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9點多,微涼。


    姚遠跟著妹子七拐八拐,穿過一盞盞昏黃的路燈,穿過一棟棟高樓大廈,最後摸到了一片平房區。


    平房區嵌在高樓的夾縫裏,四周拔地而起,燈光通明,這裏卻凹下去一塊,黑漆漆的仿佛被遺棄的角落。


    大雜院,磚瓦房,走到一間房門口,還沒等進去,裏麵出來一男一女,看樣子剛完事。


    妹子和那女人招唿了幾聲,示意姚遠進門。


    極其狹小的空間,一張床,一張桌子,連椅子都沒有,棚頂吊著一根電線,燈泡散發著昏暗的光。


    “”


    姚遠聞到一股殘留的味道,又看了看那床,覺得髒髒的,問:“你倆合租?”


    “嗯,合租。”


    妹子鎖上門,迴身頓了頓,低低道:“你得先給錢。”


    “哦。”


    姚遠掏出50塊錢,伸手,又縮迴來,道:“你把妝卸了,聊幾句,這50塊錢就是你的。”


    “你不做麽?”妹子一愣。


    “先聊聊。”


    “”


    妹子覺得古怪,又很躊躇,見對方直接把錢塞過來,終究還是打了盆水,洗了洗臉。


    姚遠再度端詳,長相還行吧,勝在皮膚細嫩,五官年輕,約莫20來歲,就是眼睛小了點,眉形也不太好看。


    他也沒指望找到多漂亮的,問道:“你包夜幾點到幾點?”


    “通常11點開始。”


    “每天都有?”


    “”


    妹子沒應。


    “你白天都幹什麽?”


    “睡覺。”


    “是這樣,我想找你拍一組照片,白天拍,室外照,大概一天就能完成,200勞務費。如果超出時間,我加錢。”


    “”


    妹子更加狐疑,狐疑又變得警惕,警惕變得不安,那是一種超出自己想象之外的未知感帶來的不安。


    她盯了對方一會,忽地把50塊錢塞迴去:“我不知道你是幹嘛的,我不做你生意了,錢我也不要,你走吧。”


    見對方不動,甚至有點急了:“我告訴你,我可叫人來,你快點走!”


    “別緊張別緊張!”


    姚遠擺擺手,語調柔和:“我不問你的名字,不要你的聯係方式,我們沒有關係,我隻想雇你拍一組照片。


    什麽都不用露,正常的自然的生活照。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帶朋友來,一天200,兩天400,不耽誤你做生意。


    當然,照片的使用權歸我。”


    他又把50塊錢推過去,撕了張紙,寫上電話號:“考慮一下。”


    說完,姚遠推門出去。


    出去便心虛不已,沒有剛才的自信氣度,鬼鬼祟祟的溜出院子來到大街上才鬆了口氣:娘的,我可不想演掃黃現場!


    看看時間有點晚,隻得先迴學校,明天繼續采集素材。


    此後的兩天,姚遠一直在采風,又見了幾個年輕妹子。


    公關費都花了150塊!


    第三天,他終於接到了一個電話,聲音有點沙啞:“喂?你好,你是那個,那個,拍照片麽?”


    “對,你是哪個?”


    “亮馬河。”


    “哦,你考慮好了?”


    “嗯,什麽時間拍?”


    “明天就可以,從早到晚,五點開始,你帶著化妝包,供飯不包車,拍完付款,你約地點見麵。”


    一句話包含的信息量讓妹子有點卡頓,末了道:“那那就在燕莎門口,行麽?”


    “可以。對了,你告訴我一個稱唿。”


    “什麽?”


    “你告訴我一個我能叫的稱唿。”


    “蓉蓉。”


    “行,你可以叫我陳老師。”


    1992年,在亮馬河北麵,開了第一家中外合資的大商場:燕莎友誼商城。


    它與凱賓斯基、昆侖、長城等五星級酒店,組成了一個高檔商圈。那會京城的財主基本都是倒爺,要麽在國內倒,要麽往國外倒,出入有洋人,往來無屁民。


    沒辦法,得允許一部分買辦先富起來。


    總之燕莎一直是挺有檔次的商場,四九城人盡皆知。


    次日,五點。


    秋天的早晨沒有夏天那麽亮了,微光初露,藍中帶灰。


    姚遠早早就守在商場門口,來迴溜達,不時能碰上幾個遛早、下夜班的,傻了吧唧過來問有盤麽?


    擦!


    要是有,姚遠還真賣給他。


    五點過少許的時候,就見一個妹子躊躇著走過來,紮著馬尾,沒化妝,白淨的臉蛋,帶著倦意和忐忑。


    “蓉蓉?”


    “陳老師!”


    “哎,你沒帶朋友?”


    “”


    她搖了搖頭,姚遠笑道:“不用擔心,晴天白日我又不能把你怎麽著。來都來了,就安安穩穩的拍照。


    咱們先拍幾張朝陽底下的,然後吃早晨,對了你帶化妝品了麽?”


    “帶了!”


    蓉蓉給他看自己的小包。


    “那先捯飭捯飭,你那水準慘不忍睹,照我說的畫。”


    姚遠雖然不會上手,但他見的多啊,榜一大哥都睡過好幾個,指指點點道:


    “你眉毛稍短,要拉長,稍微淡一些,你那天跟蠟筆小新似的。然後彎一點,彎一點,柳葉眉知道麽?”


    “小眼睛想變大,眼線最重要,順著內側走走走,尾巴那塊向外拉長,挑起來,對對!”


    蓉蓉懵懵懂懂,勝在聽話,試了幾次總算畫好了妝。


    姚遠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普普通通很自然,便道:“走吧,去河邊拍。”


    亮馬河在京城的存在感不高,一直沒什麽人管,浮萍雜草叢生,臭氣熏天。前幾年才開始治理,兩旁清除了淤泥雜草,鋪上了一些石磚。


    河裏還停著一艘小型遊輪,那是個船上酒吧,營業到08年奧運會前後。


    姚遠作為媒體人,攝影功力很不錯的,指揮道:“你先沿著河邊走,背著手,低著頭,我先拍幾張。”


    他哢嚓哢嚓拍了幾張,感覺不太對,想了想道:“你把褲腿卷起來。”


    “什麽?”


    “卷起來到膝蓋,頭發解開放下來。”


    蓉蓉手足無措,無所適從,這對她而言是全新的工作。她依言而行,傻呆呆的繼續在河邊走,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走過來。


    始終沒達到要求。


    “笑啊!”


    “你不會笑麽?”


    “告訴你不要愁眉苦臉的,你要對著朝陽笑,你看那陽光燦爛,世界美好,你心情自然也舒暢歡快啊!”


    姚遠進入工作模式,嚇人的很。


    “我我”


    “你什麽你?這都多長時間了,一會朝陽變夕陽了!”


    “我笑不出來。”


    蓉蓉低下頭。


    “”


    姚遠一頓,沉默了一會,又開始喊:


    “那你就想,想一會老天下雨了,今兒屁也沒幹,我白給你200塊,明兒下雪,後兒下冰雹,大後兒個孫長老都下來了你掙了好多好多錢,給你爸媽看病,給你爺奶看病,供你弟上學,供你自己上學,你家蓋了三間大瓦房,村兒裏人人羨慕,追你的小夥子排到了十裏八鄉,以後就過上好日子了”


    “”


    蓉蓉初時愣怔,而後表情古怪,想哭又想笑,忍了幾秒鍾,終於噗哧樂了出來。


    姚遠趕緊抓拍,哢嚓哢嚓,畫麵一幀幀定格。他不知道這個女孩叫什麽,更不知道背後有什麽淒慘的故事。


    人的悲歡並不相通,但他心有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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