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從一張照片中解讀出這麽多東西來,步警官也算是個人才。”自稱叫嚴正的年輕人向後靠在椅背裏,這個坐姿讓他視線自上而下,俯視著步重華“您這種人當警察可真是屈才,如果當初進軍新媒體當ko,如今應該早混成百萬大v了。”

    步重華清楚感覺到了對方話裏毫不掩飾的嘲諷,然而他無動於衷“過獎,但我沒有惡意,隻是好奇。”

    說著他揚頭瞅了病床方向一眼“幸虧我遇見了您,否則待會張教授就該醒了。”

    確實,病床上的老人唿吸已經不再像剛才那麽深、長,根據睡眠理論來說,應該是已經進入了即將醒來的淺眠狀態,再耽擱一會兒的話,說不定都能聽見他們的對話了。

    嚴正深深唿吸了一口氣。

    “是的,”他終於說,“我跟張博明的關係比較一般。”

    步重華知道這句話差不多就是“我真的很討厭張博明”的意思了。

    “我是個現實保守主義者,張博明比較形而上學,我們對很多事情有不同的見解。但我們之間沒有矛盾,隻是我室友比較喜歡他那種人完美、優秀、光芒耀眼,對自己和他人都有極高的道德要求,並且高度理想化。”

    嚴正鼻腔中笑了下,聽起來有點複雜的譏誚和傷感“如果我室友還活著,現在一定會選擇遠離這種人吧,不過如今說什麽都晚了。”

    明明是盛夏天,步重華坐在病房裏,卻像是陷在了冰窟中,一陣強於一陣的寒意從每根神經爬上腦髓。

    “步重華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人,也是自身最完美的理想主義者”

    “出了那扇門,太陽明天照樣升起,你還是那個完美、優秀、榮光耀眼的步重華我本來就不應該遇見你。”

    他以為那些帶著酸意的形容詞至少表達了吳雩對他的肯定,誰知那根本不是肯定,那從一開始,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隱晦的拒絕

    “那你當年,”步重華迫使自己直視嚴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鎮定地問“你當年就沒有嚐試過阻止你室友退學跟張博明一起走”

    “嚐試過。”嚴正淡淡道,“但他有他自己要走的路,也有他自己要救的人。”

    有他自己要救的人

    嚴正站起身,對步重華一點頭,語氣平緩地下了逐客令“步警官,今天就到這裏吧。老師還沒痊愈,你改天再拜訪比較好,不送了。”

    無數個念頭同時從

    步重華腦海中閃過,但姓嚴的已經抽身打開了病房門,眼神清晰強硬不容拒絕。步重華慢慢從沙發上站起身,停頓了半秒,才說“可是我”

    咯吱咯吱

    嚴正步重華兩人同時迴頭,隻見病床正發出輕微晃悠聲,老人掛著輸液袋的那隻手無意識一抬,隨即緩緩睜開眼睛。

    張誌興教授醒了。

    嚴正不悅道“你”

    嚴正阻止不及,隻見步重華驀然快步上前,在病床邊欠下身“您好張教授,我是步重華,久仰。”

    叮一聲電梯打開,吳雩走出門,棒球帽下的視線向周圍一瞥,低頭左拐走向盡頭那間病房。

    腫瘤專科這一層是全自費的單雙人病房,病人數量不多,這個時段基本都迴去睡午覺了。吳雩走到盡頭一拐彎,就像貼在牆根的影子一樣無聲無息,隻見拐角最後那間病房門口掛著病人姓名,寫著三個字張誌興,但病房門上那塊窗口的布簾卻被拉上了,無法向裏麵窺視分毫。

    一絲絲冰涼從吳雩心底爬上咽喉,他按捺著驚疑不定,向左右迅速一打量,隻見旁邊幾間病房門有的虛掩、有的半開,但除了少數一兩間之外基本都沒有拉布簾。

    其實隻是無關緊要的小細節,可能是病患睡覺怕打擾,也可能是晚上拉起布簾而白天忘記了再拉開。但就這一丁點細節都足以讓吳雩像驚弓之鳥般緊繃起來,瞬間在心裏不動聲色地琢磨了幾個來迴為什麽要拉上簾子

    按時間看步重華應該已經到了,他們在裏麵說什麽

    他們有沒有提到提到“我”

    誰都看不出吳雩腦海中的劇烈掙紮,有好幾秒間他甚至控製不住,想上前貼著門縫聽裏麵的動靜和談話。但剛踏出半步,他就又改變了主意,想扭頭飛奔迴家收起所有現金,一秒鍾都不停留地逃離這座城市,逃到天涯海角,逃得越遠越好。

    那兩種衝動像拔河般在腦海中反複拉鋸,但現實中隻過了區區數秒,吳雩強迫自己站住腳。

    冷靜。

    你必須先利用一切信息準確判斷事態,才能做出那個可能一旦行動,就再也無法改變的決定。

    吳雩低下頭,周遭沒有一個路人發現他的異樣,甚至沒有任何視線在他身上停留半分。他就像個普通訪客,低頭往樓梯方向走了兩步,下一刻隻聽查房護士推著小車骨碌碌經過,徑直走到836房門前停下,敲了敲門

    “護士換藥”

    幾個出來打水的病人家屬剛好經過,吳雩向四周一瞥,距離、角度在刹那間了如明鏡。他無聲無息地向右側走了兩步,身體微微一偏,向隔著半條走廊的836病房迴過頭;那幾名家屬恰好擋住他大半身影,隻見護士推門而入。

    那瞬間屋內情景一閃而現

    步重華背對房門,站在床側,隱約隻見病床上的老人露出滿頭銀發。

    另外在床尾邊還有個年輕人,根本看不清麵貌,隻現出一道輪廓。

    毫無征兆的心悸突然直撞腦頂,吳雩眼皮狂跳起來,心想那個人是誰

    這時護士反手把門一關,阻斷了他的視線。

    “”

    吳雩在原地站了兩三秒,胸腔起伏不定,眼珠一轉收迴目光。正巧這時不遠處護工走進水房,而水房邊上的樓道口,有背影在視線中唿地一閃,徑直往樓上去了。

    電光石火間吳雩視線一滯。

    那是個年輕男子,普通t恤牛仔褲,腳上踏一雙高幫短靴,腳步還挺矯健。這人剛才也在醫院大門口,吳雩下出租車的時候習慣性往周圍環境掃了一眼,隔著半條街看見他正跨下摩托車,當時便感覺這人動作很利落,沒想到對方也是來腫瘤專科住院大樓。

    這麽巧

    一絲怪異陡然從吳雩的直覺中升了起來。

    “關於那個匿名用戶在暗網發布的買家評論,有人認為對方可能是故意用這個方法,向外界傳遞某種坐標或信息。所以看到您的論文之後,我覺得這對我們目前的偵查方向有非常大的幫助,不得不冒昧前來請教您。”步重華頓了頓,略微一欠身“張老身體抱恙,卻還登門打擾,真的非常抱歉了。”

    護士已經換完輸液袋出去了,張誌興靠在病床頭,可能因為剛開完刀不久的原因有點憔悴,但能看出平時身體非常硬朗,五官隱約能看出老照片上張博明的模樣,聞言擺了擺手“小手術而已,不是什麽大問題,都是我女兒掛心太過才弄出這麽大陣仗,為你們公安工作出一份力是很應當的。”

    步重華低頭道謝,對病床另一側嚴正冰冷的視線隻作不見。

    “你們的看法不無道理,錯誤的數字證書配置可能暴露暗網服務器地址,而瀏覽器安全漏洞可能會暴露某個用戶的真實i。根據你說的情況來看,嫌疑人故意留下不必要的買家評論,也有誤導警方調查方向的嫌疑。”張誌興沉吟片刻,皺眉說“我有心現在就幫你看看,但將理論方

    法運用到實際偵查的過程中會產生很多困難,那種拿一個筆記本就能破解fbi防火牆的橋段終究隻能出現在美劇裏。要不這樣,你先把相關材料和線索發給我,下周我出院後,迴到我女兒家裏,就立刻跟你們那邊的網偵聯係。”

    老教授不愧是公大導師,在這種年老臥病的情況下都思維敏捷,表述清晰。步重華誠懇道“實在太感謝您了。”

    “不用謝,等真抓到了兇手再謝不遲。”張誌興歎了口氣“你說的那個陳元量教授我也認識,雖然學科專業不同,但之前在北京開會的時候見過麵。沒想到再次聽聞,就是陰陽兩隔,真是令人唏噓啊。”

    那您是不知道陳元量跟鯊魚、秦川等人的關係以及他怎麽死的,您要是知道了,再唏噓也不遲

    老教授沒察覺到步重華心裏的念頭,重重唉了聲“時間這麽趕,我怎麽就偏偏病在了這個時候呢”

    步重華說“不急,您慢慢養病。毒梟萬長文已經潛逃了三十年,急也不急在這幾天”

    “不,你不明白。”張誌興凝重地打斷了他,“暗網犯罪真正形成規模隻是近幾年的事,我們的技術在更新,他們的技術也在更新,網安專家嘔心瀝血發現的安全漏洞,往往很快就會被對方打上補丁。這場腦力的彼此追逐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區區幾天就足以改變很多局麵,犯罪分子不等人呐”

    步重華微微愕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倒是一直沒有吭氣的嚴正出聲勸道“那您也得把身體養好才能繼續為公安工作出力啊。磨刀不誤砍柴工,則不是您當初在技術課上教我們的嗎”

    張誌興欲言又止,苦澀地搖頭笑了笑,片刻後終究還是沒忍住“話是這麽說,但如果早些年就能將這把刀磨好,如果早就能通過純技術手段與暗網對抗,他們也不會也不會”

    也不會怎樣

    刹那間步重華意識到了老人的想法也就不用張博明、解千山等人用潛伏臥底的手段跟蹤暗網毒品物流,他兒子最終也不會死了

    “我老了,經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張誌興意識到自己失言,打住了這個話題,然後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眼睛,才對步重華苦笑道“步警官貴人事忙,就不留你多坐了。暗網販毒比常規販毒更隱蔽、更兇險,你們領導的擔憂不無道理,在偵查的過程中要務必小心謹慎哪”

    步重華說“我明白。但再危險也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別的警察,危險是避不開的。”

    張誌興愣了

    下。

    “怎麽”

    老教授目光微微閃動,少頃低聲道“也沒什麽,隻突然想起來,你不是第一個對我說這句話的人”

    步重華反應極快,嚴正還沒來得及開口勸阻,下一秒他已經脫口而出“上一個跟您說這句話的人是您兒子”

    嚴正“步警官”

    從那嚴厲的尾音來看他大概想把步重華立刻趕出門去,但步重華不為所動望著張誌興“我認識張博明,十年前他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決定把臥底計劃繼續執行下去的嗎”

    張誌興整個人都呆住了“你你認識我兒子”

    “步警官”嚴正霍然起身低喝“差不多行了”

    步重華沉聲說“我不僅認識張博明,也認識解千山。我知道他們最後都不太盡如人意,然而總要有人”

    “你從哪裏認識我兒子的你怎麽知道他最後不盡如人意的”張誌興猝然打斷步重華“誰告訴你的怎麽說的是不是雲滇姓馮的那幫人是不是”

    步重華有點錯愕。

    嚴正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他們是不是也告訴你他是自殺,從醫院樓上跳下去的對不對”張誌興臉漲得通紅,怒道“不可能我告訴你張博明他不可能自殺我了解我的兒子,他無愧於職責、無愧於良心,他們怎麽能到處跟人說他自殺呢”

    步重華“倒不是,他們沒有”

    步重華意外得說不出話來,隨即意識到張誌興不可能因為他一句話被刺激成這樣,這是長久壓抑卻無人傾聽的結果。果然下一刻隻見張誌興強行翻身坐起,輸液架差點嘩啦傾倒“我跟很多人說過,我跟調查組每一個人都說過,他的死因調查就是有問題,這件事背後有很大的疑點但他們就不肯相信我的話來,步警官你評評理,你也認識張博明,你告訴我他是不是會自殺的那種人你告訴我雲滇那幫調查組的鬼話你信不信”

    步重華迎著老人悲憤的質問,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我”

    “好了老師,好了。”嚴正迅速繞過病床擋住張誌興,同時用眼神示意步重華快走“我知道,您先躺下,我知道。”

    “他們怎麽能到處跟人說他自殺呢這不是在汙蔑人嗎步警官你也認識張博明,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張誌興明顯陷入了應激狀態,情緒激動亢奮得不能自已,逮著步重華就要強迫他同意自己的說法,又轉向嚴正絮絮叨叨地非要他同意,嚴正隻能強行把老人按在

    病床頭上不讓他動,又按鈴叫護士過來重新紮針,嚴厲地使眼色催步重華快走。

    步重華腦子非常亂,下意識地退後半步,在混亂中突然瞥見一物。

    剛才被順手放在茶幾上的相框。

    護士匆匆推門而入,老人的絮叨、嚴正的安慰、忙亂的腳步響徹病房,沒有人注意到這邊。

    步重華心念一動,無聲無息地拿起相框退出門,閃身站在病房外大門邊,躲在門裏無法看見的角度,迅速扳開了相框背麵的可拆卸鐵鉤。

    這張照片上有張誌興的兒子,對老人來說可能意義非凡,他不能隨便揣在懷裏帶走,必須看完立刻送迴原處。因此步重華動作非常快,咬牙把四個背鉤一一扳開,險些被劃到手都沒在意,嘎啦一聲輕響拆開了多年未曾開過的相框背板,一張老照片忽悠悠飄出,被他眼明手快一把接住

    他的推測沒有錯。

    年輕人迫切想把相框從他手裏拿迴去,確實是因為照片背麵印著每個人的名字,從第一排最中間的張誌興到右手邊第三位的年輕人,順序依次是

    張博明,解行,江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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