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裏頭,陳老太太正同吳家太太說笑,馮氏與陳氏坐在下首,陪著吃茶湊趣。眼見陳婉姊妹們跟著吳先生過來,陳老太太因笑道:“今日勞累吳先生了,快坐下歇歇罷。”


    又命丫頭上滾滾的茶來。


    陳氏便笑向陳婉三女道:“頭一天上學,覺著怎麽樣?都學了甚麽東西,說來叫我們聽聽罷?”


    陳婉聞言,低頭笑了一迴,將吳先生教的《三字經》頭四句背了一遍,又有伺候的小丫頭子捧著三位姑娘在堂上臨摹的大字呈上來。陳老太太等人見過,不覺笑道:“寫的不錯。”


    吳家太太倒是覺得吳先生廢了一個上午,隻教了這麽幾句話,頗有些磨洋工的嫌疑。生怕陳府眾人覺得不妥。


    陳老太太窺其神色,便笑向吳先生道:“女孩子讀書,不比男孩子課業繁重。何況她們又是剛剛進學的年紀,吳先生這麽安排便很好。再不要加重了課業,倘若累壞了她們,就不好了。”


    馮氏也在旁笑道:“常聽人說循序漸進,便是這個意思了。”


    吳家太太聞聽此言,便笑道:“果然老太太與太太是明白的,竟是我想左了。”


    陳氏則笑問大姐兒、二姐兒道:“今兒吳先生教授的課業,你們可都懂了?”


    大姐兒與二姐兒點頭答應著,陳氏不放心,又逼著兩姊妹當麵背過,這才笑說道:“當初既鬧著要讀書進學,合該努力用功才是。倘若你們偷懶,可要仔細著。”


    一句話未落,又迴頭向吳先生道:“她們姊妹就交給吳先生了。倘若不聽話,或打或罵皆由著先生來。不可輕縱了才是。”


    吳先生看著乖乖站在一旁的大姐兒與二姐兒,笑著說道:“她們姊妹很聽話。”


    正說話間,便有二門上的小子通傳說有人遞了拜帖上門。陳老太太聞言,命人接了拜帖進來。因女眷們都不識字,陳老太太便央吳先生看過,那吳先生接過拜帖低頭看了一迴,不覺麵色大變。


    眾人相互看了一迴,陳老太太開口問道:“這是誰家的帖子?”


    吳先生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惴惴的道:“這是先夫家的帖子。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遞了拜帖到府上來。”


    陳府眾人聞言,不覺麵麵相覷,深感詫異。馮氏沒等陳老太太開口,揚聲問傳拜帖進來的小丫頭子道:“送帖子的人呢?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小丫頭子低頭迴道:“是個麵生的婆子,正在門房上等著。”


    陳老太太皺眉,沉聲說道:“叫她進來,我有話問她。”


    那小丫頭子答應了退下。一時迴轉,身後便跟著奉命送帖子來的婆子。


    眾人細細打量那婆子,隻見這人四十往上的年紀,斑白的頭發整整齊齊的挽成一個纘兒,上頭插著兩三枚素銀簪子,身上穿著藏藍襖兒,外罩青緞比甲,一色半新不舊。上前躬身見禮時,氣度也還從容。


    陳老太太將手內的帖子放在一旁,因笑道:“我們素日與府上並無往來。今日驟然接了府上的帖子,一時竟有些莫名。不知府上有何貴幹?”


    那婆子聞言,神色古怪的看了吳先生一眼,低頭應道:“我們家老太太聞聽府上聘了吳氏為女先生,生怕老太太不知其中緣故,帶累了府上姑娘們的清譽。想要當麵告訴,又恐之前並無往來,一時唐突。所以便吩咐奴婢先送上拜帖來。”


    聞聽此言,陳老太太尚未說話,陳氏早在一旁嗤笑冷哼,開口說道:“你們家老太太管的倒寬,連別人家的家務事也放在心上。”


    坐在一旁的吳家太太和吳先生則羞得滿麵通紅,坐立不安。


    那婆子聽了,一聲不言語。陳老太太便笑道:“我們兩家素未平生,竟沒想到府上如此熱心,倒要多謝你們費心了。不過我這裏也有一句話,還請轉告你們家老太太。”


    那婆子垂首應是。


    陳老太太便道:“有道是個家門另家戶,誰家都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們不想知道貴府上同吳先生究竟有何仇怨,但是我們家聘了哪位先生教女孩子們讀書,也無需不相幹之人來指摘。貴府老太太的心意我們領了,今後也不必多說。大冷天的,倒是難為你跑這一趟。趁著天兒還早,你便迴去罷。”


    那婆子聽了這話,霎時間氣的滿麵通紅。隻是她身為仆婢,又不好同主人家認真強嘴,隻得忍羞帶怒的告退。


    堂上眾人見此行狀,都覺得十分解氣。想也是,能生出陳氏這麽個不在乎禮法規矩世俗眼光的女兒,陳老太太又豈是真的性格綿軟。不過是此前對著家裏人,不需要把身上的尖刺兒顯出來。如今且見了有人莫名其妙的尋釁滋事,惹到她的頭上,才忍不住刺迴去罷了。


    待那婆子走後,吳家太太與吳先生滿麵羞愧的說道:“都是我們不好,給府上添麻煩了。”


    陳氏不待陳老太太開口,擺著手嗤笑道:“都是那起子小人安心作耗,竟不與你們相幹。你們也莫要如此束手束腳的。正如媽說的,個家門另家戶,你如今既離了那處火坑,就不要理會那些人了。”


    頓了頓,又義憤填膺的道:“真真是林子大了,甚麽鳥兒都有。我原以為趙家的行徑已是無恥至極,沒想到你這夫家倒是更甚一重。不但無情無義恩將仇報,到如今竟還管到旁人頭上來了,我要是不給他一個教訓,他也不知道陳姑奶奶不好惹!”


    眾人聞言,不覺駭了一跳。陳老太太忙問:“你又要做甚?你如今孀寡在家,可不比旁人。休要鬧事才好。”


    陳氏便冷笑道:“我隻怕我們息事寧人,那起子混賬到不肯善罷甘休。今日媽迴絕了那家人的心思,倘若那家人惱羞成怒,編排起吳先生來。如今吳先生可是教咱們家的女孩兒讀書,到時候必定連累了咱家的女孩兒。我倒是不在乎甚麽閨名清譽的,隻怕媽和嫂子會惱。也有一幹不明事理的人,聽了信了,反倒牽連了婉姐兒的姻緣。既如此,莫若咱們先鬧他個天翻地覆,也省的旁人來算計我們。”


    那陳氏原就是個無風還要起浪的性子。未出嫁時,便在家中說一不二,弄性尚氣;及至嫁到了趙家,也是囂張跋扈,斷不肯收斂一二的。


    如今孀寡在家,守製念佛,早就覺得拘謹了。鎮日間挑三揀四,恨不得滋些事來消遣。隻不過是家中眾人皆知她的脾性,不肯認真同她計較,又有陳老太爺彈壓著,輕易不敢呲牙兒。


    正是這麽個人,她不尋旁人的晦氣都是好的了,又豈能容忍旁人來挑釁她。何況早日間聽了馮氏長嫂小孫氏那一篇話,更是替吳先生打抱不平。因而不等眾人開口勸慰,便向吳先生詢問其被逐出夫門的具體事宜,意欲借此生事,好歹也揭了那家人的一層皮才好。


    吳先生性情柔順,是隱忍慣了的。縱使先夫家背信棄義,棄她於不顧。她心中憤恨非常,仍舊抱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心態,十分羞於出口。陳氏見她支支吾吾的,總不肯說個明白。一時氣急,開口罵道:“我原還敬你是個讀書識字的,總該有些氣性才是。如今見你行事,怎麽黏黏糊糊的。旁人都踩到頭上了,你還猶猶豫豫不肯撕破臉。怨不得旁人願意拿捏你,就你這性子,不欺負你卻欺負誰去?”


    吳先生見狀,不覺哭道:“我知道是我的錯。如今也不敢在府上教書,生恐帶累了府上姑娘們的清譽。府上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都是好人,是我沒福氣。我如今就和媽離了這裏,再不肯連累了府上。”


    陳氏怒極而笑,揚聲喝道:“你現在要走?晚了。我們陳家是什麽樣兒的人家,豈容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要讓那起子混賬聽了,不說你怕帶累了我們,反倒是我們陳家怕了他們似的。我告訴你,今兒你想爭也得爭,不想爭也要爭這麽一迴。好叫那起子混賬知道,我陳姑奶奶不是好惹的!”


    陳老太太和馮氏見狀,不覺好氣又好笑。忙開口勸道:“蕙姐兒快坐下說話。你這麽著,叫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是人家把你怎麽了。”


    吳家太太也道:“知道姑奶奶是好心,為我們娘兒兩個打抱不平。我替我閨女先行謝過了。她年輕,麵子矮,不肯輕易說人長短。我這老婆子卻是不怕旁人說我長舌的,我來說便是。”


    吳先生聞言,立刻哭著阻止。吳家太太看著淌眼抹淚的女兒,恨鐵不成鋼的道:“你休要如此。原就是他們周家對不住你,她既然都不要臉麵了,我又何必替她遮掩。反倒委屈了我的女兒,有冤無處訴。”


    陳氏聞言,忙開口叫吳先生不必多說,更貼著吳家太太的下首坐下,意欲聽一聽這旁人家的閑事。


    吳家太太略整了整思緒,便將這一應故事娓娓道來。


    原來當日吳先生的父親還在時,便在原鄉教書。因他的書教的好,很是調教過幾個秀才舉人,乃至中了進士入朝為官的也有那麽一兩個。因而在原鄉處很受追捧。那地界兒略有些資財,且意欲上進的人家兒,都愛把小子送到吳先生之父的塾上念書。


    吳先生的夫君——也就是吳先生之父的得意門生,便是如此。


    隻不過同那些家有資財的弟子們不同,吳先生的夫君家中原本清貧。他家也沒錢供子嗣讀書。吳先生的夫君本名周二狗,原不過是吳父雇傭的,給塾上挑水劈柴的一個短工。隻不過其人聰明上進,經常在閑暇時,偷偷躲在教舍的窗子下頭聆聽吳父宣講學問。


    吳父見他生的清秀,也肯用功,便時常抽空提點。後來見他果然是個讀書的料子,便收他做弟子,並為他改名為周璞,甚至資助他念書科考。再後來那周璞果然中了秀才,吳父便將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吳先生嫁給那周璞。


    吳先生同周璞的感情倒還不錯,小夫妻和和美美相敬如賓,縱使吳先生嫁到周家十來年也無所出,周家上下都攛掇著周璞為子嗣計,再納美妾,周璞也短短不肯。


    於是鄉裏之間便傳出吳先生善妒之惡名。彼時吳先生雖心有不滿,但一想到周璞待她始終如一,隻覺得心裏比蜜還甜,外間的風言風語,也就不甚在意。


    直到吳父年邁體衰得了風寒撒手而去,周璞又年紀輕輕中了舉人,周家自以為不論是門第還是家資,都能攀比得上吳家,且吳先生確實入門十多年也無所出,實在理虧。便在旁人的挑唆下,再次生了給周璞納妾之意。


    這迴周家老太太看中的,則是她在娘家的親侄女兒,也就是周璞的親表妹。又恐周璞性子執拗不肯同意,周家老太太便在娘家哥哥的教唆下生了先斬後奏的心思。


    她想的倒也在理兒,隻覺得周璞再是嘴硬,亦是男人,少不得有些貪花戀色的毛病兒。平日裏被吳先生轄製著,不敢如何,倘若生米煮成了熟飯,又豈有再擰著的道理。何況那人又不是外人,而是他嫡親的表妹,周璞就算心有不滿,看在兩家的情分上,也會同意的。到時隻要這表妹懷了周家的骨肉,再有嫡親姑母撐腰,就算吳先生身為正室,也不好為難的。


    算盤打得且精,周老太太便以吳父病逝,吳家太太需得人陪為借口,打發吳先生家去陪伴老母。吳先生一心以為這是婆婆體貼她,再想不到這個上頭,立時千恩萬謝的收拾了包袱迴家去。


    這一廂周家老太太便趁著吳先生不在家的工夫,故意灌醉了周璞,意欲生米煮成熟飯。豈料那周璞酒醒過後,非但不肯順著周家老太太的意思納妾,更是當著眾人的麵兒嗬斥表妹寡廉鮮恥,因是盛怒之時,有些話說的很是難聽,那表妹羞憤難當,趁著眾人不注意的空兒,當夜便投繯自縊了。


    既出了人命,縱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兩家也因此結了仇。周老太太的娘家哥哥不依不饒,再不提那些背後的齷齪算計,隻說是周璞強奸不遂,反逼死了他們家的姑娘,鬧著要討個說法。


    那周璞雖然不恥表妹的為人品性,卻也不曾想真個逼死了人,登時也沒了主張。又見自家舅舅著實鬧的厲害,這種家醜又不好太過張揚的——非但掰扯不輕,反而愈描愈黑——又怕舅父一家真的不管不顧,鬧到衙門上去,也玷汙了他的清名。且不好撕破臉,隻能捏著鼻子任由舅舅一家敲詐勒索,不但損失了一筆家財,更被周老太太說服納了表妹的牌位進門。


    原以為這事就此告一段落。豈料周老太太的娘家經此一事,自以為得了個把柄,竟把周家當做了搖錢樹,隔三差五,便登門鬧上一迴,混兩個錢迴去使。錢不夠了,便再來鬧——如此周而複始,不下一年的工夫,周家原本豐厚的家資漸漸露了底兒,兩家的情分亦不複以往。


    因著這一筆爛賬,周璞心生委屈,又不好同人訴說,隻能悶悶的憋在心裏。吳先生也覺十分委屈,更是瞧不起周家的行事。吳先生雖然性子和順,行事卻天真爛漫。心裏不自在,行動言語自然顯露出來。周璞雖也讚同吳先生的話,但更覺著人死為大,況且那又是自己的舅舅家——就算不看著舅父,也得顧忌老母的顏麵。因而時常勸諫著吳先生莫要如此,小夫妻兩個亦因此生了幾迴口角。


    那周老太太經此一事,非但不思己過,反而埋怨吳先生平日醋妒太過,所以轄製著周璞腦子不靈光。否則周璞當日便納了她侄女兒為妾,大家彼此和和美美,又豈有今日之事。吳先生有時忍耐不住,便同周老太太爭執起來,周璞夾在中間,勸母親也不是,勸發妻也不是,兩麵受夾板子氣,也漸漸無心念書,及至春闈時名落孫山,心下更添了一重病。及至藥石罔效,病入膏肓,將將一年的工夫便撒手而去。


    眼見夫君抑鬱而亡,吳先生悲痛之餘,也覺著這是自己之故。倘若自己心性寬些,不與周璞拌嘴生事,興許周璞也不至於早早便亡故。因而在周老太太以她克夫無子為由,將她逐出周家門時,吳先生雖羞憤難當,但也不肯同周老太太爭執。甚至周老太太被娘家人挑唆著扣了她的嫁妝,吳先生也是忍了下來。


    蓋因心如死灰,那些身外物也就不值甚麽了。


    若不是家中還有老母需要照料,吳先生恨不得就這麽隨了周璞而去,也算全了這一份夫妻情義。所以不論陳氏如何恨鐵不成鋼的逼問她,她都不肯說一句周家的壞話。倒不是念著周家的好,隻是她心裏,著實對不住夫君周璞罷了。


    這些後宅陰私之事,除當事的三家之外,就算交好如吳先生的閨中密友小孫氏,亦不得而知。若不是周老太太逼人太甚,心疼女兒的吳家太太都看不過眼了,恐怕這些事情終究也無人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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