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邵歌醒來的時候,車廂裏空無一人。


    他眼睛迷迷糊糊睜開一條縫,隨即馬上睜圓,撐著胳膊坐起來,身上蓋著的衣服就順著胸口溜下來。


    車門關著,鑰匙卻插在鑰匙孔裏。他搖下車窗,金光粼粼的江麵和極其燦爛的陽光就迎麵撲來,伴隨著一陣暢快的江風。


    他記憶有點模糊,剛剛自己還被一群人圍著灌酒,怎麽一睜眼就躺在車裏?外麵空無一人的堤岸,浩蕩的江麵,安靜無聲的天與地,和他曾經做過的無數的並不愉快的夢境重疊在一起,讓他有一種不真實的錯覺。


    這是哪?


    衛邵歌麵無表情的抬起手看了眼,然後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嘶,還真疼。


    衛邵歌甩了甩腦袋,已經完全清醒了。


    他伸手去摸褲兜裏的手機,卻摸到了蓋身上的西裝外套,手指一頓,低頭看去,這是……笑成的?


    笑成。


    衛邵歌嘴角泛起一絲笑。


    拇指和食指不禁用力碾動了一下,然後才放到一邊的駕駛位上。


    掏出手機先看了眼時間,四點零五。然後撥出一個電話,駕駛位的外套裏隨即響起鈴音。


    笑成沒帶手機。


    雖然已經清醒了,頭還有點暈,大概剛喝得有點猛。他把手機塞迴口袋,正準備推開車門。又想起要拔車鑰匙,一轉頭,目光就落在嚴絲合縫的儲物抽屜上。


    幾秒鍾之後,一種莫名的力量促使他拉開了抽屜。


    裏麵的一切都沒有變化。


    那本書依舊扣著,放在一遝專業筆記上麵,沒有任何變化,和他上一次打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沒有人動過。


    衛邵歌目不轉睛的盯著書本封麵翹起的一個角,心裏竟然沒有絲毫如釋重負的放鬆,反而覺得,很……遺憾。


    是的,遺憾!


    但他並不想在這個時候深究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甚至厭惡在這個時候去思考,深究這個。


    衛邵歌動作果斷的合上抽屜,然後拔出鑰匙,在下車之前,忍不住又伸手抓住駕駛位上堆著的外套,卻隻是狠狠抓了一把。


    然後甩上車門,朝堤岸走去。


    他已經看見了靠在欄杆上吹風的那個人。


    然他所有的,關於夢境的猜疑都煙消雲散。


    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從心髒滿溢出來,瞬間籠罩了他整個身體,忍不住加快了腳步,並且越來越快,幾乎要迎著風飛起來。


    他想叫一聲對方的名字,卻又極力壓抑著某種讓他忍不住揚起嘴角的*,將那兩個字咽進喉嘍裏,然後吞進了心髒深處。他突然又升起點調皮的心思,想要嚇對方一跳,腳步悄悄放慢,幾乎是小心翼翼的靠近,就好像是謹慎的獵人在靠近自己的獵物。


    然而就在最後五六米的時候。


    那個靠著欄杆的身影忽然一動,矯健的在欄杆上一撐一邁,就騰空翻了過去,憑空消失不見。


    堤壩之下,是江水滔滔。


    衛邵歌瞳孔驟然睜大,猛力撲了過去。


    他臉色蒼白,嘴唇顫抖不已。


    卻微微鬆了口氣。


    欄杆下麵剛好是一條通向碼頭的階梯,笑成正輕輕躍下最後一級台階。


    笑成……


    他張了張口,卻並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然而就在他心神一鬆的下一瞬。


    他眼睜睜看到,那個人脫下鞋子,輕輕一躍,沒進了水裏。


    瞬間,遙遠的某種似曾相識的和恐懼化為淒厲之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嘍——


    讓他不能開口,不能說話,不能叫出對方的名字。


    笑成!


    仿佛一瞬間,他又被塞迴了十多年前,那個柔軟無力的七歲軀殼。


    不能反抗,不能掙紮,不能質辯!


    不,你有力量。


    你並不軟弱!


    衛邵歌一撐欄杆,同樣翻了過去,順著階梯朝著碼頭跑過去。


    連綿壯闊的江麵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顏色越來越深。


    他似乎已經聞到了濕漉漉的水汽,聽到水麵之下咕嚕嚕的氣泡聲。


    金色的陽光在江麵之上躍然起舞,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刺眼。


    但他知道,那是深淵。


    他覺得自己的速度正漸漸變慢,雙腿越來越沉重遲滯。但事實上,他絲毫沒有降低速度。


    江麵之上沒有任何影子。


    就像是剛剛憑欄吹風的那個人,一躍而下的那個人,全都是不存在的幻影。


    衛邵歌控製著身體,一步一步走到碼頭最邊緣。


    江水一下下拍打上來,一次次沒濕他的腳背。


    令他不由自主的顫抖。


    但他強硬的控製住了這具的身體。


    站在這裏,不能退後!


    衛邵歌臉色蒼白的望著漫卷天地的江麵。


    這是夢。


    無數個似曾相識的畫麵迎麵撲來,在他麵前重疊出兩個影子,一個影子漸漸淡去消失,另一個卻逐漸清晰,然後輕輕一躍,消失在江水之下。


    笑成。


    他神色茫茫,望著無盡的水麵,像是個丟失了什麽寶貝的孩子。


    他在做夢。


    這是一個荒誕的夢。


    隻有夢裏才會出現這麽錐心的畫麵。


    他臉色漸漸平靜下來。


    顫抖的嘴唇也逐漸抿緊。


    目光不再晃動,背脊挺直,下頜微斂。


    神態堅毅。


    晃動不安的水麵之上,忽然冒出一個凹陷的圓圈。


    逐漸擴大,然後“嘩啦”一聲。


    一個人冒了出來。


    朝這邊遊過來。


    即使這個距離根本不足以看清楚對方麵容。


    他還是一瞬間屏住了唿吸。


    笑成。


    笑成!


    “笑成!”


    他嘶啞的喊出聲,音線之中暗藏著顫抖。


    這種顫抖是如此的真切。


    以至於讓他真切的感受到,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是真的。


    某個搖搖欲墜的閘門終於徹底打開。


    激烈的情緒脫閘而出,給他身體裏注入一股洶湧澎湃的生機。


    無處不充滿力量。


    “笑成!”他幾乎是吼了一句。


    按捺不住的迅速的來迴走動著。


    在碼頭邊上來迴走動著。


    即使江水一次次淹沒腳背,他也沉穩堅毅,再無一絲恐懼。


    水麵裏起伏的人影越來越近。


    逐漸靠近碼頭。


    像是胸腔中終於按捺不住的那種濃鬱的,失而複得的難言的情緒,刺激著他,鼓勵著他。


    他突然不管不顧跳進了江裏。


    碼頭之下,還有幾級台階逐漸伸入水底。


    他控製不住的踩下幾級,直到看似溫暖熱烈,實則冰寒刺骨的江水沒到小腿。他才清醒,停下。


    再往下一步,就是真正的江水,幽深黢黑,一眼看不到底。


    他幾乎忘記了自己不會遊泳。


    更完全忘記了眼前無盡水麵對他而言是怎樣的噩夢。


    他隻記得一個人。


    隻看到一個人。


    而這個人正漸漸靠近,逐漸遊到碼頭邊,猛然一揚身子,從水裏站了起來。


    “邵歌?”他聽到對方詫異的叫了一聲。


    卻快速的和他擦肩而過。


    把一個小小的身體放在碼頭的地麵上。


    他這才注意到另一個——七八歲的小孩。


    一動不動躺著,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笑成把小孩放在支起的膝蓋上,壓出他肚子裏的水,然後又放平,開始動作標準的進行心肺複蘇。眉目卻已經有些焦急。


    如果不是他水性不夠好,剛剛就直接從堤壩上跳下去。或許就能贏得更多一點時間。


    多一點時間,就多一點生機。


    即使江岸上沒多少遊客,江岸管理處還是有當班值班員負責來迴巡邏,已經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騎著摩托車在剛剛那個通向碼頭的樓梯口停下,用鑰匙打開欄杆上的鎖,兩個值班員順著樓梯跑下來。


    “怎麽迴事?”


    “發生了什麽?”


    “這個小孩從欄杆間隙掉了下去。”笑成渾身*的,頭發上一縷一縷滴著水,襯衫和褲子都緊緊貼在身上,顯得非常狼狽,臉色卻十分沉穩,讓人信服。


    他一邊做心肺複蘇,一邊快速抬頭看了眼值班員,快速到,“叫下救護車好嗎?小孩快不行了。”


    那兩個人反應過來,一個給管理處打電話,另一個打了120.。


    笑成一下下繼續著,臉色卻越來越沉。


    手下的生機已經非常微弱了,這小孩……恐怕真要撐不過去了……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突然被人一掰肩膀拉開到一邊。


    衛邵歌臉色蒼白,下巴僵硬,褲子膝蓋往下都*的。


    但他神情堅定,動作專業。


    快速接手了笑成之前的位置。


    然後對小孩進行一係列急救處理。


    笑成注意到,對方的動作,流程,和自己並不相同,無疑,也更為專業到位。


    幾分鍾之後,本來毫無動靜的小孩突然一挺胸吐出一小口水,睜開了半隻眼睛。


    “得救了得救了。”那個打完急救電話就守在一邊的值班員激動極了,隨即長長舒出一口氣,“太謝謝你們了。”


    他說著就想和衛邵歌握手。


    衛邵歌抬起頭,露出冷硬的臉部輪廓,“不用。”他漠無感情的開口,卻又專業的吩咐,“衣服脫了包上去,給他維持體溫。”


    開口的時候,笑成發現他麵無表情。


    這讓他心裏微微一驚。


    很快,救護車趕到,江岸管理處的人也到了。這小孩要是出了事,就是重大安全事故,他們所有人都要擔責的。一堆人圍著,幫著醫生把小孩送上救護車,才想起來要謝謝那兩個見義勇為的青年。


    這才發現兩人早就不見了。


    既然小孩得救,他也就沒有繼續留著的必要。


    笑成和衛邵歌朝著車子走去。


    並沒有人說話。


    而就在走到車邊,衛邵歌伸出手,準備拉開車門的時候。


    忽然被壓住了手背,隨即大力握緊。


    溫熱的體溫,通過對方濕漉漉的手心傳遞過來。


    他聽到對方的聲音,“邵歌。”


    低啞溫柔的說,“我在。”


    隨即他看似堅不可摧,其實已經脆弱到極限的表殼,崩裂出密密麻麻的細紋,急遽擴散到全身。


    他好像聽到輕微的“噗”的一聲。


    有什麽東西,徹底崩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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