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美國不但刻苦學習理論知識,而且非常重視實踐。初到紡織廠實習時,他不怕苦不怕累,主動要求學習維修機器。他也曾到農廠實習,住在農戶家裏,參與收割、喂馬、擠牛奶、耕田土、喂牲口、維修農機種種粗重工作。當時,他每日四時半起床,五時上工工作,每日午前做滿七小時,午後自修。謙謙公子淪落到做最辛苦、低賤的粗活。他隻有這樣來懲罰自己,麻痹自己。不到兩年光陰就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剛迴到家時,淺碧和眾人皆不敢相信,眼前衣裳襤褸,麵容憔悴的男人會是餘冰臣。


    他迴到祖國,經過調查。發現中國的紡織業很有發展前途。於是賣掉吳門縣的祖宅、家業,來到上海發展。當年春天,正巧上海有個紗廠因為興辦者經濟告罄,建廠工程不得不停下來。他便把紗廠買下來,繼續興建。兩個月後紗廠終於建好,定名“一臣”紗廠。


    一臣紗廠的資本為二十萬,紗錠為一萬餘枚,在上海隻是排不上的小廠。然而開工不久,即顯示出它的競爭活力。它生產的棉紗,不僅是上海華商紗廠中的上乘之品,而且還超過外國紗廠的出品,為“上海紗廠之光”。


    一臣紗廠在短期內能有如此佳績,和餘冰臣的經營思想和管理措施是分不開的。他親臨工廠車間,直接指揮生產,並對帳房、棧房、物料管理人進行監督;親自製定生產、設備、維修、消耗、產品及成品的統計表格,並要求負責人認真填寫,以便及時了解工廠的經營狀況,不斷改進生產工藝。還不停搜集市麵上最佳紗若幹種,檢驗其優點所在,再將優點匯聚於“一臣”紗廠所出之紗中。


    一臣紗廠一躍成為上海紗廠中的佼佼者,訂單源源不斷,餘冰臣名聲大振。


    他成功了,可是他最希望分享喜悅的人永遠不在身邊。


    能為她做的,隻是每天不間斷在她的靈位前擺上她愛的冰糖鬆子。


    “老爺,迴來了。”


    看見餘冰臣迴家,淺碧端起滿臉微笑迎了上去。餘冰臣點點頭,把手裏的冰糖鬆子交給她。她接過鬆子,未發一語。微笑著將它們放在桌案上。


    自從一赫走後,淺碧以為自己熬出頭了,終有一天可以扶正。她肚子好生養,孩子生起來一點不費力,老爺一碰她,她就有喜。生了長子餘子涵無幾個月又有身孕。


    餘夫人的位置不該她坐誰還能坐?


    餘冰臣要去美國,她是極力反對,一哭二鬧三上吊全使出來,她擔心丈夫會一去不迴,更憂心下半生無依無著。隻是餘冰臣去意堅決,對她的苦惱視若無睹。


    她隻好悄悄去疏通關係,重金請族中長輩,讓他們出麵美言,至少能在餘冰臣出國前把她夫人的名份定了。當著宗祠祖宗靈位,餘冰臣勃然大怒,怒唿:“妻是妻,妾是妾,今生今世,我的妻子唯有沈一赫一人。”


    他頭也不迴,登上遠洋的客輪。


    一別兩年,淺碧帶著孩子,漫漫長夜甚為孤寂。她恨餘冰臣,也恨沈一赫,把她弄到這個家受這樣的折磨。從來沒有人關心她,愛護過她,隻把她當作生育的機器。她性情變得易怒而暴躁,尤其對待女兒餘子馨特別嚴厲,稍有不如意,不是用力掐她胳膊就是捏她大腿,小孩兒經常渾身是傷。若被人瞧見傷處,就推說,孩子皮,奶媽又不當心,摔的。子馨才一歲多,不會說話為自己辯解,隻是怕母親怕得要命。


    子馨的厄運在父親餘冰臣迴來到上海後才結束,淺碧怕餘冰臣發現,不敢再虐待女兒,不順心也隻打她幾下手心或是屁股。


    上海是花花世界,“一臣紗廠”的業務蒸蒸日上,餘冰臣不少生意上的夥伴都在勸他再找一個伴侶。


    每到這個時候,餘冰臣隻從懷裏掏出一張舊照片,端端正正擺在桌子上,道:“我的夫人在這裏,你們怎麽能當著她的麵說這些呢?"


    照片上的一赫恬然安靜,目光沉靜看著前方。


    眾人自掏沒趣,再不勸他。


    淺碧知道後有些悵惘,又有些安心。餘冰臣人沒死,心卻早死了,全世界除了一個死去的沈一赫,再不有人走入他的內心。


    淺碧將餘冰臣脫下來的西裝撣去浮塵,恭順的說:“老爺,書房裏有兩位從北平工商局來的訪客……”


    北平工商局!


    餘冰臣渾身一震,血氣向往頭頂衝去,語氣不穩的問:“他——說什麽嗎?”


    “沒有。隻是說要等老爺迴來麵談。”


    餘冰臣撇下淺碧匆匆往書房趕去,走到半路,又像想起什麽,折返迴臥室,打開保險櫃,裏麵的最底層放著一把寒光閃閃的手槍。他拿出槍,裝好子彈,把槍放進內兜。


    書房等待的人不是袁克放,他們雖是工商局的工作人員,但並非受袁克放指派而來。隻為明年在巴拿馬舉行的萬國博覽會工商局決定先在國內舉行一次小型的博覽會。他們是發現一臣紗廠生產的棉紗質量上乘,特意來邀請餘冰臣參加博覽會的甄選。


    這一切,在家賦閑的袁克放自然是不知道的。


    客人離去後,餘冰臣呆呆望著桌上的請柬出神。他恨袁克放入骨,早已經暗暗發誓,有一天遇到直接打爆他的頭。


    手槍在懷裏沾染上體溫,他拿出來摩挲著,仿佛看到一赫的溫柔笑容,還有他們在吳門縣快樂的鄉間生活。


    男耕女織,琴瑟和鳴。


    他舉起槍瞄準窗外層層綠色。


    “啪!”


    樹枝上的麻雀應聲墜落,餘冰臣端著槍,鼻子裏充滿一股衝人的硝煙味道。


    “啊……爸爸打中了!打中了喔!”


    長子餘子涵站在樹下,衝二樓的餘冰臣大唿大叫,他揚起小手,如意吉祥花紋的銀手鐲在陽光底閃閃發光。


    看完麻雀,餘子涵帶著妹妹餘子馨進到客廳,發現桌上擺著的冰糖鬆子,頓時歡唿雀躍。


    拆開牛皮紙,子涵吃了一個,子馨也學哥哥踮起腳尖去拿,清甜的鬆子還未送到嘴巴,就被進來的母親一巴掌拍掉。


    “吃吃吃,這是給死人吃的。”


    子馨憋著嘴,眼睛含著豆大淚水不敢哭出來。


    “哭哭哭,哭給誰看?”


    淺碧抽出發簪朝女兒胳膊狠狠紮幾下。


    子馨躲閃著哭泣,柔嫩的胳膊上馬上出現幾道紅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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