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這一席話說的夾槍帶棒,任誰聽了都知道這是對蘭姨娘不滿的意思。有消息靈通的,自然知道陳氏這是替女兒抱不平兒,所以要敲打蘭姨娘。不明所以的,也樂得看著新太太發作老爺跟前兒最得寵的人兒。不管最後是誰占了上風,這把火總歸也燒不著她們這些看戲的。


    幾位姨娘想到這裏,不覺相互對視一眼,又忙低下頭裝老實,心下卻暗暗稱快。尤其是去歲才死了女兒的方姨娘,眉宇之間的幸災樂禍簡直遮掩不住——當然了也興許是不屑遮掩。


    唯有尤大老爺略覺莫名的看著陳氏,又看了看蘭姨娘。心底終究還戀著昨夜洞房花燭的繾綣溫柔。想了想,什麽都沒說。


    蘭姨娘見狀,登時滿臉委屈的看向尤子玉,眼圈兒也紅了,目光幽怨的恨不得滴下淚來,楚楚可憐的用帕子揉了揉眼眶兒,要哭不哭的說道:“太太這話怎麽說?太太若是不喜歡我,也該說出個不喜歡的緣由來。好叫我聽明白了即刻改正。何苦這麽不清不白的糟踐我。難道我爹娘請先生教導我讀書識字,明理知義,反倒是錯的了?”


    陳氏並不理論蘭姨娘哭哭啼啼訴委屈的小模樣兒,反倒是滿臉冷笑的看著尤子玉。因說道:“你們瞧瞧,我說讀書人心氣兒高難道說錯了?我不過說了這麽一句話,她便又哭又鬧又訴委屈。大喜的日子,就這麽給我沒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才是太太,我倒是那個該捧茶伺候立規矩的屋裏人。這也幸虧是三十幾歲生兒育女的人了。倘或再年輕些個,保不定還要作出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輕狂樣子來。可見這讀書與否,跟明理知義通人情世故竟是兩迴事兒。隻這麽一遭兒,我也不算是冤枉她了。”


    說罷,也不待蘭姨娘反駁,笑向尤老安人說道:“我帶著兩個姐兒嫁進尤家,這件事老太太跟老爺是知道的,族中也是應允了的。我私下忖度著,老太太與老爺光風霽月,端的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吐口吐沫也是根釘的響快人,斷然不會做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事兒。既是當著兩家父母和媒人的麵兒說好了的,又何故在成親之日背著我叫兩個賤婢明裏暗裏的向我那兩個姐兒打探原趙家的人,又嫌棄什麽拖油瓶不拖油瓶的。說了那麽些不三不四的話,害的兩個姐兒一夜也沒得好睡,又不敢同我明說。還好身邊兒跟著的丫頭是個忠心的,今兒早上悄悄告訴了我。否則我便是個死人,連女兒被兩個賤婢欺負了都不知道。我想著那兩個賤婢無緣無故,也不敢得罪我。可見是有人背地裏吩咐了什麽,她們才敢這麽做。”


    陳氏說著,不覺又是一陣冷笑,目光灼灼地盯著蘭姨娘,口內斬釘截鐵的說道:“既是這麽著,我不妨再把話說一遍——別說咱們三媒六聘八抬大轎的進了尤家的門兒,明公正道的開了祠堂祭了祖,便好似我們娘兒三個賴在你們尤家不走了。倘若誰覺著我們娘兒三個呆在尤家是名不正言不順,不妨今兒都擺在台麵上來。大家索性撕破了臉痛痛快快鬧一場,我也好死了心,從此守著嫁妝帶著兩個姐兒,迴娘家過安穩日子。也不必叫你們尤家的下人說嘴,好似我們陳家的閨女嫁不出去了,隻能在你們尤家寄人籬下。”


    陳氏這一番發作的毫無征兆,尤家眾人猝不及防,登時呆愣住了。還是尤老安人率先反應過來,忙拉著陳氏的手賠笑道:“媳婦這話是怎麽說。大喜的日子,不興說這些喪氣話。那些丫頭們倘若不好了,你隻管打罵,再不濟,還有老婆子我呢。你來告訴我,我替你出氣便是。何苦說這些有的沒的,傷大家的心。”


    一句話未落,登時變了臉色,衝著眾人喝問道:“那兩個賤婢是誰派去伺候姐兒的?又哪裏來的膽子敢歪派主子?可見是我平日裏精神不濟,不願與你們理論,竟縱的你們如此無法無天,連本家的主子都敢欺負了。”


    說罷,又喝命大丫鬟吉祥去外頭傳話,隻說將那兩個丫頭各大四十板子,攆到莊子上,或賣或配人。


    陳氏聽了這話,反倒笑了,拉著尤老安人的手兒因說道:“我知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才這麽著,方才也不過是一時氣急了,竟忘了好日子便亂說話。還是老太太的話正經,今兒是大喜日子,倒不好又打又罵的,反觸了黴頭。何況那兩個丫頭也不過是聽了旁人的挑唆,糊塗脂油蒙了心竅,才做下那樣的事兒。既是規矩不好,打發下去叫管事嬤嬤們再調、教便是了。我瞧著老太太房中的丫頭們規矩就很好,可見有一句話叫有其主必有其仆,再沒有錯的。跟著眼皮子淺的主子,自然行事也是一般的倒三不著兩。倘或跟著通達明白的主子,也就學會眉眼高低了。還請老太太派默默將她們調、教好了再派上來,倘若屆時還犯錯,再打再罵再攆出去,也不算是不教而誅了。”


    尤老安人原本就是畏懼陳家的勢利才如此說,隻是她身為婆婆,雖然沒有叫兒媳婦立規矩的心思,這大喜的日子反叫兒媳婦搶白了一頓,心下也未必好受。如今聽陳氏如此說,不但沒掃了她的麵子,反倒是奉承了一迴,心下再無不妥。當即拍了怕陳氏的手,笑言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你既這麽說,就這麽辦罷。”


    迴頭又吩咐吉祥去外頭傳話,將那兩個丫頭攆下去再學規矩。吉祥欠身應是,一時出去了。尤老安人且瞧了瞧站在原地麵上青一陣紫一陣的蘭姨娘,又拉著陳氏的手笑道:“向日我因著精神不大好,外頭交際往來又頗費心思,府裏的事兒我便不大問了,隻交給蘭姨娘管。隻是她身為姨娘,平日裏也沒管過家,一時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仆壞了規矩。說句不怕媳婦你惱的話,也虧得昨兒是得罪了二姐兒和三姐兒,倘或是得罪了外人,咱們尤家豈不成了京中的笑柄,我老婆子也是愧對祖宗了。”


    陳氏聽了這話,忙接口笑道:“可不是麽。我也是這麽想的,得虧是得罪了我那兩個姐兒,我這個人雖明麵上厲害,不過嘴上說兩句解解恨也就完了。倘或得罪了外人,或者是親戚家,又怎麽說呢?所以還的是老太太您多操心才是。不是我說話厲害,府裏叫個姨娘管家,總歸不好聽。做出來的事兒也不好看。”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便笑道:“我這麽大年紀了,你也忍心看著我操勞。你如今才是子玉的太太,尤家的正經主子。正所謂男主外,女主內,這尤家內院的事兒還是你該管才是。你可不準躲懶。”


    說罷,又向蘭姨娘道:“我早便吩咐了,叫你準備妥當了,待太太進門後,便將管家的事兒交還給太太。擇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交了罷。”


    蘭姨娘早知道新太太進門,必定要有一番針鋒相對。她也早早做好了準備,意欲會一會這位名聲難纏的新太太。蘭姨娘自詡飽讀詩書,又與尤子玉多年感情,替尤家生兒育女,且這麽多年管理家事,就算新太太是明媒正娶,尤子玉是一時新鮮,可新太太初來乍到,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蘭姨娘什麽都想到了,卻沒料到陳氏竟然如此掐架要強,根本不與她多做糾纏,徑自擺了陳家的威勢,便嚇得老太太六神無主,竟然替她出頭當槍,一番連消帶打,不但攆了書香墨香給她沒臉,一並連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氣勢都弱了許多。


    不過交付對牌賬冊管家之權都是題中應有之意,蘭姨娘倒也沒太失措。何況她早已布好了局,隻待陳氏接管家事,便要鬧得她灰頭土臉,焦頭爛額,屆時也好叫陳氏知道知道,她蘭姨娘也不是好惹的。


    隻是現下陳氏發作了書香墨香一迴,倒不知府中還有多少牆頭草似的管家媳婦們,要去討這位新太太的好兒了。


    蘭姨娘想著,麵上卻是滴水不漏,仍舊滿麵哀怨委屈的看了尤子玉一眼,開口說道:“妾身早已準備妥當了。隻待新太太進門,立刻交付的。”


    陳氏從前嫁到趙家時,便是長房長媳的管家太太,她家世好,父母疼愛哥哥肯撐腰,因而縱然同婆婆不睦,相公不合,卻也從來不將那些個姨娘侍妾放在眼裏。在她而言,所謂的姨娘通房不過是略有些體麵的奴婢丫頭罷了。若喜歡時,給個笑臉閑話兒兩句,若不喜歡了,要打要罰要立規矩,折騰人的法子多得是,很不必認真放在心上。從前如此,而今依然。


    因而陳氏眼見蘭姨娘含情脈脈地看著尤子玉,也順著蘭姨娘的目光看了過來,隻見尤子玉默默不語若有所失,不覺似笑非笑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內看似拈酸吃醋的說道:“我如今才進老爺的門兒,便發作了老爺的愛妾,老爺可是心疼了?”


    尤子玉迴過神來,見著陳氏粉麵含嗔的嬌俏潑辣模樣,愈發襯出那明眸善睞,粉光脂豔,不覺心神一蕩,忙開口笑道:“太太這是說的什麽話。書香墨香怠慢了二姐兒三姐兒,便是怠慢了我的女兒,我卻是心疼生氣,卻為的是咱們的女兒。”


    陳氏聽了這話,頗為自得的看向蘭姨娘。還沒說話,隻見蘭姨娘身旁站著的四姑娘突地跑上前來推了陳氏一把,隨手將茶幾上的一碗新茶潑在陳氏的裙子上,口內說道:“你欺負我娘,你是壞人。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住在我家。”


    陳氏見了這情形,不怒反笑,仍向尤老安人並尤子玉說道:“看來這位蘭姨娘,不光是奴婢的規矩調、教不好,連自己女兒的規矩,也是教不明白的。”


    說罷,伸手摸了摸已經濕透的石榴紅裙,陳氏向蘭姨娘滿麵春風的笑了笑,口內好整以暇的說道:“既是這麽著,不妨我這個當主母和嫡母的操一點子心,幫你調、教一下閨女,如何?”


    一句話未盡,蘭姨娘麵色大變。縱使不甘心,然慈母心腸愛女心切,隻得跪在當地,向陳氏賠罪討饒道:“太太開恩,是妾身教導不當,還請太太看在姑娘年紀尚小的份兒上,饒恕些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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