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裏,柯飛鶴很早就上了床。


    一來是因為他今日動武,牽動了傷口,舊傷複發。雖然已請了醫師來塗了藥酒,新換了繃帶;雖然,疼痛對這個一生戰鬥,飽曆風雨的老人來說已算不得什麽。但他今日實在是太累了!


    二來是因為他知道,明日必有一場惡仗要打,須得好好養精蓄銳不可。他已經不年輕了,或者說,已經很老了,已經不像許多年前一樣,精力煥發,連戰三天三夜也不在話下。戰前不得不好好準備,是他對時間的屈服,也是一身的傷疤給他的寶貴經驗。


    可是他卻睡不著,不論如何輾轉反側,如何凝神靜息,他總能聽到自己有力的心跳聲。難道是大敵當前,即便是“天下第一”的他,也會緊張?


    他迴想起自己輝煌的一生,生平百餘戰,除了今日戰敗給自己的孫女兒之外,隻有一場敗績。


    不過那場輸給塚島二魔的失敗,他至今仍未承認,因為塚島二魔不管是對付一個人還是一百個人,總是兩人同時出手。


    二打一,在柯飛鶴眼中實在有些不公平,所以他不服,於是便不承認。


    所以直到昨天敗給柯小艾為止,他都一直堅守自己“天下第一”的名號。


    他忽又想到了幼時的柯小艾。他那個可憐的孫女兒,從小便沒了父母,從小就得承受不該在那麽小的年紀便承受的壓力。


    似走馬燈一般,柯小艾自小長大的點點滴滴慢慢在他心中閃過。想到柯小艾那單純而美好的笑臉,他的心裏忽然覺得無比溫暖和安穩,不知不覺中便步入了夢鄉。


    他竟然夢到了嶽雲石,夢到了他們當年那一戰——初出茅廬的劍客對戰成名已久的“劍神”!


    那一戰,他勝了,他一戰成名,可夢中的他重曆那場戰鬥,卻突然意識到,嶽雲石那一戰後的處境,豈非與現在的自己十分相似?


    “劍神”也好,“天下第一”也罷,不過虛名耳。他設立生死擂台,所堅守的難道隻是虛名嗎?


    當然不是!


    在他還年輕的那個年代,武功可不是像現在這樣是用來被人評價的,而是用來取勝的!


    唯有勝利,才能證明一個人武功更強,而所有的人幾乎都尊重著勝者,尊重著強者,尊重著“劍神”,尊重著“天下第一”,尊重著天下武功的源起之地——少林寺,尊重著上善若水的太清教。可如今,已沒有人再承認這些東西……


    所以,他一直堅守!


    他所守護的,是“劍神”嶽雲石,是少林寺也是太請教,是自己曾為之付出無限努力的東西——用以製勝的武功。


    他守護的,是那個在他心中無限美好的武林年代!


    他夢中突然出現了石管家,就站在敗在他劍下的嶽雲石身邊。


    石管家滿臉瘡疤醜不可耐,而嶽雲石劍眉星目英俊非凡,兩人站在一起,反差實在是大得驚人。


    那兩人盯著他看了片刻,竟轉身相攜而去。


    這個對他忠心耿耿的管家,怎會離他而去?


    他大聲唿喊著,想讓石管家迴來,可石管家卻連頭也沒迴,愈走愈遠。更可怕的是,他突然發現自己雖然在張著口大聲喊叫,卻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他忽然驚醒,滿身冷汗,鼻端傳來一股很香的氣味……


    這一晚,郭長歌也難以安睡,他竟然在想著柯小艾。


    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見到這個女子時候,竟會有一瞬間原諒了她濫殺的罪行。他向來覺得,如果能允許別人濫殺,那自己也一定是同樣嗜血之人。


    他隻有二十歲,很多事都還沒有經曆過。所以他還理解不了,他看到柯小艾時的那種感覺,其實人們通常都稱作是:心動!


    趁著窗外月色皎潔,郭長歌出門踱步而行,穿廊過戶。他不知青雲莊院落布局,隻是一味亂走亂闖。


    牆的另一邊,突然傳來了兵刃破風之聲。他慢慢拐過去,隱身牆根陰影之中,看到有人正在花園舞劍。


    舞劍之人身姿輕盈自如,動作瀟灑自若,銀白劍身反射皎月寒光,讓郭長歌不禁打了個寒戰。


    那舞劍之人突然躍起,在假山上蹬了一腳,借力反身竄了出去,正是向著郭長歌的位置而去。


    郭長歌不閃不避,走出了陰影,看到向他飛來之人正是柯小艾。


    柯小艾在他身前落地,舉劍指著他,冷冷道:“你敢偷看我練劍?”


    郭長歌向來十分健談,不管與誰交談,他總是十分愉快,而且他好似根本不用思考,嘴巴自己就能滔滔不絕地說出話來。可柯小艾問他這句話,這句不是很難迴答的話,他卻思慮了半晌,思慮到底該如何迴答為好。


    他勉強笑了笑,終於開口道:“趕巧撞上了。”


    柯小艾收了劍,道:“大晚上不睡覺,瞎跑什麽?”


    郭長歌盯著她的那雙黑色眸子,仿佛有些恍惚。她說的話,每個字自己都聽的清清楚楚,卻在第一時間並沒有理解她在說些什麽。


    郭長歌道:“啊?什麽。”


    柯小艾還是冷冷瞧著他,好像並不打算把話說第二遍。


    郭長歌道:“我今夜睡不著,出來走走。對了,你怎麽也沒睡?”


    柯小艾沒有迴答,自說自話道:“我知道你很厲害,明天一戰,請你一定保護好我爺爺。”


    郭長歌心想,自己何德何能保護“天下第一”,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擠出一絲笑容,道:“也請你不要殺太多人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何自己和艾可說話的時候一切正常,但與柯小艾說話,卻總覺得有些吃力,不像自己平日裏說話那般自在。


    柯小艾轉過臉不看郭長歌,悄聲道:“我答應你不殺人。”


    郭長歌又有些恍惚,問道:“你說什麽?”


    他知道柯小艾不會再說一遍,於是轉移話題道:“你為何不想讓我們知道你是柯老前輩的孫女?”


    柯小艾偏過頭,道:“我就是不想!你有意見?”


    其實她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


    所有一切都得從成樂問她為什麽想要戰勝柯飛鶴開始,那時她並未多想,隻是選擇不說。非要找理由的話,也隻能說她當時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說出自己想戰勝自己的爺爺這件事。


    她當然不是不可以說,那時她便是道出自己的身份也沒任何不妥。可既然一開始沒說出來,那麽後麵不管別人再怎麽問,她也是不可能會說的了。


    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小孩子脾氣,也可以說這正是少女的可愛之處。


    郭長歌實在太年輕,女孩子小小的心思他又怎會懂?


    他又問道:“之前我們在山洞裏過夜的時候,你曾對我們說,你八歲時便殺過人,這件事總是你胡編亂造的吧。”


    柯小艾冷冷道:“我沒必要騙你們。”


    郭長歌皺眉道:“那是怎麽迴事?”


    柯小艾轉身背對著他,道:“你想知道?”


    郭長歌也不知為何,突然很想知道關於柯小艾的故事,便道:“想!”


    柯小艾慢慢走到一棵高樹下,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出言道:“你過來坐。”


    郭長歌依言走過去坐了。


    柯小艾開口慢慢道:“我八歲殺的第一人,是我父親。”


    郭長歌一驚,平複下來時發現自己已經站起。


    月光映照下,柯小艾臉上仿佛籠了一層寒霜,道:“你也覺得我是個怪物吧。”


    她的眼角突然晶瑩閃爍,那是淚珠在月光下反射的光彩。


    郭長歌實在想象不到,一個八歲的女孩,怎會弑父?不過他也並不覺得柯小艾是怪物。


    郭長歌心道:“你既然肯對我說這件私密之事,定是下了很大決心,定是給了我極大的信任,我卻如此失禮,實在不該!”


    他慢慢走近柯小艾,慢慢坐了下去,道:“你絕不是怪物。”


    “什麽怪物會長你這麽好看?”


    這句話,他當然沒有說出口。這隻是他看著柯小艾的臉,心裏忽然閃過的一個念頭。


    柯小艾抬頭望著月亮,過了許久,終於又再開口:“是我殺了我父親!”


    郭長歌靜靜地聽著。


    柯小艾繼續說道:“那一天,我偷偷在娘房間裏抹她的胭脂玩,我爹娘突然迴來,我便藏進了櫃子裏。我馬上便聽到了我爹的喝罵聲和我娘的哭叫聲。我推開櫃門一看,我娘倒在地上,我爹正一腳一腳踹她的肚子。我娘看到了我,她一邊流著淚,一邊揮手示意我快走,可我卻拔出了我爹放在桌上的長劍,一劍刺進了我爹的背脊。”


    她看了眼郭長歌,苦笑道:“你說,我做錯了嗎?”


    郭長歌沒有任何反應,柯小艾所說的事情實在讓他有些發怔——這件事雖不複雜,但“消化”起來並不容易!


    柯小艾又看向了月亮,道:“我殺了我爹後,站在血泊中,手裏拿著劍,不覺害怕,反而覺得有些痛快。我冷冷看著我娘,她捂著肚子,驚慌失措地逃開,縮在牆角裏,邊哭邊喃喃道:‘怪物,怪物……’,後來她把我送來了青雲莊和爺爺住,她自己一人離開,不知去向。


    “青雲莊原來的管家和家丁聽說了我的事情,都把我當作‘怪物’來看待,爺爺一怒之下把他們都趕走了。新來的石管家和家丁對我都很好,或許隻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的故事吧。”


    月光如水,兩人沉默許久。


    郭長歌忽然道:“你父親為何要打你母親。”


    他實在太年輕,為夫者打妻子這樣的事情,他實在無法理解。


    柯小艾同樣也想不明白,她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不是我爹第一次打我娘了。我直到現在還記得,我娘的胳膊上、臉上,時常會有許多淤青。”


    郭長歌皺眉,沉吟半晌,忽然道:“沒錯!”


    柯小艾不解,道:“什麽?”


    郭長歌解釋道:“你方才問我你做錯了沒。我現在迴答你,你做的沒錯,一點錯都沒!”


    兩人對視。


    郭長歌接著道:“你不僅做的沒錯,而且你絕對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若是換了我,恐怕根本做不出那樣勇敢的事情!”


    柯小艾的眼裏忽然有了光,她道:“你說的是真心話?你不是不喜歡我殺人嗎?”


    郭長歌點點頭,道:“我雖不喜殺戮,但當時的狀況,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若不是從背後偷襲殺掉那個對你母親施暴之人,你母親興許就會被他打死了。”


    柯小艾道:“可我殺掉了我自己的父親,人們都說我是個怪物。”


    郭長歌道:“那個人實在不配做你的父親,甚至不配為人,在我眼裏他才是怪物!”


    柯小艾眼中的光芒仿佛更亮!


    兩人靠的很近,而且相視已久,目光灼灼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愛侶。他們初時情緒激揚,並未覺得有何不妥。


    這時迴過神來,兩人趕緊轉開目光,都覺臉頰有些發熱。


    郭長歌忽然道:“你跟我說了你的故事,從今日起,我們就是朋友了!”


    柯小艾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不過還是用她一貫冷冰冰的語氣道:“誰要和你這個沒婆婆媽媽的人做朋友?我……我要迴房間了。”


    她說完便起身走了,可走得太急,把她的劍落在了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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