道徽柔書院嗎?今兒是返院日,想邀你去看看。”

    蘇瑾搖了搖頭,倒是聽內侍提過一次,說有不少女官喜歡去那裏任職,薛瓏笑道:“徽柔書院是當時皇上悼念懿德太後,說起當年太後曾說女子原也才華過於男子者,且民間常有囿於深院,困於後宅,才華不得展的女子,又說聖人也有言有教無類,因此專門設立了徽柔書院,書院專收女子,貧不分貧富,不論地域,均可入學,擇大儒教經史以外,另有琴棋書畫、針奩手工大家專門教習,女子若能通過入學考試,則可就讀書院,食宿全免,另有助學款,而書院肄業四年後,通過考試者,可視其專長,授予一定品級的女官職位,也可留在書院任職。”

    蘇瑾默默想了一會兒,感覺這個書院的一些運行手法,倒有些像後世的學校……難道自己曾

    給這書院提過意見?想起劉尋,他如今隻怕還在生自己的氣,自己想出去看看,隻怕不會得到允許。

    外頭嚴霜卻已恭恭敬敬地進來找了個角落侍立,蘇瑾抬頭看到他,有些意外:“你傷好了?”

    嚴霜一板一眼行了禮後迴答:“已全好了,勞姑姑惦念。”

    蘇瑾打量了一會兒他,看著是恢複健康的樣子,微微露了笑容:“來給薛女史見禮。”

    嚴霜上前給薛瓏行禮:“小的嚴霜,見過薛女史。”

    薛瓏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穿著青綠色宦官服卻長得十分出色的內侍,穿的是最低品級的宦官服,但看屋內的宮人全都隱隱以他為首,微微側了身,並不敢受他全禮:“嚴公公多禮了。”

    蘇瑾問嚴霜:“薛女史說今兒是徽柔學院返院的日子,想約我一同去看看。”

    嚴霜不動聲色:“一般不都是十五過後才返院的麽?”

    薛瓏微笑:“公公有所不知,十五才返院的多是京中貴女,要在家中過元宵,外地的平民女子學生,卻是早早都迴了京,一則要看京中上元燈火盛況,二則也怕趕不上書院的元宵集會呢。”

    蘇瑾好奇:“元宵集會?”

    薛瓏微笑:“不錯,每年徽柔書院上、中、下三元都會組織在徽柔書院的迎玉山上掛滿花燈,設上燈謎及彩頭,然後請京中太學的學生來賞燈,若是猜中,則設花燈的女子須出一節目表演,或是吟詩或是作畫,哪怕講個笑話都成,若是猜錯了,則猜者要出節目,這徽柔燈節,京中趨之若鶩,隻有太學、國子監的學生才能得帖子,當然每年也都牽了不少紅線,出不少佳話呢,可惜上元那日隻怕你要隨侍陛下身邊,也不知有沒有空去。”

    蘇瑾聽她說得熱鬧,不由有些神往,嚴霜一旁道:“既是姑姑想去,小的這就去問問高公公。”

    過了一會兒嚴霜迴來,後頭跟著高永福,薛瓏連忙在輪椅上行禮,高永福隻是微笑著頷首,卻向蘇瑾道:“陛下聽說蘇侍詔要去徽柔書院,說侍詔初來乍到,在宮裏悶了,出去走走也使得,隻是戌時宮門落匙,需得記清楚早點迴宮,還有宮外的食水不幹淨,請侍詔多加注意,不要胡亂吃了不幹淨來曆不明的東西,須知您在外頭代表的是宮裏的體麵,所以需處處謹慎,莫要隨意應承了別人的請托,有什麽事迴宮再說,另外還讓奴婢帶了一百兩銀子過來,說是給您賞人用的,讓你不必擔心銀子不夠用……”

    薛瓏低著頭恭恭敬敬聽著這拉拉雜雜的一堆交代,和平日裏見過的嚴肅寡言的陛下截然相反,心下驚疑不定,這是公然示寵,還是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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