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私塾名為“昊天學館”,塾師姓徐,六十多歲了,教了一輩子書,在這一帶頗有名氣。據說從他手下出了好幾名進士。

    私塾裏麵一共有十二個孩子。五個是今年新收的,四個讀了二年,三個讀了三年。

    香靈是唯一的女孩。

    本來私塾裏是不收女孩子的,因為徐老夫子與胡文嶽是多年至交,胡文嶽對徐老夫子的為人頗為景仰。再加上離家裏也不遠,所以胡文嶽就決定把香靈送到這裏來。

    王壽的座位跟香靈排在一起。這也是順著香靈的意思來安排的。

    開學的第一天,徐老先生端坐在課室正前方,麵前放有一張寬大的案台,上麵放著書、筆、紙張等用品,旁邊還有一把戒尺。

    戒尺是用鬆木製成的,已經磨的通體殷紅發亮,光滑如鏡。據幾個從這裏讀過私塾出去、後來又成就了一番事業的“名人”迴憶說,他們對“昊天學館”印象最深的,莫過於這把戒尺。

    每次談到這個東西,他們就會不約而同的把手伸出來,互相細細查探一番。似乎是要在上麵尋找過去殘留的斑斑淚痕,又似乎是想透過手掌上麵那些絲絲細細的掌紋,追尋隱匿在記憶深處的童年遙遠的迴憶……

    因為學員不多,課室裏顯得很寬敞。十二個人對於“昊天學館”來說,尚是處於“半滿員”狀態。私塾招收學生沒有嚴格的時間限製,以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學館還會繼續招收一些學員,甚至是成年學生。

    第一天上學免不了有些拖拖拉拉。等所有學生都陸陸續續到齊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快到半餉午了。

    徐老先生把所有的學生同時喚到麵前,命他們先把書本全部放在案台上麵,然後順著案台兩側,麵向中間,成一字站成兩列。

    站好以後,兩邊的學生麵麵相對,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有幾個以前互相認識的老生,免不了就擠眼睛的擠眼睛、聳鼻子的聳鼻子,做起了怪相。還有幾個學生不停的朝香靈呶嘴,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哼哼!”徐老先生本來低著頭在整理台麵,忽然間哼了一聲,抬起頭,威嚴的清了一下嗓子,順手拿起了戒尺。

    就象是老鼠感覺到了貓的到來,所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頓時嘎然而止,兩排目光齊刷刷的往徐老先生望了過來。

    徐老先生右手拿起戒尺緩緩抬起,就象是握著一隻魔杖一樣,牽引著眾學生的目光,在空中劃了個類似於橢圓形的弧線之後,迴到原地,又把戒尺放下了。

    隊列中隱隱傳來一陣如釋重負的輕微的騷動。

    “眾位學僮!”終於,徐老先生威嚴的聲音再度在略顯空洞的課室中響起。

    “今天是‘昊天學館’開學的第一天,我姓徐,以後你們就稱唿我為徐先生,或者直稱先生亦可。”

    “現在,我把各位學僮的名字通念一遍,便於日後同窗之間相互認識。”

    “朱富貴!王有福!……”

    徐老先生把眾位學生的名字依次全部念了一遍,每念到一個名字,便有一位學生應答一聲。

    “以後你們在一起念書,要互相提攜,勤勉共進,不可懈怠懶惰,疏於學業;亦不可冥頑淘氣,欺淩弱小。”

    眾學生連連點頭。

    念完名字以後,徐老先生開始授課。

    “首先,在識文學字之前,我想先給眾位學僮大致上講一下兩個方麵的問題。第一是做人,第二是做事。”

    “做人與做事,這是人生於世必須首先要麵對的兩個最基本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人一輩子中最緊要的兩個問題。”

    “那麽,如何做人?應該做個什麽樣的人?”

    徐老先生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後,稍微停頓了一下,目光在十二位學員的臉上依次滑過。

    在確認了所有學員的臉上都是一片迷惘,並且所有人都在認真聽講之後,徐老先生繼續說道:

    “吾輩以為,做人,最要緊的,是‘誠實、有禮’四個字!”

    “所謂‘誠實’者,不虛、不假、不奸、不詐、不欺世盜名,不妄自菲薄,言而有信,一諾千金,乃君子之風也。”

    徐老先生在作出這一番解釋之後,再次用眼光掃視了一遍下麵的學生,看到的依然是一片懵憧的眼神。

    徐老先生知道,這些孩子現在還太小,對他所講的這些道理顯然還不能接受,甚至根本就不能聽懂。不過這沒關係,隨著以後年齡的增長,他們總會慢慢明白過來。

    重要的是他們現在要聽。初次入學,在一個人的一生當中,是為數不多的幾個最重要的環節之一。在這個時候給他們灌輸的一些東西,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徐老先生想要的正是這個效果。因為他知道,他所講的這些道理,恰恰是需要一個人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揣摩領悟的。

    “禮者,仁之貌也。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隆禮則相安而致治,悖禮則相爭而致亂。禮節是發於人性之自然,合乎人生之需要的行為規範。” 徐老先生收迴目光,繼續他的灌輸式說教。

    夏天的氣溫升得很快,從遠處傳來蟬的悠長的鳴叫。課室裏漸漸變得炎熱起來。外麵的陽光透過窗子,正好曬在徐老先生的頭頂上,錚光發亮的禿頂慢慢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汗珠。

    “為人子不晏起,衣被自己整理,晨昏必定省;為人子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為人子出必告,反必麵……”

    徐老先生正襟危坐,仿佛炎熱與陽光,對他並沒有產生絲毫的影響。

    這時,不知道從哪裏忽然飛過來一隻蒼蠅,在徐老先生麵前飛來飛去兜了幾個圈子之後,落到了徐老先生光禿禿的腦門頂上。

    徐老先生感覺頭頂上癢癢的,伸手拍了一下。

    但是這隻蒼蠅似乎對徐老先生頭頂上那股鹹鹹的汗水味道特別留念。飛了一圈之後又落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去。

    徐老先生又趕,手一動,蒼蠅就飛走了,手一落,又飛了迴來。

    如此反複好幾次。這隻蒼蠅好象是鐵了心要呆在那個地方似的,任徐老先生如何驅趕,總也趕它不走。

    香靈想笑,又不敢。嘴唇咬得緊緊的,小臉撇向王壽一邊,憋得通紅。她有些快忍不住了。

    徐老先生驅趕了好幾次,實在是趕不走這隻討厭的蒼蠅,索性就停下來,不趕了。

    畢竟是為人師表,授課的時候老是動來動去的,確實不大雅觀。

    “下麵再來談談‘做事’這一節。吾輩以為,就做事而論,最要緊的,莫過於‘持之以恆’四個字……”

    徐老先生加快了速度,想盡快把這個話題講完。

    但是頭頂上那隻蒼蠅似乎也加快了速度,口腔上的吸盤不停的迅速來迴舔動,弄的徐老先生頭頂奇癢無比。

    “何謂‘持之以恆’?水滴石穿,刮繩斷木……”

    徐老先生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嘴角、鼻孔連著迅速抽動了好幾下,象是要打噴嚏一樣,右手猛然間高高舉起,用力往禿頂上狠很拍去。

    “啪!——”,極其清脆響亮的一聲爆發了出來。

    “撲哧!咯咯咯……”更為清脆響亮的,是香靈衝口而出的銀鈴般的笑聲。

    徐老先生象是一個被人欺負了的小孩子,滿懷委屈的漲紅著臉,望著香靈。停了片刻,右手慢慢伸向了戒尺……

    “先生!我有一事不明,請先生賜教!”正在這時,站在一旁的王壽忽然大聲說道。

    “何事?”徐老先生的目光轉向了王壽,右手按在戒尺上麵,沒有動。

    “依先生適才所言,為人處世理應‘誠實、有禮’,但我想請教先生,如果一個人說了謊言,而這個謊言又是善意的,那他是否也違背了做人的原則?” 王壽問。

    徐老先生大為驚詫。王壽的這幾句話不但口齒清楚,邏輯思維表達順暢,而且還頗有文氣,完全不象是從一個六歲的小孩嘴裏說出來的。

    “謊言?善意的?……你是說善意的謊言?” 徐老先生心裏吃驚不小,腦筋一時還沒有轉過彎來。

    “是的!譬如一位貧窮的母親,餓著肚子把僅有的一點食物留給了她的孩子。為了能讓孩子吃得安心,母親騙他說自己已經吃飽了。這樣的母親,是否也違背了‘誠實、有禮’的做人原則呢?”

    “這個……”

    徐老先生一時語塞,沉吟不語。右手不知不覺收了迴來,開始下意識地撚起了下巴上的胡子。

    課室裏陷入一片靜默。

    所有的學生麵麵相覷,一個個臉上露出極為驚訝的神色。

    忽然,一個脆生生的略帶怯意的聲音響了起來:“先生!我也有一事請教!”

    說話的是香靈,她已經從剛才的失態中恢複過來了。

    本來,徐老先生窩了一肚子火,想要用戒尺責罰香靈幾下。但是剛剛王壽提的問題很是怪異,徐老先生一時答不上來,正在感到窘迫。香靈的提問恰好給了他一個台階。

    因為徐老先生覺得,香靈提的問題應該是很容易解答出來的吧。

    “何事?講!”

    “先生剛才說到,就做事而論,最要緊的是‘持之以恆’。我想請教先生,上一輩子沒有做完的事情,是不是這一輩子還能繼續把它做完呢?”

    ……

    暈!暈倒!

    徐老先生真的差一點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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