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說罷,向春蘭使了個眼色。春蘭了然,徹身而去,一時迴來,手內拖著一隻朱漆填金的小茶盤,盤內用紅布襯著,上頭盛著一副全套的金鑲紅寶石的頭麵,頂簪、分心、挑心、鬢釵、花頭簪、掠子、耳挖子、掩鬢、圍髻、鈿子……一應俱全。一並還有一對兒金戒指,兩個金鐲子和一個金項圈。燈燭照應之下,愈發顯得寶光燦爛,滿目生輝。


    尤家的親友們見了,先是詫異了一會子,旋即眼熱不已。


    要打這麽一副金鑲紅寶的頭麵,還有金項圈,金鐲子,就算工藝並不如何精致,單算用料等等,少說也得一二百兩銀子。更難得陳氏一個繼母,竟能想的這般周到,行事這麽展樣大方。一時間筵席之上議論紛紛,再無人說陳氏出手小氣這樣的話。


    就連尤家大姑娘自己都愣住了。並沒想到陳氏竟然如此熱忱以待。一時倒覺著受寵若驚。


    看著自家親戚們又是豔羨又是嘖嘖稱奇的模樣兒,尤老安人並尤大人登時覺著麵上有光。尤老安人笑眯眯地看著陳氏說道:“你真是費心了。她小孩兒家家的,哪裏用得著這麽金貴的東西。還是你自己留著待罷。”


    一句話未盡,尤家大姑娘麵上不覺一怔,旋即有些黯然的低了頭。


    陳氏隻當沒看見一般,滿麵春風的笑道:“老太太這話是怎麽說的,咱們都是一家人,何必說甚麽金貴不金貴的話,顯見是外道了。何況我瞧咱們家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花嬌柳嫩,該打扮起來的時候。這也是我當母親的一點子心意罷了。”


    說罷,也不容尤老安人反駁。徑直向尤家大姑娘招手兒道:“大姐兒,快過來罷。別聽你祖母的。”


    尤家大姑娘聞言,有些惴惴的看向尤老安人並尤大人,不知該接是不接。


    尤子玉見狀,因笑道:“既是你母親的一片心意,你收著就是了。”


    尤家大姑娘這才走上前去,先向陳氏欠身行禮,告了謝,這才示意大丫鬟銀碟兒收了金鑲紅寶的頭麵。


    尤子玉又道:“也給你母親敬一杯茶罷。”


    這原該是明兒早上開祠堂祭祖後的程序,不過尤家大姑娘既然接了陳氏的東西,提早敬一杯茶也是應當的。


    尤子玉話音剛落,登時便有小丫頭子捧著茶盤茶盞走上前來,又有一個小丫頭子捧了蒲團上來。尤家大姑娘先行跪下,向陳氏敬茶道:“太太吃茶。”


    京中很有一等富貴人家規矩大。家裏的兒女見了爹媽隻稱“老爺”“太太”,尤家大姑娘如此稱唿陳氏,一則是表示敬重之一,二則恐怕也是不想改口稱陳氏為母親。


    陳氏心下大抵是明白的,但是她並不介意,仍舊滿麵春風的接過了大女兒的茶,輕啜了一口。道了聲“好香”。也不知道是讚茶香,還是別有寓意。


    不過眾人都樂意見到這等其樂融融的場麵——至少明麵兒上是如此。


    另一廂,尤子玉早又趁著尤家大姑娘敬茶的時候吩咐貼身丫頭取來兩套早已準備好的白玉頭麵。做工精致,模樣小巧,一看便是特特給小孩子準備的。他便將這兩幅頭麵當著眾人的麵兒與了大姐兒並二姐兒,兩個姐兒先是看了陳氏的臉色,方才笑著收下。又照著尤家大姑娘的舉止敬茶叩頭,稱了“老爺”。


    便有小丫頭子上來收蒲團。二姐兒未等旁人開口,先已說道:“還沒給老祖宗叩頭呢!”


    眾人聞言,先是驚異,旋即向尤老安人笑讚道:“好個伶俐的丫頭,將來也必定是個知道孝順的。您老人家有福了。”


    尤老安人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麵上仍舊是笑的合不攏嘴,待兩個姐兒叩頭敬茶後,便叫大丫鬟吉祥送上了早已準備好的表禮。大姐兒並二姐兒接過表禮,仍舊道了謝,二姐兒故作天真爛漫,口無遮攔的笑眯眯說道:“媽還給老祖宗準備了衣裳,是蜀錦呢,可好看了。”


    尤老安人不妨二姐兒這麽說,登時扭頭看向陳氏,陳氏心下暗讚,麵上卻故作不好意思的說道:“這個孩子,真是嘴快藏不住事兒……我原還想著明兒早上給您請安的時候再說呢。”


    尤老安人見陳氏這麽說,麵上笑容更勝。她先見陳氏給孫女預備了東西,知道這是陳氏在意兒子,想要借著討好大姑娘來討兒子歡心的意思。陳氏如此作為,尤老安人看在眼中,心裏頭自然是熨帖的。


    隻是心下也少不得犯嘀咕,生怕這個兒媳婦仗著娘家撐腰,兒子又正是一盆兒火熱的待她,就瞧不上自己這個做婆婆的。準備先糊弄住了兒子,再來轄製她。方才又見陳氏算計尤家親戚們算計的那麽徹底,可見是個心中有數的。況且待孫女兒都那般周全,卻全然不提自己,心下早已涼了半截兒。正暗自思索該如何應對時,陡然又聽了二姐兒那一番話,陳氏又是那樣的應對,不覺將心底的擔憂丟開手,隻顧著笑道:“哎喲呦,我聽說蜀錦那東西可是金貴得很,我都這麽老天拔地的了,哪裏還好穿那麽名貴的料子。還是你自己留著穿罷。”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尤老安人詞窮話少,翻來覆去隻會那麽兩句,可見敷衍至極。麵上卻絲毫不露情緒的奉承了一車的好話兒,直哄得尤老安人眉開眼笑,看著陳氏愈發順眼。就連方才看不過陳氏拽著兩個女兒饒尤家親友們的東西,這會子也變成了陳氏精打細算,會過日子的好事兒。


    陳氏眼見著尤老安人被她一番甜言蜜語籠絡住了,心下也是歡喜。隻覺這個婆婆倒是比當年那位趙老太太好糊弄多了。當然,這也是陳家如今比尤家風光的緣故。


    不過不拘怎麽說,當務之急仍是籠住尤子玉這個正主兒才是正經。


    是夜家宴自是盡歡而散,且不必說洞房花燭是如何的繾綣風流。


    隻說二姐兒被尤家的丫鬟引著迴了臥房,梳洗已畢,也不覺困乏,正拉著尤家服侍她的兩個丫頭一長一短的問話。一問年紀姓名,答曰一個名叫荳兒,一個名叫芍藥,都是十二三歲的年紀;二問是家生子還是外頭買來的,都說是家生子兒;再問她們兩個當了幾年的差事,父母都在哪個行當上,尤家一共有多少個人,老爺一共有幾個姨娘,幾個姨娘都是什麽品性,哪幾個姨娘生了庶小姐,哪幾個姨娘在老爺老太太跟前兒說的上話,如今尤家且是誰在管家……


    一壁問話,一壁使眼色兒與蓁兒,蓁兒明白,登時開了箱籠,將早在家裏便包好的糖果點心拿出來,擺了幾個小碟子,放在桌上與她們吃。


    那兩個小丫頭見有糖有點心吃,喜得無可不可。蓁兒又搬了兩個小杌子在二姐兒塌下,那兩個小丫頭便坐在小杌子上一壁吃糖果子一壁樁樁件件的都迴明白了。又說道:“如今老太太年歲大了,精力不濟,除外頭交際送禮的事情外,府裏都是蘭姨娘當家。蘭姨娘是老爺當年在外頭帶迴來的,聽說原是甚麽官家小姐,後來家裏吃了官司敗落了,不知怎麽便給老爺當了姨娘。我們府上的兩個庶小姐,一個是方姨娘生的,一個便是蘭姨娘生的。方姨娘生的二姑娘一年前冬裏得了風寒,吃了好些湯藥隻可惜……”


    底下的話那小丫頭荳兒沒敢說,隻因今兒是主家大喜的好日子,她們且不敢說敗興的話,叫主家知道了,恐怕打板子。


    那芍藥便接著荳兒的話說道:“如今府上隻有大姑娘和三姑娘在。三姑娘今年還不到五歲,是蘭姨娘生的,也是讀書識字,模樣兒也好,就跟姑娘似的,說話也伶俐,很得老太太和老爺的喜歡……”


    正說話時,大姐兒捧著枕頭推門而入,隻說一時換了地方恐睡不著,來尋二姐兒說話。二姐兒見問的都差不多了,便推說身上乏了,明兒還得早起,打發兩個小丫頭子出去了。


    這裏大姐兒待人散盡,方憂心忡忡地歎了一聲,拉著二姐兒的手說想家了。


    二姐兒知道,大姐兒向來心思細膩,溫柔靦腆,安分隨時。既這麽說,恐怕是擔憂自己個兒名不正言不順,在尤家住的不舒坦,比不得住在舅家好。便拉著大姐兒的手笑道:“今後這便是咱們家。有媽在,你還怕別人給臉色瞧怎麽著?”


    大姐兒見二姐兒將自己的心思一語道破,不覺麵上一紅。沉默半日,低了頭說道:“咱們總歸不是老爺的親生女兒,如今這麽住著,隻怕她們說閑話。”


    二姐兒聞言,心下便是一動,忙開口問道:“她們是誰,難道有人這麽膽大,敢在你跟前兒說三道四不成?”


    大姐兒聽了這話,也不答言,隻是低了頭一味用手指纏絞手帕子。


    二姐兒不耐煩跟大姐兒打這個啞謎,便向大姐兒的丫頭岸芷汀蘭道:“才剛姐姐在那屋裏,可是有什麽人,說了什麽話?”


    那兩個丫頭見問,忙開口迴道:“倒是沒說旁的,隻是打聽姐兒從前在趙家的事兒,甚麽姑太太在趙家可是過的不好,趙家有幾位姨奶奶,姑太太對趙家的幾位姨奶奶可好,趙家老太太對姑娘們可好不好。又說連親生的祖母都不好生對待,何況是別家認的……姐兒不想聽她們言三語四,便帶著奴婢們來尋姑娘了。”


    二姐兒雖是人小,心思卻是不小。登時明白這兩個丫頭必是尤子玉的姨娘派來套話兒的,恐怕也有別的意思。否則便如二姐兒一般,隻在小丫頭身上使力氣也還罷了,很不必問到姑娘頭上,更不必詢問趙家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然後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說了那麽一席話。顯見的是欺負她們年紀小,又是繼母帶來的拖油瓶,隻怕要給下馬威的意思呢!


    二姐兒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疑多想,登時便是一陣冷笑,向大姐兒說道:“聽話聽音兒,這一番話倒不像是說給咱們聽的。”


    頓了頓,又向大姐兒的小丫頭汀蘭吩咐道:“方才同姐姐說話的那兩個丫頭是誰,你叫過來我瞧瞧。”


    汀蘭也知道二姐兒雖然年紀比大姐兒小,但行事說話卻老道,在家時連大老爺都高看一眼,時常將朝廷的邸報和衙門內的事兒同二姐兒說明。這會子認真動怒,哪裏擺弄不了兩個丫頭。登時脆生生的應了。咚咚地跑將出去


    一時轉身迴來,麵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的,兀自憤憤不平的道:“迴姑娘的話,奴婢去找她們時,那兩個丫頭已經躺下了。奴婢傳了姑娘的話,她們隻說天色晚了,好不好的何必折騰,竟不過來了!”


    眾人聞言,不覺大怒。岸芷汀蘭和蓁兒蔚兒本就是陳家的家生子兒,向來忠心耿耿,又得了老太爺老太太和老爺太太的吩咐,哪裏能容尤家的小丫頭子把自家姑娘們欺負了。也不待二姐兒吩咐,忙擼胳膊挽袖子的說道:“這還了得,簡直沒了王法了。咱們且親自過去,將她們拽過來,先打一頓嘴巴子,再來分說。”


    話猶未落時,卻被二姐兒叫住了。隻見二姐兒不怒反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袖,起身說道:“何必動這麽大肝火呢。既是嫌今兒天晚,不好說話。那便留著明兒早上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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