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徐子川乃是寫慣了風月話本兒的老手。陳珪拜托的這點子事,自然不在話下。隻三兩日工夫,果然寫了全套的話本兒戲文兒來,交付陳珪。


    陳珪又忙忙的帶了家去,至父母妻妹跟前兒讀過一遍,又叫馮氏將話本兒送到吳先生麵前一觀。見吳先生並無可挑剔處,便抄錄了幾份散與說書唱戲的,叫他們演習好了,於市井各處傳唱。


    時值年下,京中略有些底蘊的人家兒都愛請些說書的女先生兒家去說兩段兒新書。或有那等膩煩了自家戲酒的,也偏愛挑些出挑的小戲兒至家中唱幾段兒新戲。


    那徐子川替陳珪編纂的話本兒故事又新奇,辭藻又妙,情節更是曲折離奇,再經說書唱戲的這麽鏗鏹頓挫,娓娓道來,霎時間便越過了那些陳詞濫調的才子佳人,以致官宦富貴人家競相追捧。不消半月工夫,京中十停人裏倒是有八停人都知道了。


    陳珪見此景況,自以為得意,笑向家人道:“如此一來,不拘那周家人如何詆毀謾罵,咱們家都不怕了。”


    卻說那周家老太太,自那日得了婆子的迴話後,倒是又氣又臊,很是憤憤不平,想要恣意施為的。奈何她一個孀寡老人,平日裏交際甚窄。況且周家原本底子薄,除她近親家人和原鄉鄰裏之外,周璞生前相交甚好走動頻繁的人家兒,泰半都是吳老先生的門生子弟。平日裏交際往來,也都知道周老太太刻薄難纏。倒是吳氏處事大方,言談舉止可圈可點,這些女眷們亦都肯親近。


    豈料周璞死後,周老太太竟以吳氏克夫無子為名,將其休還家中——若單單隻是放其還家也還罷了,民間嫁娶到底不比仕宦顯貴人家規矩大,那些個無子無女的孀寡之人,向少有夫死守節的。倘或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亦可認為周老太太是不忍媳婦年紀輕輕便守寡的仁義之舉。


    可周老太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吳氏攆迴家後還扣下吳氏的嫁妝不予歸還。登時便有受了吳老先生教誨的門生子弟看不過眼,想要替吳氏打抱個不平兒的。然而吳氏又是那樣一番態度,周老太太又是刻薄之名遠播,諸人思前想後,也怕吳氏立不起來,反叫他們這些個仗義出手的人背上欺負孀寡的惡名兒,這才不予理會。


    隻是厭惡周老太太之心過盛,竟也不肯再相往來的。


    因而周老太太雖願口舌生事,奈何卻無人肯聽。唯有迴原鄉走親訪友時聒噪幾句,那些個鄉野村婦倒是肯以此為談資,家長裏短的說人是非。


    次後便是大年節下,京中市井街頭開始傳唱些新鮮戲文兒。那些無幹之人聽了倒不覺如何,唯有周老太太及其娘家人,是深知內裏的。不覺又驚又怕,這時方體會到陳家的厲害之處。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雖行事無恥,然家中小輩亦有讀書識字,意欲科舉做官兒的。況且那家人也都是小聰明,那曾見過如此歹毒狠辣的算計。因而還未照麵,便已心生怯意。


    又思及陳府這般張揚行事,卻又假托前朝事跡之名兒,大抵是告誡為重,並不想認真撕破臉的。何況如今吳氏且被攆出周家,那嫁妝亦且不想討要迴來的。既是這般,任由周老太太窮追不舍,除憑添怨氣外,究竟再無實惠。更且憑白得罪了陳府,實在於己無益。


    因而思前想後,終究不敢放任周老太太謾罵吳氏。好說歹說,連哄帶嚇,總算哄的周老太太消停了。


    那周老太太沒了兒子周璞,便是沒了後半生安身立命的依靠。如今一顆心都係著娘家了。眼見娘家如此驚惶不安,倒是不好再任意施為。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仍舊不放心,便趁著大年節下,備好一封厚厚的年禮親自登門拜訪,又明言周老太太行動冒撞——“老人家行事糊塗,倘若因此唐突了貴府上,還請寬恕些兒個。”


    如此這般,眼見陳珪並無深究之意,方算是圓過了此事。且不消細說。


    目今且說陳珪,剛剛送走了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迴至內宅,便有大門上該班的小子們傳信兒說皇糧莊頭張家遞了拜帖,意欲闔家來訪。陳珪接過拜帖低頭看過一迴,因笑向馮氏道:“這位張世兄倒是個有心的人。”


    馮氏便笑道:“不拘怎麽說,大姐兒終究是他們家的兒媳婦。蕙姐兒又是他好兄弟的遺孀,常來走動些個,也是情理之中。”


    陳珪聽了這話便是一笑,一壁從桌上的果品盤子中抓了一把鬆子瓤在手內,連著外頭的一層細皮兒扔進口內,一壁笑道:“不成想姓趙的短命鬼兒那般混賬,交了個好兄弟倒是極懂得人情兒的。咱們家大姐兒給了他們家的小子,也不算十分委屈了。”


    馮氏聞言,因笑道:“既是親家頭一迴登門,咱們也得好好張羅一迴戲酒才是。這張家雖非官宦,到底手底下管著皇莊,不是有一句俗話麽,宰相門前還是七品官,何況是給皇帝管莊子的。想必平日裏也是見過些世麵的。倘若咱們預備的酒戲太減薄,恐怕他們麵兒上不說,背地裏也要笑話咱們家寒酸呢。”


    話落,因又說家裏請的這般小戲兒唱腔兒不大好,合該再請京中有名兒有姓兒的來唱一迴堂戲才是。


    陳珪歪斜在太師椅上,一壁嗑瓜子兒一壁漫不經心地聽馮氏說哪班的小戲兒好卻早被哪家府上定下了,哪個名角兒唱腔不俗隻怕明兒不得空兒,說了半日也拿不出個主意來。不覺懊惱的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請這一班小戲兒。都是你,非說從前的那幾班小戲兒聽膩了,想換個新鮮兒的。如今想再請人家迴來,也不能夠了。”


    陳珪眼見馮氏的一腔無名正要發在自己頭上,不覺笑道:“當初我說換一班小戲兒,你也是應了的。如今嫌不好,又賴我。真真是孔夫子說的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馮氏沒好氣兒的照著陳珪啐了一口,因說道:“人家都急的什麽似的,你還在這裏說風涼話。”


    眼見馮氏急的一口氣兒都喘不勻了,陳珪不再調笑,將手內的瓜子皮兒扔到桌子上,正正經經的出主意道:“你也別急。咱們家雖沒有好的小戲兒,子川兄卻是最愛戲酒的。他們家肯定請了好的來。等會子我寫一封手書,叫人送到徐府,明兒請他們家的小戲兒來唱幾出戲,不就完了。多大點子事兒,就值得你這麽樣。”


    馮氏聞聽此言,隻覺又好氣又好笑,開口便道:“你說的輕巧。大年節下的,難道徐大人家不請客吃酒,你叫了人家的小戲兒來,又叫徐大人怎麽辦?總不好家裏空落落的,一聲兒不聞罷?”


    陳珪一臉賊兮兮的笑道:“哪能啊!好歹把咱們家的小戲兒送過去,應付一天罷。”


    馮氏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十指纖纖,隔空點了點陳珪道:“你啊,真真是壞透了。”


    陳珪很是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果然起身至書房寫了一封手書,吩咐自己的心腹親隨名喚陳禮的送至徐府。一時迴來,那親隨亦手捧著一封迴書遞與陳珪。陳珪從信封中抽出信箋,隻見徐子川筆走遊龍,言辭鋒銳,倒是引經據典,把陳珪好一頓罵的。陳珪一壁看信一壁笑出聲來,他那親信常隨也知道自家主子跟徐大人的關係莫逆,與旁人家不同。因湊趣說道:“小的到了徐大人府上,徐大人一聽到小的來意,便笑道‘好家夥,大過年的還沒吃到你們家的席麵,就來搶我們家的戲酒了’,又說很不必咱們家送小戲兒過去,隻把咱們家預備的好酒菜,原封不動的照做好了送到他們家去。便是借小戲兒的利息了。”


    那陳禮說到這裏,不覺又是一笑,因說道:“因老爺吩咐,今兒過去隻是送信兒,不必立刻接徐府的小戲兒迴來。小的圖便宜,乃是騎了馬去的。徐大人見了,便說老爺算盤打的精,請他們家的小戲兒過府,卻連車轎都不準備的。又吩咐他們府上的小廝預備了車馬,不但是老爺要的那班小戲兒,一並連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叫上了車,直接命小的將人帶迴來了。”


    陳珪越聽越樂和,直向陳禮道:“子川兄還是這麽詼諧。隻可惜明兒張家要來,否則我必定請他過來,兩家子聚在一起,也熱鬧不是。”


    說罷,又吩咐陳禮道:“天兒這麽冷,外頭又下著雪,難為徐家的人跟車過來這一趟。且請他們留下吃過飯,喝兩壺熱酒去去寒,再去罷。”


    陳禮便笑道:“小的早就張羅下去了。哪裏還等著爺吩咐呢。”


    又道:“徐府請來的那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目今我且叫他們在西偏院兒歇著吃茶呢。到了夜間可該怎麽安置,還得請爺的示下。”


    陳珪聞言,又是一笑,因說道:“這話問的稀奇,我哪裏管得這麽些瑣碎事兒。去討你們奶奶的主意罷。”


    陳禮隻得應了。略站了片刻,見陳珪再無吩咐,這才退下,不必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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