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警人年齡在十八歲以下的、報案時有極端天氣的、距離五零二案發時間在一個星期乃至一個月內,報警闡述中明確表示非熟人騷擾的!”

    “小崗村、老工業區、全市水網分布點及四裏河流域!”

    “廣泛篩查,排出重點,距離市局的破案期限還差最後一天,一旦發現可疑對象,立刻連夜實施抓捕!”

    刑偵支隊轟然應聲:“是!”

    四千三百二十九,這是津海市上半年報警被騷擾、被跟蹤的女性數量。這還隻是忍無可忍之下開口求助的小部分,更多受害者因為懼怕被人議論、不願惹上麻煩,或是從一開始就覺得報警也沒用,從而選擇了忍氣吞聲,所遭受的侵害也永遠不為人所知。

    “正常的,基層警力就這麽多,現在還搞什麽有警必出有求必應,每天光是貓發情狗打架、菜市場裏針頭線腦的出警都一大把。”孟昭把頭發紮起來用圓珠筆一簪,嘩啦嘩啦地翻出警記錄,說:“津海市110台唿入量平均每天兩萬六千個,哪兒來那麽多人手天天看監控抓跟蹤狂?何況這種事大部分就是一個批評教育,連行拘五天都夠不上,除非最後釀出了強|奸兇殺的大案子——得,還不是各大分局跟著吃掛落?蔡麟!”

    蔡麟睡夢中一個激靈,蹭地從辦公桌上彈起來,險些把堆成山的材料撞翻。

    “你那些篩完沒有啊?”孟昭不滿地問。

    “我都已經一天一宿沒睡了孟姐……”

    “甭囉嗦,給老娘起來幹活。”孟昭不耐煩道:“你看人家小吳,還是傷病號呢,不也照樣辛辛苦苦在那——”

    話音未落,擋在辦公桌前的案卷嘩啦一倒,露出了吳雩筆挺的坐姿和端正的睡臉。

    “……”孟昭說:“你看人家是傷病號,坐著睡多辛苦啊。小吳你醒醒,上值班室沙發那兒睡去。”

    蔡麟怒道:“你們女人就愛看臉!”

    “來來來,起來!”廖剛踢門而入,兩手掛滿塑料袋,“支隊小金庫出錢,所有人過來吃夜宵!”

    現年奔四、五大三粗的廖剛不愧是號稱步支隊正房的男人,隻有他惦記著滿屋子嗷嗷待哺的小崽,包子餃子烙餅燒麥的香氣頓時飄滿了整個刑偵支隊大辦公室。所有人都把案卷材料一丟,鬼哭狼嚎地往上撲,蔡麟連控訴孟姐都忘了,抱著廖剛大腿喜極而泣:“廖哥你真是咱們支隊的親媽!”

    廖剛一腳把他踢開:“去,這麽大孩子

    該學會貼補家用了,找你爸要撫養費去。”

    蔡麟嚶嚶嚶:“媽媽你忘了麽,我爸他早都不迴家了,男人有錢就變壞,誰知道他去隔壁報警中心找老章的四房夫人們搞毛?……”

    話音未落隻聽哢噠一響,步重華推門而入,皺眉道:“搞什麽?”

    滿屋子人登時魂不附體,作鳥獸散。

    步重華往桌上扔了幾大袋熱氣騰騰的香腸鹹肉雞蛋灌餅,示意他們要吃自己拿:“針對宣傳邪教不法活動的舉報線索正在篩查,底下縣城鄉村各級公安都已經被通知過一遍了。鄭主任說一旦有發現會立刻通報過來,跟我們這邊的篩查結果交叉對比,看能不能縮小嫌疑人範圍。你們篩得怎麽樣了?”

    包子大餅突然顯得如此寒酸,如此淒涼,所有人都眼巴巴望著那幾袋超級豪華的灌餅,心說還是正處級的爸爸有錢啊——奈何沒人敢在懸案沒破的情況下當第一個伸手的椽子。

    廖剛咽了咽口水,說:“報警人年齡在十八歲以下的九百二十八起,其中第一季度六百零二起,第二季度三百二十六起。孟姐正帶著他們從五零二案發往前倒推,看有沒有發生在四裏河流域的報警,好做進一步篩查。”

    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兇手敢在暴雨內澇的夜晚往四裏河裏跳,起碼說明這片水域對他來說不算陌生,否則即便換孫楊或者菲爾普斯來,也很難一口水不嗆地安全上岸。

    步重華頷首不語,沉思片刻,眼角瞥見吳雩和幾個同事正解開廖剛帶來的塑料袋,分裏麵的包子吃,突然心裏動了動,招手叫來吳雩,拿了袋鹹肉雞蛋灌餅遞給他:“喏,傷員吃病號餐。”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吳雩表情有刹那間凝固,但緊接著接過灌餅,好似還挺受寵若驚:“謝謝,謝謝步隊。”

    ——英雄末路,功臣氣短,要是讓知情人看見指不定要掬多少同清淚,可見這小子的演技確實已臻化境了。

    步重華神情自若示意不謝,舉步走迴辦公室,反手關門的同時向後一瞟——

    門縫中映出外麵大辦公室的情景,隻見吳雩順手拉住風風火火路過的廖剛,指指他手上那袋五毛錢一個的素菜包子,溫良恭儉地說了幾句什麽。廖剛不明就裏,隨即喜出望外,爽快拿包子換了雞蛋灌餅,也完全不懷疑這蔫壞的孫子是不是在裏麵下了巴豆,樂顛顛捧在手裏走了。

    ……他還真沒跟我撒謊,步重華想。

    我在他心裏確實是另一個張

    博明。

    步重華舌根泛上一絲複雜的滋味,隨即被他自己強行壓下,若無其事地走到辦公桌前打開了案卷。

    ·

    掛鍾分針在牆上一圈圈走過,天色由濃黑轉向深藍,既而東方天穹隱隱泛出了鴨蛋青。

    前男友心有不甘糾纏不放,社會小流氓跟蹤騷擾在校女生,“校霸”欺淩同學尾隨搶錢,父母離婚後敗訴一方跟蹤伺機搶孩子……除掉種種五花八門的警情,第二季度三百二十六起相關報案,還剩下最後三分之一。

    “喂您好,我們是南城公安分局,您女兒上個月打110說放學路上被人跟蹤的那個案子……”

    “您好我們是南城刑偵支隊,您是張佳佳的媽媽嗎,您上個月曾經報案張佳佳被人偷窺?……”

    “津海市第一中學?我們是南城區經文保處,你校學生李幼嵐三月底多次向我們報案說晚自習被人騷擾……”

    ……

    “誰知道哪來的神經病要追求我女兒!報警都沒人來管管!我們已經被逼得租房子搬家轉學了,媽的火起來老子自己去解決那個畜生!”

    “你們到底抓不抓人?到底抓不抓?!我們佳佳才十一歲!這種變態不趕緊關起來一定會出大事我跟你們講!”

    “沒有的事,我們學校管理得很嚴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什麽?多次打110?哎呀怎麽會呢這孩子都沒跟我們老師說過呀……”

    大半個南城分局徹夜燈火通明,直至東方天亮,秒針滴答對上清晨六點。

    辦公室門唿地被推開,所有人同時迴頭,隻見步重華抓著遙控器快步進屋,打開了投影儀顯示器:“——四月初至今,四裏河流域發生的相關警情,除掉真的變態、戀童癖、偷窺狂和已經被抓捕在押的嫌疑犯,還剩十九起無法確認跟蹤動機!”

    4329個篩查目標最終壓縮到19個,所有人同時精神一振!

    屏幕上唰唰跳出了數排出警信息,步重華疾步穿過滿地狼藉,食指關節咣咣敲了兩下投影屏:“出四個探組著重排查這十九起報案,調取監控,對比跟蹤者與五零二殺人案兇手的相似點。我已經跟各個轄區派出所打好招唿了,治安大隊會協助你們進行排查,如果這十九個案子的跟蹤者全部不符合兇手特寫,那麽就擴大範圍,繼續篩查!”

    周遭轟然應聲:“是!”

    大辦公室充斥著食物過夜後葷腥油膩、香煙泡冷茶酸臭

    發餿、以及滿屋子男人兩天沒洗澡那一言難盡的氣味,連孟姐身上的最後一絲香水味都被她的大油頭味道所取代了。步重華環顧四周,沉聲道:“——我知道大家已經為這個案子熬了六天,可能有人會質疑為什麽這麽難破的案子還要定破案時限。但我提醒你們——萬一兇手的動機確實跟邪教獻祭有關,那麽他絕不會僅僅隻殺一個就完事。津海市正進入暴雨季節,一旦五零二案發當夜的極端天氣重置,那麽他極有可能會在場景和心理的雙重刺激下,再次向少女出手。”

    大辦公室人人肅然,鴉雀無聲。

    “十五歲的年小萍還在隔壁解剖床上等我們為她伸冤。”步重華啪地關了放映器,簡潔道:“所有人就地解散,出發!”

    不用他吩咐周圍一片桌椅挪動聲響,所有人迅速整理出警裝備,按照早已定好的探組編製,三五成群向外走去。

    “吳雩!”

    吳雩一迴頭,步重華正站在辦公桌後看著他:“你傷還沒好,失血過多,就別出去了。迴家睡一覺吧。”

    步重華貼身穿的還是前天那件襯衣,已經皺皺巴巴的了,領口中可以看見厚厚的醫藥紗布,邊緣沾著幹涸的深褐色血跡。失血、熬夜、難以想象的高強度精神壓力讓他臉色不太好看,但他站起身來的時候還是非常挺拔,像是脊梁中有什麽東西撐著,看不出絲毫疲態。

    吳雩遲疑片刻,問:“那您呢?”

    “名單上有幾個案例,家庭情況比較複雜,我去找她們家長聊聊。”

    大半個支隊人都走光了,隻有他們兩兩相對,站在淩晨空曠的走廊上,連彼此身上的煙草氣息和消毒紗布味道都清晰可聞。從步重華的角度可以看見吳雩疏朗的眉角,少頃隻見他用力掐了把眉心,說:“算了,睡也睡不著,我還是找點事情做吧。”

    他來支隊兩個月,從來沒有這麽拚命過,步重華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偵查思路是他提出來的,他怕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反而耽誤了現在最寶貴的時間。

    步重華沉吟片刻,問:“你是不是覺得現在這個偵查思路邏輯鏈很薄弱?”

    吳雩含糊道:“還好吧。”

    但步重華知道他隻是慣於糊弄領導,其實他想的是,這難道還不薄弱?

    確實很弱。首先有很多女孩子被糾纏、被尾隨是不會打110的,那麽兇手之前的犯罪舉動很可能會成為漏網之魚;其次他們也根本不確定兇手是不是真的習慣於

    先尾隨再殺人,警方手裏現在隻有年小萍一個孤例,很難成為分析兇手行為模式的證據。

    他們現在的偵查方向簡直就是在碰運氣,是萬般道路都堵絕後,困境下的無奈之舉,能走通的幾率可能連五成都不到。

    “我知道,但不論怎樣都得去試試。哪怕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得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否則在絕境中也沒其他路可走了。”步重華頓了頓,看著他一挑眉:“‘一天都沒下過地’的學院派領導,也隻能用這種辦法跟兇手死磕了,不然還能怎麽著?”

    這是吳雩形容張博明的話,含沙射影諷刺步重華,沒想到步重華卻記到現在,吳雩那張溫順謙卑好下屬的麵皮不由一僵。

    “你不是想找點事情做麽,”步重華難得近距離觀賞這孫子演技掉線,氣定神閑問:“要不跟領導一起下地去?”

    “……”吳雩含含糊糊摸鼻子:“我傷還沒好,失血過多……”

    鈴鈴鈴——

    市局統一配發的國產機聲震四壁,步重華摸出手機,認出了號碼是四裏河派出所:“——喂,老鄭?”

    “步支隊!太好了您還沒走!”通話背景一片喧雜,應該是刑大隊長老鄭在風風火火地往前跑:“昨晚分局不是讓我們查那幾個跟蹤騷擾女孩子的出警記錄嗎?有個叫郜靈的報警人,片警一時沒聯係上她,您還記得嗎?!”

    刑偵幹久了人確實會有第六感,步重華心髒突然往下一沉:“記得,怎麽?”

    步重華昨晚聽了上百個報警電話錄音,記住了起碼幾十個女孩子的名字和聲線,但對郜靈的印象比較深——因為她說話吞吞吐吐,像嘴裏老含著一口水似的。

    問跟蹤者長相特點,說不清楚。問在哪裏發現被跟蹤的,說不清楚。問她當前所在地和聯係方式,也說不清楚。感覺就像是思維比人慢半拍,最後接線員都懷疑她是惡作劇報假警的了。

    ——不過接線員可以懷疑她是報假警的,步重華卻不能。郜靈是最後十九個重點偵查名單之一,孟昭已經帶著實習警在去她家的路上了。

    “她失聯了。”老鄭咽了口唾沫,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慌亂:“她室友來報過一次警,隻是沒立案,所以昨晚兵荒馬亂的沒發現。今早我上後台多看了幾眼,發現她早就已經……已經……”

    步重華打斷了他:“她室友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

    “五月二號。”老鄭顫抖道,“五

    月二號……中午。”

    ——年小萍死亡當天!

    “把她室友找來,我現在就過去!”

    步重華按斷手機一抬頭,走廊上兩人麵麵相覷,吳雩的手還僵在鼻梁上。

    ——我傷還沒好,我失血過多……

    “領導都去了,我不能不去。”吳雩正色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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