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遺失了一個記事本。

    意識到記事本的遺失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此前我一直將記事本放在上衣口袋,以為保準萬無一失。可不是,每次換衣服都得看上一會,像捧著記憶閱讀器一樣讀上幾行,上麵有不少曾經的心情記錄,但電話號碼一次也沒看過,即便看過也全然記不起來,事實上記事本上隻有一個電話。這麽著,當我意識到,不,確切的說是當我發現記事本不在上衣口袋時,著實大吃了一驚。如同吃飯時發現嘴裏吃進蟲子,猶如手被烙鐵突然燙到一樣。我翻箱倒櫃,恨不得掘地三尺。好像每個地方都應該有,但每個地方都空空如也。我甚至連廁所都找了好幾遍,就差沒把馬桶和排水管拆下來。

    “找什麽呢?火急火燎的。”當我開始亂翻衣櫃時,女友終於不再好整以瑕任我胡亂翻找。此前她頗為覺得有趣,不止一次在我身後打趣說我突然找東西時像沒了觸角的螞蟻。

    衣櫃是女人獨有的天地,不能亂翻。

    “一個記事本,就是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黑黑小小的那個。”我有些沒好氣的迴答。衣服太多,女友何以有這麽多衣服呢,都從那裏冒出來的,毫無印象。我不再翻衣櫃,呆呆望著她。

    “唔。”女友如同看怪物一般盯住我不放“那東西怎會不見,你不是一直寶貝著貼在胸口,標簽一樣顯目:這裏有記事本。”

    “誰知道,我說你要是幸災樂禍換個時間,眼下不開玩笑。”

    “哦!”

    我不置一言,望著被我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所有的地方都找過,沒有記事本。

    “前天旅行迴來,衣物不都送去幹洗了,會不會在那?去問問你的阿慧情人不就知道。”

    阿慧是一家幹洗店的老板娘,說是老板娘實際上我一次也沒見過她丈夫,其笑容有撫慰我內心某個地方的力量,那笑容怎麽說好呢,既不是強顏歡笑,也不是職業訓練後條件反射那樣的笑容。仿佛其臉上塗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色彩在陽光下灼灼生輝,變化萬端,但無論如何變化,都讓人輕鬆愉悅。而且她的笑容似乎單單為我綻放,在別人眼裏不過是一般的微笑而已。當我每次走不近的路程把衣物送去幹洗,她就綻放不同的笑容相迎,於是每次我得以享受一段輕鬆的陽光沐浴。女友知道我為其笑容打動的原因後醋灑了一屋,三天沒和我說話,每次我去送衣物幹洗必定說我是去約見情人。

    “說過不是情人,何以…”我緊皺眉頭,猶如紮堆的稻草皺巴巴相連。

    “知道拉,不過前天的確送了衣物去幹洗的。”

    我恍若初醒般拔腿往外跑,由於跑得太快,肩膀在門框上狠狠撞了一下,登時右邊肩膀一片麻木,痛倒是痛,但是一時顧不上。

    “匆匆跑那去?”

    “去幹洗店看看啊!”

    “何必跑過去,打個電話問問不就是了。”女友在窗前探出半張臉,半開玩笑的喊:“想見情人也不用這樣跑啊。”

    什麽情人,真是。此時我的腦海隻有記事本。不過女友說得不錯,打個電話即可,隻是我已經跑到樓底,不願意再跑迴去。然而幹洗店絕不算近,出小區直走兩條街,右拐過紅綠燈向南穿行五條街,再右拐直走兩條街,迷宮一樣。跑去幹洗店的途中我猶豫著是否迴家打電話算了,但出得小區便不再去想,權當訓練下兩輪戰車。

    跑去的途中我就記事本是否在幹洗店能夠找到的可能性急切猜想。可能性是有的,但也有可能落空,無論如何不去看看始終不能放心,這不是打個電話問問記事本在嗎?不在。哦,我知道了的事情。由於意識到記事本的不在,它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急劇膨脹,如同幹材為火點燃,如同冰雪在陽光下消融。在此之前,在意識到記事本不在上衣口袋之前,我一次也沒就記事本想過。我是甚為珍惜,一直寶貝一樣藏在胸前的上衣口袋,但從沒有考慮過記事本對我的重要性。

    通往過去的路,我已經幾乎遺忘全然遺棄的路,有一扇門在關死,我清楚聽見鐵門合攏的聲音。

    老板娘的笑容浮現上來,那仿佛是母親的安慰,女友的柔情,引為知己異性的關注。我到底在那笑容上尋找什麽呢。話又說迴來,那笑容與記事本又有何關係呢?

    不清楚,我搖了搖頭。是不清楚。

    我跑得氣喘籲籲,雙腿隱隱作痛,長久不運動勢必如此,奔馳的馬和慢爬的蝸牛不能等同,不是酒飽飯足後的閑庭散步。我擦了把汗,何以這時想起老板娘的笑容,的確,每當我在生活中感到疲憊和失望的時候;每當我腦海碎片流離而無法停止的時候;每當我遭遇挫折誤解的時候,其笑容或多或少讓我得到平靜。

    但這迴不一樣,記事本不一樣,那是我與過去相連唯一的鑰匙,失去它就意味著失去我的過去,徹底的失去,笑容不起作用,那不是可以撫慰的簡單的情感波動。記事本會長腳不成?長腳也不奇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天既下雨又下錢的事情也不是沒有,不信你去翻古書好了,金錢雨曆曆在目。

    一路思索著奔跑的過程裏,我撞倒了好幾個人,一個仰天摔倒,扶起後對我破口大罵;一個追著我跑了兩條街,然後在對麵紅綠燈下扶著腰指著我喋喋不休。幾次都是穿黃燈而行,差點被迎麵而來的汽車撞個正著。司機緊急刹車後連按喇叭,即使我已跑遠還是按個不停,喇叭的聲音如同從地獄湧動般響亮,迴蕩在城市上空久久不息。當我看到阿慧幹洗店這幾個字後差點迸出眼淚。

    我上氣不接下氣拉開幹洗店的玻璃門,門倏地移動,門廊相接的響聲異常巨大,仿佛地動山搖。

    “玻璃門壞了是要陪的!”老板娘先是吃了一驚,待看到滿頭大汗的我後不無調皮的說:“你莫非是從三月的河裏撈出來的?”

    我沒有搭話,徑直走到裏麵的屋子找出半溫不熱的茶水狂喝不止,喝下去還是渴,水分如同被擰過一般幹巴巴。直到聽得肚子裏咯咯響起水聲時才多少舒了口氣。這時間裏老板娘運用那獨特的笑容撫慰我狂跳不止的心,猶如綠柳輕拂,爾而如同細雨綿綿飄落,果然變化無窮,看著她笑容的過程裏我的心多少得以平靜。

    “旅行可愉快?這麽直盯盯看著我,仔細迴家被老婆揪耳朵。”老板娘哧哧直笑,“你老婆夠厲害的,來我這一次也沒笑過,雷公偶爾也笑的。”

    我想說那是因為你的笑容對我意義非凡,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就其笑容問個透徹,但一次也沒有開口,她不知道我為她的笑容著迷。

    “找記事本來的。”這次我沒有笑,直統統的說。

    “記事本?”

    “黑黑小小,經常放在上衣口袋的那個,你也見過。”

    “哦,記事本不見了?”

    “是不見了,所以來這問問看,前天不是送衣物來幹洗了麽,可有發現?”

    “這般急匆匆跑來就為這個?打個電話不就行。”

    “女友也這樣說,但我有點不放心,想過來看看,或許在這也說不定,電話裏多少說不清楚。”我揉了揉肩膀,肩膀硬生生的,相當的疼。

    “不記得有看過,我幫你找找看。”老板娘歎息似的看著我,眼角笑容往我肩膀帶了一小會,如同雞毛毯彈在身上。於是她打開儲衣間的櫃門,按編號把衣袋解開,我的衣物編號2003。一件一件衣物慢慢翻找,2003。她開玩笑說今年剛好是這個年份,我點了點頭,看她翻找上衣口袋,上衣右口袋,上衣下口袋,外衣四口袋,牛仔褲前後口袋,褲肘口袋,衣服後麵沒口袋,何以後麵不縫口袋呢?傻瓜,有人把東西裝後麵口袋的麽,裝的時候困難,偷的時候容易,簡直像是送上去給人偷。總之,我的衣物口袋甚多,我喜歡在口袋裏裝無數的小東西,紙幣、硬幣、口香糖、薄荷糖、棒棒糖、打火機、香煙盒、手巾…不一而足,一個個口袋塞得鼓鼓的,簡直像是背著口袋藏著家當四處招搖。若有人來搶,勢必失望至極,東西毫無價值,數量多得嚇人。

    “什麽也沒有,紙屑都不見,衣物是你老婆送來的,不會有什麽記事本。”老板娘似手術般一一檢查完畢,又一一將衣物折疊整齊。

    我沒有說話,隻是怔怔的看著我的衣物,幹洗後的衣物平整潔淨,絲毫沒有裝過記事本的痕跡,哪個口袋都沒有。

    “記事本幾天前不見的?”

    “一下子想不起來,似乎丟了很久,又似乎昨天才不見的。”

    “我說你一直都這麽迷迷糊糊的?取衣忘記拿取衣單,削好的鉛筆轉眼就不知放在何處,老婆不見了再苦苦尋找?”

    “何至於!”我長歎一聲。“不會連老婆丟了都不知道的。”

    “衣物不取迴去?”

    “先放著吧。”

    “記事本很重要?”

    “是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她確認似的看了我五分鍾,時間在她凝望我的過程裏慢慢流逝,一點一點猶如水滴穿石。

    “既然那麽重要,那就好好想想,像拾滿地的芝麻那樣一顆顆的,如同剔除西瓜仔那樣一粒粒的,猶如剝殼吃花生一樣想想。”

    “謝謝,打擾了。”

    “歡迎再來,下次來的時候把記事本帶上。”

    “謝謝!”我迴過頭看了她一眼,走出幹洗店。

    我慢慢行走,像蝸牛蠕動那樣移動腳步。這是左腳,接著邁右腳,左腳再接上,一小步一小步的。時間已近黃昏,路上滿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沒有人像我這樣走路,人家忙碌一天,或如林鳥歸巢,或如雀鳥狂歡找尋去所,各有目的。擦肩而過時有好幾個人不無奇特的看著我。綠燈跳下黃燈閃動紅燈亮起,我像一個剛學走路的孩子般搖搖晃晃步履蹣跚。一個交警挽起我的胳膊問我是否不舒服並半拖著我過了路口。額頭背後全是汗,涼颼颼的。

    是得好好想想,老板娘說得不錯,猶如拾芝麻剔除西瓜仔剝花生那樣一點一點的想。記事本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麽?是哪天遺失的?又是遺失在何處?盲目尋找無濟於事,不明白記事本的重要性於事無補。

    兩天前我和女友去了周莊旅行,在周莊呆了四天,那四天裏一次也沒注意記事本是否在身上。何以全不注意?每次換衣服都要看記事本的,但那時候沒看,因為是訂婚後旅行,訂婚儀式算不上大也絕不能說小,耗盡精力。訂婚儀式前我曾撥打記事本上的電話,鈴聲響了三下有人接起,我掛斷。

    訂婚儀式前記事本還在,我撥打過那個電話,確定無疑。

    我坐在公交車站台欄的椅子上一動不動,站台上擠滿了候車的人群。一輛輛公交駛來,從車上下來不少人,不少人擠進滿得如同盛滿水的杯子一樣的公交車,如此交替。紅燈綠燈頻繁更替,夜色漸深。

    如同不動的車,記事本在訂婚儀式前還在。那麽說記事本有可能遺失的時間不過一周,不算太長的時間,但是去了不少地方,找尋如同大海撈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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