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真說完便目光炯炯地看著孫承宗,眼眶裏滿是深重的期盼。


    這情景似乎他才是個老頭,而孫承宗則是個初入世道的後生。


    毋庸置疑,重真的一番話把孫承宗感動得一塌糊塗,一撩衣袍便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地下拜道:“老臣謝殿下恩典,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負殿下所托!”


    重真上前將之托起,撣撣他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塵。


    老孫的命本來就屬於大明,這下更是完全屬於重真了。


    帝王之尊的身份,令重真的這番舉動絲毫都不顯得做作。


    若是換個身份,比如遼東關寧一小兵,這番言行便隻會令路人都鄙夷斜睨。


    “屁屁決定思維這話不一定正確,但是屁屁所處的位置,一定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同樣一番話,可以產生多大的效果,說白了就是權勢、權利啊!”重真輕歎。


    他這才把雙手背在身後,轉過身盯著地圖上的香山鬼見愁,嘴角漸漸勾勒出一抹淺笑道:“孫師以為黃台吉既已圍住香山,憑何對於主峰卻圍而不攻呢?”


    孫承宗的心思何等敏銳,幾乎是在重真問出這個問題的刹那,瘦高的身軀便狠狠一震道:“莫非前幾日自香山方向傳來的悶響並非春雷,更並非山神敲鼓?”


    重真輕笑道:“我若不放出‘即將親率大軍出城,與黃台吉一決高下’的消息,那麽建奴的糧草一旦告罄,必會遣派騎兵四處劫掠。


    若是大兵團,袁崇煥等人還可堵上一堵,然建奴若是化整為零,憑借女真輕騎兵的機動,勢必會令京畿以南的土地和百姓受到威脅。


    與其如此,還不如我等主動出擊,與建奴狗決勝負於紫禁城外。


    永樂大帝五征蒙古方有今日之大明,因此本王以為天子守國門絕非如嚴嵩當權時那般,所有人都瑟縮於高牆之內,任由城外的土地和百姓讓異族的鐵蹄肆虐。


    而是必須如於少保那般,率軍以紫禁城為中心,拉扯出一條戰線來,去與妄圖令我神州沉淪的遊牧漁獵族決一死戰。


    若不能打得他如喪家之犬般惶惶逃竄,這些豺狼便必定會將萬裏長城當作漏洞百出的籬笆,而我大明則是他家的後花園!


    沒錢了,沒糧了,乃至於沒有勞動力和女人了,便發動一場戰爭來我大明劫掠搶奪。孫師,你希望我北驅蒙元的漢家大明,最終走向那令人痛心的一幕嗎?”


    孫承宗呆呆地注視著重真瘦削的背影,從來不覺得一個弱冠之年的大明王爺,竟會深遠到如此地步。是的,並非心思深沉,而是目光深遠。


    孫承宗是個舉一反三能力很強的人,很快就想到這種可能確實很可能發生。


    “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那麽老夫除了隻身戰死,便隻餘率領全家與全城百姓一同戰死這條道路了,哪怕老夫仍舊隻是一介布衣。”


    孫承宗喃喃地想了一陣便道:“老臣雖久不居廟堂,然多少還有幾分薄麵。這便去整合一切力量,為殿下的出征掃清一切障礙。殿下!老臣!告退!”


    重真點點頭囑咐道:“孫師切勿事事親為,記得保重身子!”


    孫承宗悵然道:“如今之世,老臣怎放心將如此重托假手於人?”


    說著,便躬身告退。重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燈火照耀下的昏暗庭院裏。


    確實,如孫承宗、袁可立等真正心懷家國天下的老一輩人已然年邁,可是黃宗羲、盧象觀、顧炎武等人卻都還未成長起來。


    除了繼續鞭笞這些老一輩的人發揮餘光餘熱,乃至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重真已無更好的辦法。


    大明很大,大到絕非一根棟梁便可支撐的。


    東南西北中原,都必須擁有頂梁柱般的存在。


    唯有如此,才可以確保大明這座大廈的任何一角不轟然坍塌。


    否則,無論是甲申之變自縊煤山,還是中都鳳陽被流寇攻陷,都將是重真心中難以抹去的痛。別說是孫承宗、袁可立、李標、來宗道等人。


    便是他這個弱冠之年的少年信王,都為著複興大明的鴻遠目標砥礪前行著。


    不成功,那便成仁。


    “滄桑的漢家巨人大明,寧可在戰鬥之中轟然倒下,也絕不苟安片刻!”


    此乃重真內心深處最為瘋狂的呐喊,也正是出於此等心理,才有了己巳之變偶然卻又必然地發生,才有了黃台吉雖然突入了長城,卻不能肆意馳騁的狹隘。


    己巳戰役裏最為重要的一戰即將來臨,重真堅毅的心裏沒有絲毫忐忑。若百般布局萬般準備,最終的結局仍是失敗,他也覺得自己不忘此身,不虛此行。


    “大明若以戰鬥的姿態轟然倒下,非但不會令人痛恨,反而會更加喜愛。”


    周玉凰端著一盤點心來到了大書房,小伍仍如年少時那般跟在她的身後。


    兒子女兒都睡熟了,由各自的奶娘照看著。在大書房的隔間裏與兩位嬌妻喝點兒小酒吃點兒肉,成了重真這段時間以來最幸福的時光。


    溫存是必須的,卻不能持續太久,時光如此急迫,由不得他分秒必爭。


    豢養的公雞打鳴了,二狗也“汪汪”地叫喚了起來。


    這一夜的時光掐頭去尾盡管短暫,重真卻睡得十分香甜,十分溫暖。


    小伍玉凰,她們的體溫,她們獨有的芳香,兒子女兒醒來後找不到母親的哭鬧,初春清晨的陽光以及雞鳴狗吠,都是這份溫暖裏的一縷芬芳。


    與之相比,黃台吉的處境與心境,就顯得十分糾結了。


    “這個狗日的大明究竟是怎麽迴事兒?咋和範文程等漢家奴才述說裏的完全不一樣,也與朕和父汗想象中的大相庭徑!短短兩年,那個數度慘敗於遼東,隻敢躲藏於長城籬笆裏苟延殘喘的大明,怎會變得如此……剛強!”


    黃台吉已數度未曾合眼,這又注定將是一個無法酣然入睡的夜晚。


    他果真收到了明軍即將出城作戰的消息,欣喜的同時也十分不忿。


    因為在他的人生經曆中,自薩爾滸與遼陽之戰後,曾經的宗主國大明,便再無與女真野外作戰的膽識和能力。


    在“憑大炮”的關寧防線出現之前,單純的堅城也守得膽戰心驚。


    黃台吉與他的奴酋父親一樣,曾一度對所謂的關寧防線嗤之以鼻。


    對於所謂的“堅城大炮”,更是從未放在眼裏過。


    直到那一次,小城寧遠之下數度受挫,突襲覺華之戰功敗垂成。


    最後更是中了袁崇煥那隻中年狐狸的以身誘敵之計,被一個叫做蝗蟲的大頭兵炮轟落馬,成功實施了漢家成語裏的“擒賊先擒王”之計。


    想想都令人憋屈,好沒麵子。


    哪怕被轟落馬的並非黃台吉本人,然每念及此,無不咬牙切齒。


    黃台吉緊握雙拳坐在帳篷裏昏暗的燭光下,銅鏡裏的頭像顯得微胖而又先斑,翻開父親在很小時贈予他的那本厚厚的《三國演義》,取出去年秋時夾在其中的那片枯黃的樹葉,堂堂女真族這一任的大汗,卻如耆耋老者般自我頹喪。


    這份弱者的裝扮不可能讓任何一人得窺,當漢地裏的家犬與公雞敲響了新的一天開啟的鍾聲之時,黃台吉長身而起就著木盆裏的冷水洗了一把臉。


    強大精神,便搖擺著身子大踏步地朝帳篷之外走去。


    與漢家稱孤道寡的帝王相比,他的這任女真大汗,顯得更加孤獨,簡直孤僻。


    積雪將在略有春天氣息的正月陽光之下,由清晨起再度開啟一日的消融。


    黃台吉對於漢家土地種植規律還是有著一定了解的,知曉這些雪水將會融入這片深厚的大地裏,滋養大地最最深處的土壤,成為栽種糧食的載體。


    無論“民以食為天”,還是“瑞雪兆豐年”,都是漢家子常說的一句諺語。


    黃台吉對於大海一般的漢家文化,所持的乃是喜愛而又喜愛的態度。


    人的情感就是可以複雜到這種程度,無論古國華夏東西北方遊牧漁獵族裏的大汗,還是農耕民族本身的帝王,但凡是在滄桑的世道裏,就注定都無法免俗。


    或許情根深種的穿越者重真會是唯一的那個例外,始終都對古老的漁獵民族女真乃至之後的滿清,保持一份深沉的痛心疾首的情感。


    並非痛恨,乃是痛心疾首。


    華夏經那268年,尤其是那近百年的近代恥辱,擁有太多太多的遺憾了,這份遺憾並不單純來自失敗。


    若大明一以貫之去往近代,至少不會丟棄京師以求苟安。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不稱臣,不納貢,不割地,不賠款!


    這份宣示融入明國皇室的骨肉之中,根本就無需刻意去渲染。


    又一夜的宵禁解除了,多日的陰沉之後,陽光終於蒞臨了這座古老的城池。


    重真麵對戰爭的態度似乎與摩拳擦掌的黃台吉全然不同,也全無紫禁城裏那個焦慮皇帝的風采,盡管兩人由大由小來說,都是一脈相承的嫡親兄弟。


    其沉穩淡定,就好像這場近乎由他發起的戰爭,與這家夥全然無關。就連天啟都有時候會恨得牙癢癢的,同樣是爹媽生養的,差別咋就那麽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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