厙看著麵前這位死去的老兄弟,久久沉默。


    若是他沒有記錯,這是他死去的七十八位老兄弟了。


    當年,他加冕為王,八十一個兄弟相互扶持,又是何等的繁榮昌盛、瀟灑愜意。


    但是。


    誰又能想到,隻是轉眼,他就先後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兄弟!


    厙沒有哭泣,隻是用滿是鮮血的手,挖了一個大坑將這個老兄弟埋了起來。


    或者說,厙從來就沒有哭泣過。


    在他的世界從來就隻有高歌猛進,從來都沒有眼淚這種東西,就算是他的人生一而再的失去,早已被悲傷掩埋,但他依舊沒有落過淚。


    厙想不通這位老兄弟為什麽要舍命救他......難道這個時候老兄弟還指望他能做什麽不成?


    厙感覺他要死了,而且還會死的很快!


    被剔除骨甲的他,就像是一堆腐肉。


    厙也是這麽認為的!


    骨甲被剔除了,他前半生的一切榮耀、所有榮辱,也跟著被剔除。


    這一年,幾乎從未下過雪的戰族國度開始下起了雪。


    這是厙第一次看見下雪,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錯覺,天空的雪花恍若要比天地間的一切都更白。


    厙感覺這是上天為他送行的禮物!


    看著天空那藹藹白雪,厙忽然想要學著老祭司的模樣吟詩一首。


    但最終也隻是念出了“一片、兩片、三四片”......


    厙微微搖頭,他就是個武夫,念什麽酸詩?


    或是因為快要死亡的緣故,厙還是忍不住迴想起畢生的過往。


    在這一刻,厙好像迴到了少年時。


    腦海中各種記憶紛至遝來,至此厙才猝然驚覺,他的上半生竟然那麽順遂。


    或許他上半生就已經用光了畢生的運氣吧!


    厙迴想過往,這才發現那些故人的相貌,他竟然已經完全記不清。


    唯一還記得很清晰的,反而是那個一直苦頭婆心勸他識字的大祭司。


    厙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因為,識字對他而言真的是太難了吧?


    雪越下越大,越積越深。


    戰族的國度,罕見的有了積雪。


    厙感覺自己的身軀,慢慢被冰雪掩埋,被剔除骨甲的痛苦也逐漸離他遠去。


    厙覺得他真的要死了!


    但是。


    對於死亡,厙也沒有任何抗拒!


    厙將一切都徹底看開了,若非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口誦“道兵”兩個字,孟夏甚至都甚至會認為厙沒有任何遺憾。


    埋在深雪裏,萬道爐的火毒,依舊有如跗骨之蛆,厙再次陷入了迴憶。


    而這次,記憶最深刻的,則是當年那個綠衣女子!


    這是他人生之中,除開黑白之外,唯一的色彩!


    厙也不知道,為何就偏偏這個女子,擁有鮮豔的綠色。


    這個問題他思索了數十年,始終都沒有想明白,現在自然是依舊無法想明白。


    就在厙等死的時候,他為自己選定的“墳地”附近,卻是意外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那是一個身穿綠衣的女子,數十年之後,厙再次看到了這個身穿綠衣的女子。


    這個綠衣女子老了很多,手邊拉著個穿著紅衣的小女孩。


    看到這對母女,厙忽然想哭。


    不是為了當年的錯過而哭,而是看到這個綠衣女子還活著而感動到落淚。


    她還活著真的是太好了!


    她有了女兒真的是太好了!


    厙感覺他這一生,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什麽都沒能保護,什麽都沒能守護,什麽都沒能做到......


    但是。


    這個世界終究還是給他留下了一抹色彩!


    不對,是兩抹!


    除了綠色,還有鮮豔的紅!


    紅衣小女孩發現了他,被嚇了一跳,躲到了媽媽身後。


    綠衣女子抬頭望他,厙忽然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如果可以,他希望沒有這次重逢。


    厙直接將頭埋進了雪堆裏!


    綠衣女子沉默數息後,從小籃子裏拿出了幾根剛剛采到的野菜,放在了他的麵前。


    準備離開前,想了又想,將一支長滿黃色花蕾的樹枝放在了他的身旁。


    母女倆離去,依稀之間小女孩說那是個壞人,她在通緝令上看到了,媽媽阻止了小女孩。


    原來她認出了他麽!


    也不知為什麽,厙的眼睛不可遏製的留下了眼淚。


    不是因為害怕,但就是沒忍住落淚。


    就是厙自己也無法理解,明明他的世界就沒有眼淚這種東西,為何他現在會落淚!


    就是先後看著妻女、兄弟離去,他都沒有落淚。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落淚的緣故,他竟然從綠衣女子送給他的這支花枝之上,看到了色彩。


    這是一支長滿小黃花的花枝,能夠在大雪天綻放!


    攢著小花枝,厙在等待官兵過來抓捕他。


    可惜,他接連等了數天,都沒有官兵過來。


    厙知道,那個綠衣女子沒有告官!


    她這是......同情他嗎?


    厙忍不住自嘲,心頭悲涼一片!


    若是可以,他希望那個綠衣女子的記憶裏,永遠都是他盛裝出征、意氣風發凱旋的模樣。


    但是。


    對於這支小花枝,厙依舊非常珍惜。


    厙開始想盡辦法,讓這支花枝不要凋零。


    他竭盡所能,引來天地元氣。


    畢竟,這是他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厙小心翼翼到極致,畢竟他的身體中還有萬道爐的火毒,他害怕一不小心就將這株小幼苗燒毀。


    厙從小到大,從來都沒這麽細心過。


    該說厙真不愧是天才,當他全力以赴想要做什麽時候,還真讓他做成了。


    在他的全力嗬護之下,這株被折下來的小花枝,竟然真的沒有枯萎。


    反而在天地元氣的滋潤下,開始變得愈發繁茂。


    這讓厙歡喜不已,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到嗬護這株小花枝之上。


    為了不讓火毒侵擾這株小花枝,厙每次引動天地元氣,都格外的小心翼翼,元氣更是層層過濾。


    而當看到這株小花枝迎來新生的時候,厙竟然若有所悟。


    火毒纏身的他,又何嚐不就是這株被折下來的花枝?


    失去了樹幹的供養,死亡是必然的。


    但因為他的供養,花枝反而迎來了新生。


    若是他這支斷裂的花枝,也擁有了新的供養源又如何?


    能迎來新生嗎?


    厙不由想到了萬道爐的火毒,這火毒盤根錯節,時刻侵蝕他的身體,幾乎已經和他徹底糾纏到了一起。


    若是他可以反過來以火毒為養料呢?


    毫無疑問,這太難了!


    但終究還是讓厙看到了一絲希望,而就為了這一絲希望,厙忽然不想死了。


    他吞了很多天前,那個綠衣女子留給他的野菜,盡管這野菜早已被凍爛。


    但吃過之後,依舊給厙提供了些許活下去的希望。


    這等野菜,他以前從未吃過,也從未采摘過。


    但現在,他知曉了一種新的食物。


    就這樣,厙開始爬著去采摘這種野菜。


    野菜、雪水、樹皮、蘑菇,各種東西都慢慢成為了厙的口糧。


    填飽肚子後,厙以大毅力,聚集火毒,在身軀之上燒蝕出了一條大蛇的圖案。


    這條大蛇,是厙獵到的第一件獵物,他的名字更是由此而來。


    過程極度痛苦,燒刻完畢後,厙直接昏迷了過去。


    可惜的是,厙耗費如此大的代價,燒蝕出這樣一個大蛇的圖案,對於他而言並沒有帶來任何好處。


    反而火毒大爆發,讓厙直接發起了高燒。


    這一昏迷,就是整整七天。


    就連森林中覓食的野狼,都以為厙死掉了。


    以前懾於厙強大氣息不敢過來,現在卻是過來啃噬厙的屍體。


    厙還是被野狼啃噬他血肉給痛醒的,劇烈的疼痛讓厙本能的出手,緊緊的用手箍住了野狼的脖子。


    這是一場為了生存的血腥拚殺!


    不說是全盛時期,在厙生命裏的任何時候,誅殺這樣一頭野狼都不會太費勁。


    但以萬道爐火毒在身軀上燒蝕出一條大蛇印記後的厙,火毒全麵爆發,虛弱到了極致。


    不得不像是個瘸腿乞丐,和野狼滿地打滾、廝殺。


    看著厙和野狼的這一戰,孟夏很震撼。


    易地而處,他肯定沒辦法做到厙這種程度!


    附身在厙的身上,孟夏能清晰感知到厙的虛弱。


    他是真正傾盡了全部!


    最終,野狼還是被厙絞死,厙生生用牙齒,咬斷了野狼的喉管,然後吞噬了野狼的血液。


    因野狼而續了一口氣的厙,後續又通過生吃野狼肉,慢慢熬過了火毒大爆發帶來的傷害。


    待修養的差不多了之後,厙再次用萬道爐的火毒,緊挨著大蛇的圖案,在身軀之上燒蝕出了一頭野狼的圖案。


    這頭野狼,赫然正是不久前厙絞死的那頭。


    孟夏明白,這是厙在銘刻他的新生!


    這一次,厙再次被折磨的欲死欲休。


    但是。


    厙還是生生以頑強的生命力挺了過來!


    可惜,燒蝕出這樣一頭野狼圖案,厙依舊沒有獲得太大的收益。


    連續兩次燒蝕圖案,厙更加虛弱了。


    野狼肉吃完,就像是一條野狗般爬行,吃野草、啃樹皮,活的像是條蛆蟲。


    但是。


    厙依舊頑強的活著!


    尤其是春天的到來,野菜遍地生,更是給了厙希望。


    稍微調養了一段時間後,厙又在身軀之上燒蝕了一條大蜥蜴的圖案。


    那是厙第一次捕獵到大型獵物後的圖案。


    可惜,這次蝕刻依舊沒有任何收益。


    厙的模樣愈發的淒慘,看上去更是醜陋無比。


    孟夏震撼不已!


    真的很難想象,厙到底是以怎樣的大毅力,在沒有收益的情況下,一次次在身軀之上燒蝕圖案。


    他這是打算以這些圖案,來譜寫自己過去曾經輝煌的人生嗎?


    在挺過去之後,厙第四次在身軀之上燒蝕圖案。


    這一次,是一隻千絕螳蜈!


    相較於以往,這次明顯要更加艱難。


    因為,千絕螳蜈身體構造要複雜的多。


    為了成功蝕刻出千絕螳蜈的圖案,厙在過程中先後有兩次失去意識,但每次蘇醒之後還是咬牙繼續燒蝕。


    最終,厙還是成功了!


    在千絕螳蜈的圖案,成功蝕刻成功的刹那,他身體之中的一些秘力,直接被調動,迅速補充到了這個圖案之中。


    孟夏認得,這種秘力,就是厙曾經煉化過的千絕螳蜈的精魄。


    在這道秘力匯入之後,千絕螳蜈的圖案就像是徹底複蘇,萬道爐的部分火毒,竟然也因此匯入到這枚圖案之中。


    感知到這個變化,厙笑了!


    因為。


    這是他身中萬道爐火毒以來,第一次感覺身軀之上的火毒被消耗掉。


    他推測的道路,或許真的可行!


    千絕螳蜈過後,是大地暴猿;大地暴猿過後,是吞金獸;吞金獸過後,是雀火蟒。


    伴隨著燒蝕的圖案越來越多,厙明顯感受到,身軀越來越輕鬆、越來越有力。


    也正是這個時候,厙開始解析了萬道爐之火的部分秘密。


    誠如其名,萬道爐之火,就是蘊含天下萬道的道火,本質上可以理解為某種文明之火。


    而厙燒蝕而出的這些圖案,都是厙前半生獵殺的所有獵物,並且煉化了它們的骨骼、精魄。


    這每一道圖案,本質上就代表了一個族群。


    十年後。


    厙的身軀之上,分布著密密麻麻的圖案,看上去就像是一枚枚印章。


    整體上更是給人以淩亂、無序的感覺,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渾身都長滿了癩子。


    但是。


    厙對於這些都統統不在乎了!


    曆經十年的蝕刻,厙雖然變得奇醜無比,但曾經有如跗骨之蛆的萬道爐之火,卻是徹底被他消耗掉了七七八八。


    火毒再難以給他造成困擾!


    不僅如此,他曾經的一身實力,也基本上都迴來了。


    全程感知著這一切的孟夏,也忍不住震撼。


    他自以為強大的毅力,在厙麵前其實根本就算不了什麽。


    厙這才是真正的狠人!


    當然。


    這些年孟夏也沒有閑著!


    在厙燒蝕圖案的時候,孟夏也會跟著厙一遍遍在自己的身軀之上燒蝕。


    萬道爐的火毒,可不是那麽容易就找到的。


    要是錯過了這次機會,孟夏估計還不得後悔死。


    厙在身軀之上燒蝕圖案,讓孟夏想到了他烙印不朽王城的過程。


    這些圖案,本身就是烙印的一種。


    又半年後,厙又在身軀上烙印了一枚圖案,這枚圖案就是讓厙痛苦了半生的萬道爐。


    毫不誇張的說,萬道爐就是厙這一生,所有痛苦的根源。


    但是。


    厙還是選擇烙印萬道爐!


    這枚圖案,遠比厙想象中的還要艱難。


    或許是牽引到了萬道爐的部分氣機,一道火焰竟然直接從天而降,徹底將厙包圍。


    厙直接被痛的欲死還休,過程更是淒慘無比。


    不僅如此,就連他棲身的森林,都直接被燒成了白地。


    但是。


    被萬道爐的火毒折磨了大半生的厙,對於萬道爐的火毒早就有了一定的抗性。


    更何況,他渾身所有的圖案,都是萬道爐的火毒燒蝕出來的。


    也不知這是不是天意,萬道爐這最後一把火,竟然反而幫助厙成功在身軀之上燒蝕出了萬道爐的烙印。


    厙,成功了!


    在萬道爐烙印成功吸走所有的火焰過後,厙浴火重生,身軀之上那一枚枚圖案,成功蛻變成為了一枚枚骨甲鱗片。


    厙徹底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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