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上了迴家的路程。

    這麽說似乎有點奇怪,事實上在火車上我一直就這個問題想了又想。在上海的好幾年裏,每個暫時居住的地方都經營得像家一樣,但無論怎麽經營,即使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找到朝夕相處的愛人,感覺上始終不是家。

    家,潛藏在心底,像草叢深處的獵豹一樣不時俘獲我心。安妮寶貝說家就是迴不去的地方。

    迴不去的地方!

    我現在坐在猶如蚯蚓一樣穿行的火車向家鄉前行。窗外景致隨著火車前行不斷倒退消失,連綿起伏的山嵐,一望無際的田野,孤單單的電線杆,小鎮和農家。火車上一張張神情各異的臉,或交談或沉默。每次坐火車,我都就火車本身想上一番,火車猶如一條奔騰的河流,將無數的水流帶入某個地方。承載希望、夢、離別的火車,簡直就像是把人生追逐和失落全部帶走的狹小空間。

    火車駛人湖南境內已經是早上,看著窗外不無地方特色的建築,豆腐一樣一塊塊相連的農田,金燦燦的水稻,心情不由平靜下來,如同遊入深海安靜的魚。耳邊不時傳來收割機和脫稻機的聲音,旁邊有陌生人在說話、打牌。是現實。夢裏我曾經無數次迴想我坐在火車上迴家的情景,火車一直不停翻山越嶺,一個個小站大站停留,但就是沒有故鄉的站台。

    火車進入郴州境內後,我的心如同丟入石子波瀾漣漣的池水一樣。看著熟悉的山水,依稀聽到親切的家鄉話,喉嚨仿佛有什麽東西堵住,以至下車的時候步伐都有點邁不開來。

    一下車,顧不上看城市的變化,直接鑽進馬路邊的魚粉店點了一碗魚粉。香辣的湯料,清新而有咬勁的粉條,我像一個餓死鬼一樣狼吞虎咽。

    “好幾年沒有迴家了吧。”魚粉店的老板笑著問我,老板四十出頭,帶一付金邊眼鏡。

    “啊,好久沒有迴來了,想念家鄉的一切,尤其的魚粉,夢裏常常流著口水四處找魚粉店。”我一邊吃魚粉一邊笑著說,開始始終習慣不來,慢慢家鄉話稍微流利了點。

    “在廣州打工的嗎?”

    “不,在上海。”

    “上海是個好地方啊。我也有朋友在那,不過去上海打工的還是很少,我們這的人大部分都去深圳或者廣州。”

    “是啊。我的同學也大都在廣州。”我感歎說道。

    “魚粉可好吃?”

    “好吃極了,又地道又正宗,和記憶裏的口味一樣。”我喝了口湯,長長吸了口氣,馬路上車水馬龍,兩旁豎起不少高樓大廈,感覺上似乎變化頗大,但細想又覺得毫無變化。“看你吃得開心,我也像得了鼓勵一樣。”老板在我的湯碗裏加了一小勺粉條和魚丸。

    “在上海也吃過魚粉,粉絲的味道怎麽也吃不出感覺,大概地域相隔的關係。”魚粉辣味非常,我額頭上滲出一顆顆汗珠。

    “謝謝招待,味道真的不錯,真正家鄉的味道。”吃完魚粉付完錢我對老板說道。

    “歡迎再來。”

    從魚粉店出來,我坐上大巴向古城奔去。馬路猶如環環相接相連的迷宮,撲麵而來的除了山還是山。已是盛夏,山頭上到處是蔥翠的樹木和綠油油的青草,不時有雀鳥在山澗鳴嘀。布穀鳥的聲音尤其清澈綿長,像笛子一樣悠然,仿佛在說該收割了該收割了。

    大巴正在放映一部香港的警匪片,槍戰的聲音不絕於耳,相對於影片,我對身邊乘客的興趣更大。他們彼此認識,相互打著招唿,聊家長裏短。司機和售票員對每個人都幾乎熟悉,和這個聊幾句和那個說幾句,就是這樣的氣氛,像一個小小的村莊一樣。在這樣的氣氛籠罩下,久違的鄉愁反而愈加強烈,我恨不得大巴插上翅膀馬上飛到家門口。

    一個多小時後,大巴開到古城,我迫不及待的叫了輛摩托車往家的方向飛馳,風在耳邊唿唿作響,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果樹熟悉的路不斷後退,當我看到那個夢裏出現了千百迴的村莊,看到那四株直聳入雲的楓樹的時候,我的眼角竟然有點濕濕的。楓樹東西南北各有一株,樹齡已經過百,每株樹的腰身需要三個成年人才能合抱,樹枝像藤條一樣四處蔓生,枝葉密密麻麻,猶如一張張巨大的網遮雲蔽日。我呆呆看了楓樹許久,在夢裏這四株楓樹不止一次出現,宛如電影裏象征性的鏡頭撥開記憶的大門。然而此時,南麵的楓樹迎腰折斷,像被人從半腰切斷一樣,斷裂處又長出了幾枝大腿般大的樹枝歪歪斜斜伸向半空。北麵的楓樹已近枯死,枝葉如同中年禿頭男人一樣稀疏,繁茂不見。隻有東西相對的兩株楓樹猶如泣訴一般在半空盡展容顏,愈發遒勁。

    走過楓樹,不遠處有個洗衣池,三口小小的井用青石板砌成,最下麵的井洗地裏剛拔出的菜蔬和比較髒的衣物,中間的井洗一般的衣服,上麵的井用來衝洗已經洗過即將出售的菜蔬。記憶裏這三口井是最為熱鬧的地方,總是有人在井旁洗這洗那。但此刻,一個人都沒有,隻有井水靜靜的流淌著。井旁那兩株巨大的桂花樹也不見了蹤影,原先桂花樹在的地方挺立著兩株似乎剛種植不久的桂花樹。

    我像一個百年重迴故地的幽靈一樣呆若木雞,看著熟悉的景致全然兩樣,不由懷疑是否自己的記憶在某個地方出了問題。村莊也比以前髒舊了許多,遠處山頭下倒是蓋起了不少白瓷紅瓦的房子。

    “這不是小文嗎?”一個聲音將我從半夢半醒拉迴來,是隔壁家的大嬸。

    我客氣的打了招唿,不再去想什麽井什麽楓樹什麽桂花樹什麽房子,往家走去。

    家裏誰都不在,我在玻璃夾角摸了一會,鑰匙果然還是放在那。打開門,廚房地板上堆滿了西瓜,灶台上放著幾塊捕蠅膏,上麵滿是黑唿唿的蒼蠅,有的還在嗡嗡掙紮。客廳裏新置了沙發,擺成環形。一套楠木家具靠牆角擺放,上麵放著彩電和電話。地板上也貼了青色的瓷磚。

    肚子餓得不行,我走到廚房抱起一個西瓜,用小刀沿藤部切了一個環形口子,從廚壁裏找了個勺子,像吃冰激淩一樣一勺勺吃了起來。西瓜還沒吃完,父親挑著籮筐從外麵進來了,看到我,他先是楞了一下,隨即眼角就濕了,籮筐也忘記放下,怔怔的看著我。

    “爸。”我朝他笑了笑。

    “你迴來怎麽也不和我們說一聲,家裏什麽菜都沒有,早知道我多買點菜,剛從古城趕集迴來。”

    “突然想迴家看看,媽媽呢?”我看著父親問道。母親的話說得沒錯,父親老了許多,兩鬢隱隱已看得到白發,胡子還是像稻草一樣紮堆,眉間皺紋多了不少,背似乎也有點彎了。

    父親這才恍然似的把籮筐放在廚房的角落裏,籮筐裏有豬肉和一些袋狀藥物,大約是驅蟲劑一類的。

    “你媽還在地裏幹活呢,現在是種秋菜秧的時候。”

    “還是種那麽多菜啊。”

    “明天要收鵝毛豆了,今年種了三百多株,我們這就屬我賣得最多了。”父親拿了個凳子坐下,有點誇耀似的說。

    附近的村民大多種菜為生,種田已無利可圖,不過維持溫飽。一年四季為古城提供新鮮的菜蔬和水果,我家的果樹就非常的多,橘子樹、李子樹、桃子樹、枇杷樹都有。父親向來不肯比別人落後,別人種三分地,他一定種七分。別人兩天往古城趕集一次,他一天去賣一次菜,就是如此性格的人。

    我從旅行箱裏掏出兩條555香煙和幾盒營養品遞給父親,他接過去眼角濕得厲害。

    “你這幾年都怎麽過的?”父親問道。

    “媽媽應該都和你說了的吧。”

    “說是說了,沒親眼看到,到底不放心。你訂婚的時候村上組織修路,我是村長,實在走不開,不會怪我吧。”

    “不會。”

    “當好這一界就不當了,你媽媽老是嘮叨個沒完,說我隻顧村上的事情家都不管了,既然選上了總得做點實事吧。馬路修到鎮上去了,自來水也從山上引了下來,現在家家都用上了自來水,果樹開發也形成了規模,還造了不少的森林。這樣退下來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父親的話多了起來。

    “西瓜還是這麽甜啊。”我感歎道。

    “當然,賣了不少錢呢。”父親吸了支煙,站起來說。“我去買點菜來,你媽媽等下也應該迴來了。”

    “不要了。”我說。“炒點家裏的小菜就行,去古城還得走了四、五裏路,你剛趕集迴來,休息下。”

    “我叫摩托車去,很快的。馬路修好了,打電話摩托車就從鎮上過來,以前是不來的,路太破。”父親走到客廳拿起電話撥了起來,電話打通後不久窗外就響起摩托車的聲音。

    “客廳的茶幾裏有水果,你自己拿了吃。”說完他往外麵走去。

    晚餐相當豐盛,父親也好母親也好,似乎都很開心,不時有村裏的長輩過來看我,每次來我就客氣的遞煙聆聽他們的教訓,他們問我在上海過得怎麽樣,而不需要我迴答,母親就劈裏啪啦說上一大串,他們似聽非聽的點頭,喝了幾杯米酒抽了幾根煙,滿意似的離開。同輩的人卻一個都沒有,幾乎全在廣州或者深圳打工,這時節閑下來迴家的隻有我一個人而已。

    我和父親對飲了好幾杯酒,米酒香甜而綿厚,入口後勁十足,是用紅薯和大米蒸餾出來的,每到過年之前,母親就得釀酒半個多月。桌上擺滿了父親的拿手菜,味道還是那樣衝不可擋,睡夢裏咬舌頭的味道。鄉村酒宴的10大碗全都擺在桌上,吃進嘴裏綿綿的咬起來像棉花糖一樣的糯米羹,油炸過放入菜幹澆上厚厚辣椒油的蒸得恰到好處的寇肉,先在油鍋炸到七成熟再拌入朝天椒和紅蘿卜絲翻炒的草魚,用筷子輕輕一夾就可以把皮肉撕下來的玫瑰鴨,辣椒油炒得粉紅的豬肝,香蘑皮蛋,酸菜魔芋絲,冬筍炒肉,此外幾道菜我叫不上名字。每當村裏有紅白事,父親一定被請去做廚師,隻有這時候才能吃到父親做到這些菜。

    我吃得滿頭大汗,不時吐著舌頭喝口酒,父親自斟自飲,母親不住的往我碗裏夾菜。

    “爸,村裏的楓樹怎麽變成這樣了?”本來不打算問,聊天的過程裏還是問了出來。

    “他們把房子建在楓樹旁養那麽多豬,豬尿把楓樹的根灌壞了,你看旁邊沒有養豬那兩株長得多好。”父親有點憤慨,一說到村裏的事情往往這樣。“說了又不聽,老一輩種下來的樹,一點也不愛惜。老人家看風水準,養豬那兩戶人家,樹還沒枯死,兩年裏家裏老人都一個個死了。這是我們村的命脈樹啊,他們非得弄到村裏不安寧才開心。”

    “有株是被雷劈斷的。”媽媽插口說道。

    “那是什麽雷,這明明是天譴,要不別的人家老人都好好的,那兩戶人家老人一個都留不下,好好的身體說走就走了的。”父親眉頭皺成一團,喝了一杯酒,點了根煙說道。“小孩子都出去外麵打工,辛辛苦苦掙錢,做大的天天有事沒事在家裏打麻將,把村裏風氣弄得一團糟,因為打麻將老婆喝農藥死了的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害人害己啊,你堂上的三叔嬸不就是這樣死的嗎,人家親戚朋友一來鬧,到時候還得我們去幫他們撕羅,這是何苦的嘛。”

    母親渺了父親一眼,讓他小聲點,又向隔壁駑了駑嘴。

    “我為什麽要小聲點,說他們也是為了他們好,難道害他們嗎,弄得家不像家,村不像村,天天在家賭博…”

    “你說了人家不領情,反倒惹來一身討厭,何必呢。你這村長,早叫你別當了,說別人,今年地裏的菜你種了幾株,天天不是村上來人就是鄉裏來人,補貼一分都沒看到,就幫你們做飯都累死人。一來人就喝得稀裏糊塗的,說這個罵那個。人家打麻將也好賭博也好又沒礙你的事,不想看就不看。”母親有點生氣的說。

    “我當一天村長就管一天,自來水,馬路,森林,果樹開發,不是我天天往鄉裏跑,那來的錢和技術弄,你們不想搞別的村搶著搞,頭發長見識短。”父親的聲音大了起來,搖了搖酒壺,見沒酒了又讓母親去打酒。

    “別再喝了,醉了是好玩的啊。”母親勸道。

    “今天我高興,兒子迴來了,誰說我兒子死了的,去他娘的狗屁,巴不得我家倒灶才好。”父親吐了口煙圈對著我說。“文仔,你是不爭氣啊,那時候聽我話好好讀書,爸爸的腰杆還要直得多。”

    “別喝了,爸爸,過去的都讓他過去吧,該管的就管,不該管的就別管,何必白得罪人。”我勸道。

    “是啊,管天管地還管得了別人拉屎放屁啊。文仔,你迴來好好說說你爸爸,這樣下去人都得罪光了他還不知道,天天一來人就喝得稀裏糊塗,喝醉就罵這個賭博,罵那個敗家,人家要記恨的,他還不知道。”母親眼圈紅了起來。

    “爸,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看你胡子拉碴的,我幫你把胡子刮了。”我說

    父親不再說話,躺在沙發上仰著頭,我把剃須液沿著他的下頜慢慢塗了一層,用剃須刀慢慢刮了起來。

    “別動,仔細刮破的。”

    “怪癢的。”父親說,眼角的淚不知不覺就下來了。母親坐在一旁看著我和父親笑了起來。

    “你們兩父子,都是大胡子,脾氣也差不離。”

    我輕輕幫父親刮起胡須,心裏悠然升起溫暖通透的感動,仿佛五月的陽光懶懶打在身上一樣,父親閉上眼,任由我擺弄。

    胡子刮完後,父親握住我的手久久才開口。

    “文仔啊,做父母的不希望你大富大貴,平安就好。不管你在哪裏,消息還是要給家裏的。”

    “我知道了,以後會經常給家裏打電話的。”

    “你老婆怎麽沒和你一起來?”

    “她出國去了,公司派過去的。”

    “你自己喜歡就好,我們也不多說什麽,過日子的畢竟是你。不過,你那高中的女友,也該和人家說一聲的啊,別耽誤了人家。”

    “你有她的電話嗎?”

    “沒有,倒是經常來看我和你媽,不過不肯留下電話。是個好女孩子啊。”父親感歎道。

    “是啊。”我不好再說什麽。

    迴來第二天就開始驟雨連綿,沒有雷聲沒有閃電隻有麵條一樣四處揮灑這樣的雨。我窩在家裏看以前的藏書看到傍晚,也看了初中和高中的同學錄,不知何故,看著以前同學的祝福和名字,卻想不起這是誰,那個又是誰。連看畢業的合影也要對後麵的名字才能稍微清楚,名字能夠對得上,想得起相連事跡的卻沒幾個。

    窗外雨聲大作,放眼過去除了雨還是雨,河水大增,翻滾著向下流去。芭蕉樹,棕櫚樹,枇杷樹全都淹沒在雨中抬不起頭來。我的目光收迴到相冊上,裏麵有一張軍訓的合影,右手邊第一排倒數第三個是高中女友。幾乎所有女同學都眼角含淚,惟獨她嘴角透出冷冷的笑容,雖然站在人群裏,感覺上卻像是白天鵝群裏唯一的黑天鵝,但是說來也怪,最初打動我的正是她那冷冰冰的笑容。

    我看著相冊上她的容顏,迴想與她一起度過的時光,記憶時斷時續,猶如連接不暢的信號。有的部分,清晰得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有的部分,像蒙蒙的霧一樣渾濁。我想起自己甚至沒有和她交心一次,沒有讓她明白我為何要去上海,為何不與她聯係。好幾年的光陰,我一點消息也沒有給她。

    頭有點痛,我揉了揉太陽穴。雨水從瓦片下撒落,像豆子一樣咯咯作響。抬眼望去,遠處的山巒猶如籠罩在細麵條的帶子裏,近處山腰上成梯狀的果樹全都淹沒在雨水叢裏,如同無力抗擊的孩子一樣吧嗒著腦袋。天空簡直不見,不知道是烏雲密布還是馬上會撥雲見日,四下洶湧的全都是瑞急的水流,從馬路、小渠、河溝奔騰湧向大河。

    我的心底深處有什麽在奮力擠壓,猶如潮水拍打提岸一波一波的。我蹲下身去,肚子疼得不行,仿佛有什麽力量在那裏麵攪動一般

    我苦澀的笑了起來,想哭的時候隻能笑,想笑的時候已經沒有了表情。我大口大口的吸著煙,一支接一支吸個不停。可能的話,我真想打電話給她,說什麽都好,哪怕隻是喂一聲電話就掛斷也比此刻無法聯係想來想去好得多。她那個時候打來電話卻不說話,在電話裏哭泣不止,送來cd和卡片是何心情,我自然全不明白。我所明白的不過八月的急風驟雨裏自己的孤獨。

    夜幕降下,窗外河流如同膨脹的氣球放開捏緊的球嘴一樣唿唿四處奔騰,雨越來越大,耳朵裏除了雨聲還是雨聲,仿佛整個世界都融化在雨裏。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燈沒有開,隻是直直的看著天花板,房間裏的漆黑在凝視的過程裏慢慢變淡。以往不能清晰呈現的畫麵開始一點點湧現,我突然記起最後一次與高中女友見麵的情景。

    那是1999年的最後一天,世紀之交,我與她在古城中學花園後麵的小路上隔著幾寸的距離相伴而行,那時我已經退學在家很久。

    “真的要離開古城?”她看著我略有傷感的說道。時值冬日,寒風陣陣撲打在臉上,我有點感冒,不時咳嗽幾聲。

    “你就是這樣不知道愛惜自己,一個人到外麵去叫人怎麽放心。”她憐惜的摸了摸我的臉頰,手冰涼冰涼的,我握住她的手輕輕撫摸,她縮了下手沒有掙脫出去,歎了口氣紅著臉任我握著。

    “我會照顧自己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一刻也不想呆在古城,如果不是因為你,退學那天我就去別的地方了。”

    “我說文,不喜歡古城你也可以去市立中學讀書,何必退學,何必跑到遙遠的地方去。你現在到外麵能做什麽呢?”

    “或許是什麽都做不了,但是想離開這已經很久了,小的時候就想離開家,離開古城去別的地方,去哪裏都好。不想呆在那個冰冷冷的家,不想看見父親的臉。”

    “你隻知道自己心裏那一點點小小的痛苦,隻想你自己,你這自私透頂的家夥。”她俯下身去,雙手捂住臉,聲音顫抖著向我喊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你走了我會怎麽樣,沒有想過你走了你父母會怎麽樣,你想的都是自己。你退學後,我一個人在學校有多孤獨,晚上醒來常常發現枕頭是濕的…”

    我悵悵的望著她哭泣,遠處的樹木在風中發出碰撞的聲響,枯黃的叢草像波浪一樣起伏。我試圖說點什麽,但幾次都沒能順利開口,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擠壓,咳嗽了好久才慢慢平靜。“你很快就會把我忘記的,會不再和我聯係,我知道。”她自言自語一樣幽幽的說道。

    我站在她身後,俯下腰撥動她被風吹亂的頭發,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會和你聯係的,我保證。”我說。

    “你很快會找到別的女孩子,我知道。”她咬了咬牙說道。

    “你想得太多了,我隻是離開古城,又不是消失,至於感情,除了你我很難再喜歡別人。”

    “保證?”

    “保證!拉勾也行。”

    “才不信你。”她站起來,擦掉眼角的淚水,呆呆的望著我。“你是個壞透了的家夥。可是我還是喜歡你,喜歡得不行。”

    “如果你三十歲還沒有嫁出去,記得來找我。”我開玩笑的說。

    “臭美,誰等你到三十歲。”她笑了,笑得像春天的新芽一樣純淨。

    …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以往每當我睡不著的時候,聽著外麵的水流聲就能靜靜墜入夢想。但此刻腦海中思緒萬千,紛紜雜亂。我的心好像被羽毛撩拔一樣,與高中女友最後一次見麵的情景一遍遍迴蕩在腦海,猶如聲音在四周皆是石壁的曠野遊移,石壁空空,每當發出什麽聲音就嗡嗡迴響。

    外麵雷聲大作,如同要把天空震裂的雷聲不時從遠處劈來,感覺屋子都要被震碎,閃電透過窗玻璃在黑夜裏吐著蛇一樣的光線,光線亮起的時候,所見皆是石頭一樣密集而蒼茫的雨。房子外的河水在河道像被什麽追趕一樣奔騰,浪聲一疊蓋過一疊。

    我站起身來,想要開燈,連續開了好幾次,燈還是沒有亮,又停電了。於是跑到走廊上,隻見河水四處蔓延,路,橋,所有的通道全都淹沒在了水流裏,水流四下奔散,像無頭蒼蠅一樣你追我趕。村莊裏一片靜悄悄,隻有後山的小路上亮著一閃閃的手電光和隱約的人影。不一會,父母來到我的房間,母親探出窗看了會,父親看著我表情甚是怪異。

    “村裏人都到後山去躲雨去了,水這麽急,叫你買手電老是不買,現在好了,一家人都出不去,等洪水把房子淹了。”母親朝父親囔了起來。

    “發洪水又不是一年兩年的,年年都如此,不要緊的。”父親也有點焦急,但還是在安慰母親,又到走廊上望了會水漲的勢頭。

    “今年的水也真怪,八月了才發,以前都是梅雨季節漲水。文仔也是,千年萬年不迴來,一迴來就發這麽大的水,要是房子真被衝跨了怎麽辦,要是就我和你爸,就算水庫垮了也沒關係,你在這就我們怎麽放心得下。”母親在一旁喋喋不休。雷聲一陣高過一陣,仿佛要把一切夷為平地。雷聲過去,雨聲又占據了所有的空間。雨…雨…雨…,父親的神情也變了,走到我麵前說道:“文仔,現在水還不是特別大,你趕快跑出去…”

    “你說的這叫什麽話,水都高過胸膛了,樓下的房間都開始湧水進來了,又沒燈又沒火的,叫他往哪裏跑去。要是一個不小心踏到了河裏,就是神仙也救不迴來了。”

    “那你說怎麽辦,房子的地基下都開始往外冒水。”

    “叫你早點買手電,一停電那都去不了,現在可好了。”

    “知道了,都是我不好,現在吵什麽,孩子出去才重要。”父親臉漲得通紅,在閃電的照耀下顯得愈加沉重。

    父母在旁邊爭論,我則一言不發,相比擔心和害怕,我覺得更多的是孤獨,那種如水四下奔散的孤獨。我借著蠟燭光翻看同學錄,想和別人說話,哪怕並不熟悉的人,隨便說點什麽都行。翻到高中女友那一頁,我撥響了上麵的電話,即使我明白她已經搬家,即使我知道打過去了也不會有什麽新的進展。電話音響了十幾下,又長又緩,如同行走在沒有盡頭的道路上一樣舉步為艱。十幾下後有人接起,一個聲音傳來,陌生的聲音,迷迷糊糊好像糊住的窗紙漏出來的風一樣的聲音。

    “喂!”一個女的老大不情願的發出鼻音。

    不是她,也不是她的母親,聲音全然沒有聽過。

    “喂喂。”對方不耐煩的說道,此時已經是深夜兩點,大多數人正在夢鄉遊移,睡不著的隻有被洪水吵醒的父母和被思緒左右的我。

    “對不起,請問某某某在嗎?”我開口了。

    “不在,她家早搬走了。”對方說完就想掛電話,也難怪,事不關己的電話。

    “你知道她搬到那去了?有她的電話嗎。”

    “沒有。”女的不由我開口,果斷掛了電話。隻留下我捧著電話機楞楞發呆。我翻著同學錄,一個接一個電話打去,電話如同我的手臂一樣掛在我胸前。每個人接起電話都不情願的迴答,多半是同學的父母,這時候同學無一不在學校裏學習,有的謹慎思索我打電話過去的原因,而一遇到女同學的父母,大多對我盤問一番。也有好幾個同學接起,用和怪物對話一樣的語氣和我說這說那。電話機幾乎要被煲熟了,但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消息。

    “沒有怎麽聯係?”或者說,“聯係是有的,不過後來又斷了。”也有的說,“你們不是戀人嗎,怎麽問起我來,正在睡覺呢,想聊下次再聊。”

    沒有電話可打後,我猶自抱著電話機不肯罷手,父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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