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邵歌唿吸微窒,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極力從那些不存在的嘈雜喧囂之中分辨出對方說的話。


    然後他終於聽清楚了——


    “……你能來看看我嗎?”


    “方便的話,我在海石醫院,住院部c-5f016……沒有,不用擔心……想見見你。”


    笑成掛了電話,一抬頭就對上蔣郭澤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由笑道,“怎麽了這是,你有什麽想說的?”


    蔣郭澤兩三步邁過來,歪著頭打量了他一番,忍不住伸手要去試他體溫。


    被笑成肩膀一動讓開了。


    “你告訴我,你是真失憶了還是裝失憶玩兒?”


    笑成一樂,“當然是真的啊,但你別想趁機誆我啊,除了衛……邵歌,之外,我可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說的挺真,僅在“衛邵歌”三個字上連貫的有些許不自然。


    蔣郭澤上下看著對方輕鬆自如的神態,總覺得和之前……被撞了腦袋之前有些不一樣了,但他又具體說不出來。


    這兩年隨著事業拓展,笑成運籌帷幄,氣度愈加深沉。


    而現在笑成給他的感覺,就好像是他們剛剛在港島相識,一派從容自信,萬事在握。


    說白了,就是陽光灑脫得多。


    這也沒什麽不好。


    “打完電話有點印象沒?”蔣郭澤插著口袋隨口問。


    笑成突然就笑了,“沒有,但是電話裏聽起來,他挺關心我的。”


    挺關心?那可不!


    蔣郭澤忽然來了點惡趣味,走到床跟前,俯下身問他,“我說,你就不好奇你們倆之前是什麽關係?”


    他可是知道笑成除了衛邵歌再沒對哪個同性產生過興趣,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曾經和一男人交往過,準要嚇一跳。


    結果笑成表情竟然非常自如,卻又意味深長反而問了他一句,“還能是什麽?”


    蔣郭澤一下就啞了。


    這時,門被象征性的敲兩下,然後迫不及待的推開了——


    門口站著的人身姿頎長,已經是深秋,隻穿了件薄薄的黑色v領針織衫。


    他氣息微喘,心情卻愉悅極了,目光快速掠過蔣郭澤,隨即就定在了笑成身上。


    非常陌生,沒有任何印象。


    笑成這麽想著,卻對他微微一笑,語氣十分自然,“你來了。”


    就好像這兩年什麽都沒有錯過。


    他靠坐在病床上,一瞬間雲遮住了炫目的陽光,讓人能夠清楚的看清他的樣子和表情,但下一瞬間,房間裏又突然亮了起來,給他深刻的輪廓鍍上一層朦朧的金色。


    衛邵歌不小心就想起在港島的病房裏,他懷著複雜的,自己都無法辨駁的心情,對他說“我喜歡你”,隨即就死死按住對方的肩膀,好像生怕這個人從手下逃走。


    那時他非常自信,這即使不是我的,也是屬於我的。


    現在卻不。


    衛邵歌靜靜的注視了他幾秒,嘴角勾起一點笑,輕快的“哎”了一聲。


    他反手關上門,快步走進來,卻直接走到床尾,取下了病情記錄。那隻有不到一頁,昨晚急救到今早笑成的身體觀察數據,關於選擇性失憶的判斷還沒有寫上去,一共那麽幾行,他卻看得非常認真。


    笑成目光則一直落在對方的側臉上,十分專注。


    “車禍?”衛邵歌問了句,突然語氣一揚,“昨晚上?”


    笑成一言不發。


    蔣郭澤好心情的開口,“是昨晚上,看到新聞了?在江口高速那。”


    他為了讓這事見報費了不少功夫。


    衛邵歌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所謂的車禍並不簡單。


    笑成突然開口打斷了蔣郭澤後麵的話,他看向衛邵歌,熟悉的道,“剛剛在忙什麽?下午有時間嗎?”


    衛邵歌“嗯”了一聲,目光轉過來,“我也是剛迴國,沒什麽好忙的。”


    他這麽說著的時候嘴角隻有一點若有若無的笑,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情。笑成看了一會,卻突然一笑,“那要是沒事兒的話,下午一起吃個飯?”


    衛邵歌似乎是吃了一驚。


    笑成雙眼清亮凝視著他,透著種難言的柔和。


    見衛邵歌沒有迴答,他撐著身體坐起來,“不是病號飯,郭澤請大廚做了送過來的。”他手腳還有些不利索,蔣郭澤見了正要伸手去扶,衛邵歌卻比他更快一步——


    先是鬆鬆的握住笑成肩膀,在察覺到對方的默許之後,手臂順暢的滑到後背上,就著一個擁抱的姿勢幫他坐正了。


    蔣郭澤頓時聳聳肩膀,ok,沒他的事兒了。


    然後就看見笑成突然拉住了衛邵歌想要收迴去的胳膊,又問了一遍,“怎麽樣?”


    衛邵歌盯著對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右手,細細密密灼燒的感覺順著手腕一直蔓延到心髒,半天“嗯”了一聲。


    蔣郭澤就是眼角一抽,是誰剛他想試個體溫都躲了開,這時候卻主動去拉人家手?嘖!


    接著聽見笑成一句,“我們也好久不見了,你在國外這段時間,過得怎麽樣?”


    他頓時福至心靈,笑成這是要套人家話了。嘴角一勾,剛要嘲笑一聲,就對上對方一個挑眉。頓時把喉嘍裏的聲音又吞迴了肚子裏。


    虧他剛剛還擔心笑成什麽都忘記一無所知,被人家騙了去吃虧。


    蔣郭澤輕輕一哼,說了聲自己先迴去讓人準備晚飯,就拉門出去了。


    看見衛邵歌目光落在自己被抓住的手腕上,笑成就鬆了手,“在國外還適應嗎?”


    衛邵歌頓時像是被燙到一樣收迴了胳膊,同時語氣輕快,“還行吧,倫敦除了陰雨天氣不太舒服之外,其餘都挺方便的。”


    “吃飯呢,習不習慣?”笑成問他,“這次迴來是?準備呆多久?”


    衛邵歌目光略低,嘴角帶笑,“我那麽好養活,吃什麽都一樣。”他稍微一頓,“剛去的時候有點水土不服,發了幾天燒,後來慢慢就適應了。這次迴來有點私事,現在也說不準呆多長時間。”


    笑成不出意外的發現,“私事”兩個字讓他心裏升起些不悅。


    眼前是一個熟悉的,又陌生的人。


    非常英俊,劍眉入鬢,鼻峰挺直,雙眼深亮。


    笑容微揚。


    但卻讓他覺得,少了點什麽……比如溫暖,力量,和光。


    衛邵歌說了一些他在國外的生活,然後很快就把話題轉到了笑成的身體上,他仔細詢問車禍的過程,醫生的判定,以及後期治療。笑成一邊觀察著他的表情,神態,語氣,一邊漫不經心的迴答著他的問題。


    這是一位醫學研究生。


    英國在讀。


    他們曾經住過一個宿舍。


    ……


    這個人很關心自己。


    他感覺得出來。


    並且因為這個事實,他心裏升起一股愉悅。


    他們曾經一定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


    笑成想。


    而至於這種關係……他已經有了一些推測。


    “腦部的後遺症呢?醫生給的判定是什麽。”


    聽到這一句,笑成注意力突然集中起來,“有一點記憶混亂,醫生說是選擇性失憶,不影響生活。”


    衛邵歌一怔,表情倒也輕鬆,“失憶其實在醫學上挺常見的,你別太緊張,慢慢就想起來了……這種選擇性失憶,一般遺忘的都是一些不怎麽愉快的東西。”


    笑成輕輕一咳,這他倒是不好說什麽了。


    “吃蘋果不?”他轉移話題問了句,從床頭櫃的果籃裏取出一個,又找到水果刀,但在手指碰上之前就被人取走了,同時拿走了他手裏的蘋果。


    “我幫你削。”衛邵歌說,一邊把小刀嵌進果皮裏,一邊好奇的問他,“那你具體忘記了什麽?”


    對上對方關切的目光,笑成有那麽點尷尬。


    不過他也沒有遲疑,“抱歉,這就是我想見見你的原因。”


    “我完全不記得你了。”


    房間裏安靜了一瞬。


    衛邵歌突然加快了動作,三兩下削好了蘋果,擺在一邊的盤子裏。


    “不好意思。”他一邊站起來,一邊快速的說,“我去一下衛生間。”


    然後匆匆拉門進去。


    嘩嘩的水聲響了起來。


    笑成目光落在放在一邊的水果刀上,刀刃上沾了點薄薄的紅色。


    他微微皺眉,然後慢慢扶著櫃子,下了床。


    水池材質冰涼的感覺從手心源源不斷的鑽進來,衛邵歌雙手死死撐著身體,頭卻深深埋了下去。冰涼的水花從額頭上蔓延到下巴,滴滴答答落下去。


    他整張臉都陷在深深的陰影裏,看不出別的神色。


    隻有影子,沒有光。


    他的光不見了。


    衛生間的門被敲了一下。


    “馬上。”他立刻迴應了一聲,才發現發出的聲音微微沙啞。


    還沒等他站直身,門就被推開了。


    笑成一打開門,就對上了他黯然無光的眼睛。


    他忍不住,“你很傷心?”


    衛邵歌轉頭伸手去找毛巾,聲音那一點沙啞也被藏得不見了,他語氣輕鬆的開玩笑,“是啊,都快傷心死了。你也太不夠意思……”


    一隻手握住了他的下巴,然後轉到自己麵前。


    笑成認真的打量著他的神色,另一隻手伸過去,溫柔的摸上隱隱有些發紅的眼眶,肯定的道,“你很傷心。”


    然後他一偏頭,就吻了上去,輕柔的在對方毫無血色的嘴唇上一觸即收,“別難過。”


    衛邵歌唿吸一窒,狼狽的轉過頭,卻又馬上轉過來,“你開這種玩笑?”


    果然。


    笑成完全肯定了心中的猜想,他們果然是這種關係。


    “沒有。”他平靜的道,“我確實不記得了。”但他緊接著又道,“但我知道,你對我來說,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


    衛邵歌手指不正常的反複痙攣,他狼狽的抓住水池邊緣,“我……狀態不太好,請給我點時間好嗎?”


    笑成一怔,沒想到對方是這個反應。


    不過他馬上點點頭,反身拉上了門。


    看來他們的過往或許真的“不那麽美好”?


    衛生間裏,衛邵歌手臂突然一鬆,顫抖著胳膊胡亂捂在臉上,深深的,急促的大口唿吸著。然後又把手指插/進頭發裏,不受控製一般來迴揪起。


    他反複的在小空間裏走著,突然深深蹲下去,馬上又站起來。


    狂怒而克製的把拳頭按在鏡子上,用力壓下去,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覺得整個身體都陷入了某種沼澤和漩渦。


    他無力掙紮。


    但他知道有一個人可以救他。


    這是一個多麽好的機會。


    隻要他出去,隨便說點什麽,就能夠找到不下一百種理由讓對方重新和自己在一起。


    很簡單的。


    去吧。


    伸出手,你就得救了。


    心底那個聲音蠱惑著說。


    不不不。


    不能。


    寧坤嘶啞狠戾的聲音突然在小小的空間裏炸響——


    “嗬,真惡心,既是同性戀又是神經病。”


    “神經病嗬,笑成也是倒黴,被你這樣人纏上。他本來成家立業,結婚生子,一輩子都叫你毀了。”


    “呦,惱羞成怒了?老子早就看你不順眼了,要不是你,我,笑成,楊家鵬,我們那是一輩子的好哥們,你衛邵歌算什麽?”


    “我就說你早晚會糟報應的!笑成早晚看到你的真麵目。你以為他還會和你在一起。”


    “我看你什麽都做的出來。”


    “笑成和你不一樣……哈,他要是要結婚,要和你分手呢?你根本控製不了自己。”


    “你早晚會親手害死他。”


    “不。”他突然冷靜了下來。


    狹小的空間裏,所有的聲音蕩然一空。


    隻有他肯定的聲音,“我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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