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到保安屯請大神走的那個早晨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我娘讓我爹把家裏的那把柴刀帶上以便防身。我們這裏最可怕的人是胡子,最可怕的動物那就數不清了,林子裏經常有野豬出沒,還有張三(狼)時不時地在林子裏像饑餓的孩子一樣滲人地嚎叫……所以我娘堅持叫我爹帶上柴刀。

    我娘帶著一些少有的溫存對我爹說:老頭子,你去保安屯往返40裏啊,來迴可得小心著點啊!

    我爹也用少有的溫存語氣迴答說:唉,我這一把老骨頭了,張三見了都感到沒什麽油星,你就放心吧!我不會有什麽事的!

    我爹和我娘結婚40多年,很少分離,所以這40多裏的路途在他們看來就遠得不得了了,相當於遠途跋涉,相當於一次久別——的確有這種意味。

    我站在那裏看看還在牆角玩手的大狀,心裏埋怨她多事,害得我爹他老人家還得親自去保安屯請什麽狗屁大神——我向來覺得大神這幫人就是靠忽悠過日子!

    我心裏有些憐憫我爹,我說:爹,要不我去吧?或者我和你一起去?

    我爹已經把柴刀塞進羊皮襖裏邊,用煙鍋在煙口袋裏舀煙,聽到我的話,歎了一口氣說:元寶,你就老實的在家吧,看好你背迴來的那個!爹要不是為了你才不走這麽遠的路呢,現在咱家就是邪性剛過門的兒媳婦生生就叫胡子搶去了,胡嘟嘟地你又背迴這麽個不知是人是妖的女人,大狀也在咱們家變得又瘋又傻的……這些都得看看,不看看行嗎?我琢磨這是不是咱家的墳塋地出什麽問題了,今年七月十五鬼節你說我虎吧(莫名地)地就忘了給祖宗們燒紙錢了,該不是祖先怪罪咱們吧……

    我爹舀好了煙,我娘用火給他點上,他開始“吧嗒吧嗒”地抽煙,看著那飄起的煙霧都能叫人感覺到我爹那憂傷的心境……

    我知道我爹既然背負著這麽多的使命,那麽他的保安屯之行是不可阻擋的了,否則他的這些壓在他靈魂上的擔子會叫他坐臥難安的。

    我爹抽完一袋煙懷裹著柴刀迎著風雪往保安屯出發了。

    我一直目送我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然後又迴到屋裏坐在板凳上看炕上的那個奇美的女人,我感覺此刻她的胸部起伏的更加明顯了,並且還能聽到明顯的唿吸的聲音。大狀這個時候已經不在地上蹲著了而是坐在炕沿上玩自己的手間或地笑一下,我瞅了她一眼感到很無奈。我娘在收拾我發狂的時候砍死的幾隻蘆花雞……就這樣,一直挨到了中午。現在我的周圍除了唿吸聲就是死一般的靜,我晃晃自己的脖子,過了一會兒,我一迴頭看見大狀已經躺在炕上唿唿地睡著了,嘴角不時地淌出涎水……折騰了一夜,我也很困了,上下的眼瞼不停地打架,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坐靠在牆邊也睡著了,但是現實還是尾隨著進入了夢境:我當然夢到了我的女人小勤,亂七八糟的事情在夢中糾纏在一起,糾纏的邏輯嚴重地混亂致使我都喘不過氣來,自己好像正墜入萬丈深淵好像正走向鬼門關的關口——因為我的女人,我又在夢裏發了狂——在夢裏發狂的唯一結果當然是把夢打碎——我像剛剛尿完尿一樣一抖就迴到了現實——這時我感覺自己的褲襠溫熱潮濕——原來我真的尿了!我打算處理一下,可是這時侯我驚呆了,一雙毛嘟嘟的黑眼睛正在注視著我,我反應過來了:你醒了!——媽——她醒了!

    我媽從屋外跑進來,說:醒了?醒了?!

    我說:醒了!

    那個我背迴來的女人的確是醒了——而此時大狀睡的正酣。

    那女人的眼睛真的太美了,我敢說隻要是男人看一眼都會有酥麻的感覺,甚至有更深層次的酥癢的感覺,那眼睛太像兩汪清澈的深潭,每一個男人看完都有跳進去的衝動——哪怕可能被溺死!我媽眼睛一亮:嘖嘖,瞧這大眼睛,真是個俊姑娘啊!

    我的唿吸有些急促,靠近女人:你怎麽樣?

    女人無力地動一下頭——沒說話——是說不出話!

    我對我娘說:她一定是餓的說不出話了!

    可是這時侯我娘已經跑了出去,不久就端了一碗雞血,邊走邊往裏邊倒朱砂。

    我說:娘,你這是幹什麽啊?

    我娘對我使了個眼色說:雞血參朱砂——辟邪!

    ——盡管那個女人奇美,我娘還沒有放鬆警惕,她是拿雞血和朱砂給我們辟邪呢!——也就是說我娘還以為那女人很邪。

    我說:娘,你把蘆花雞燉了吧,她現在餓的都說不出話來了!

    我娘把雞血和朱砂的攪拌物在手上蘸了蘸,然後塗抹在那姑娘的腦門上——辟邪。塗完我娘說:這樣就沒事了,至少可以等到你爹迴來。

    我說:燉雞吧!

    我娘說:管她是怎麽迴事,飯還是要做給她吃的!你先拿點水給她喝,我去給她燉雞!

    我娘出去到灶台燉雞去了,我去給女人倒水。這時大狀突然喊上了:二狗啊我給你燉蘆花雞呢,一會來吃!

    我嚇了一大跳,可是迴頭看看大狀還在睡呢,那是她在說夢話——我想這怎麽這麽玄乎呢,我娘在現實中給那女人燉雞,大狀在夢裏給二狗燉雞,這又是有著怎麽樣的意味呢!難道這女人真的是二狗變化來的嗎!

    可是當我拿過水給女人喂水的時候我卻堅信那女人和二狗不會有任何的聯係——她太美了!

    我試圖和這個奇美的女人說說話,問問她的來曆,最好能知道她和那片墳地的關係以及和二狗的關係,但是我發現這些都是徒勞的想法,她現在身子太虛還是不能說話,憑這一點我可以斷定她根本不是什麽鬼——有這麽虛弱的鬼嗎!

    我喂她水的時候用胳膊抬起了她的頭,我感覺她的女人的味道真的是太濃了——隻是這時我又想起了我的小勤——我才壓住了多想別的。

    想到我的女人小勤我的腦袋發麻,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差一點又發狂。

    ……這時候,我娘把蘆花雞燉好了,盛了滿滿一大海碗端了上來。我娘對我說:天寶,你快來吃點雞肉吧,叫大狀也起來吃吧!

    我聞到了雞肉的香味,頓時咽了一口口水,我指指炕上的女人說:她怎麽吃啊!

    我娘說:她還不能吃,她看樣子餓好幾天了,現在吃東西恐怕不行,我給她盛了碗雞湯,天寶你和大狀先吃肉,我喂她湯!

    我去喊躺在炕上的大狀,把她喊醒了,我說:大狀,你吃點雞肉吧!

    大狀頭發有些淩亂,坐起來就說:把雞大腿給我們家二狗吃吧!

    我瞅著她搖搖頭,說:行,你吃吧,我把雞大腿給二狗了。

    然後,我給大狀拿過去一隻雞大腿,大狀看了我一眼然後就拿在手裏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我娘拿著湯匙給那女人喂雞湯,怕燙著那女的我娘每喂一湯匙都要先用嘴吹吹——我有些弄不明白我娘不是懷疑這女的是鬼嗎,可不知為什麽還要像對待女兒一樣地給她喂湯!

    那女的喝了一小碗的雞湯,然後我發現她的氣色很快地好轉過來了,臉膛開始有了紅潤了,估計她的體能在不斷地恢複呢。我母親真的是很細心,喂完湯又一條一條地把雞肉撕成絲喂那女人……

    果然,到傍晚的時候女人開始說話了。

    我們都急於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曆,所以聽到她能說話我們都很興奮,我娘高興的就像聽到我當年剛開始會說話時的樣子。

    我娘聲音很溫和地問那女人,說:你姓什麽?

    女人聲音還是微弱,說:莊,我叫莊夢蝶。

    我娘說:你的家住哪裏啊?

    女人說:黑城。我嚇了一跳,我聽過鎮裏學堂的朱先生說過,黑城距離我們這裏足足有3000裏遠,胡子怎麽會跑到那麽遠的地方把她搶到我們這裏呢!難道她還真是鬼啊,一陣風的功夫就飄到我們這裏了?

    我問:那你怎麽會到我們這裏?你又怎麽被放到墳地了呢?

    女人說:半個月前,黑城鬧了一場瘟疫,瘟疫傳染的很厲害,我爹就讓我家的管家帶我到這裏的遠房親屬家避一避,還沒有到呢,路上就遇到了土匪,管家扔下我就跑了,我被土匪弄山上去了!

    我說:你們家還有管家?

    女人說:恩,因為我家在黑城那裏有不少耕地和山林,都是我的祖上射箭占山的時候留下的!

    我明白了原來這個女人是地主的女兒啊!怪不得穿著那麽考究的棉旗袍,有著那麽細膩的皮膚和距離現實那麽遙遠的名字——莊夢蝶。

    我說:那你家的管家也太不仗義了,他跑了他迴去怎麽跟你爹交代啊?

    莊夢蝶說:他可以到別的地方當管家啊,那幫人都是屬狗的——

    我想替莊夢蝶罵幾句他家的管家,可是我娘似乎聽不進去這個話題,我娘拽了拽我的衣襟,我隻得暫時停下關於管家的話題。

    我娘瞅了瞅那女人,說:你說你叫胡子抓到山上去了?

    莊夢蝶說:恩!

    我說:是雙廟山的胡子?

    莊夢蝶說:恩!

    我說:那你爹他們沒派人來救你嗎?

    莊夢蝶說:家裏可能還以為我在親屬家呢,他們可能不知道這事!

    我娘推了我一下,繼續問。

    我娘說:那幫死胡子沒把你怎麽樣嗎?那他們怎麽還把你扔了——還扔到西山樹林的墳地了?

    莊夢蝶說:他們……

    說著莊夢蝶的臉上現出更多的緋紅,然後她像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注視著我。

    我被她注視的渾身火辣辣的。然後莊夢蝶又瞅著我娘。

    我娘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元寶,你去把碗筷洗一洗,我們娘倆好好嘮嘮……

    我知道那莊夢蝶是有什麽話想單獨和我娘說,顯然我在這裏她不方便說。於是我把裝雞肉的海碗和筷子拿起來往灶台的方向走。

    大狀這時又蹲在牆角了,她用手擺弄著剛剛啃過的雞骨頭,嘴裏不時的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的內疚感又生發出來——唉!我真的對不起二狗,在他剛剛被胡子抓走的不到一天的時間裏,他的女人和我出了一趟門就變成了個瘋子——我更不明白大狀這麽豐碩的體格為什麽麵對這樣的事件時卻顯得那麽的羸弱那麽的不堪一擊!——死二狗不光有豔福還有一個這麽癡情於他的女人,真是太有造化了!

    我一邊刷碗一邊猜想著那個莊夢蝶為什麽不讓我聽她和我娘的談話,越想就越神秘,於是我決定偷著聽一聽她們究竟在談些什麽。

    我輕手躡腳地來到灶台和我洞房的門的地方,把耳朵貼近了聽。

    我聽見我娘不斷的發出表示感歎的“嘖嘖”的聲音,那個莊夢蝶的聲音很微弱,我努力地聽著……

    可是這時大狀卻發出了更大的聲音,她開始唱起了二人轉《王二姐思夫》的唱詞:

    我坐在繡樓眼望京城啊——

    思想起二哥哥張相公……

    八月呀秋風啊冷颼颼哇

    王二姐坐北樓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 一去六年沒迴頭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飯

    兩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飯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頭

    這胳膊上的鐲子都戴不了

    滿把戒指打出溜哇

    頭不梳臉不洗呦

    小脖頸不洗好象大車的軸哇哎哎咳呀

    王二姐在北樓哇眼淚汪汪啊

    叫一聲二哥哥呀咋還不還鄉啊哎哎咳呀

    想二哥我一天在牆上劃一道

    兩天道兒就成雙

    大狀唱的很動聽——絲毫聽不出她現在的精神狀態有那麽差。

    可是大狀這麽一唱不要緊,我娘和那個莊夢蝶的談話我是一點也聽不到了!

    我真想過去把大狀的嘴捂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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