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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寄望著自己眼前,臨襟正坐的十三位大匠。


    這些大匠,人人滿麵煙塵,這些都是常年在爐火之旁或者木器之間工作沾染上的汙穢,久而久之,就沉積入皮膚,無法洗去。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身體,或多或少,都有殘疾,甚至有人五官有缺。


    這樣的人,在以往,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宣室殿,更別提受到天子尊重了。


    “自古未聞有禮賢百工之事……”張寄在心裏想著。


    漢室是一個看臉的王朝。


    在今上即位以前,從上到下,都是一看品德,二看行為,三看容貌。


    模樣長得不好,別說做官,刀筆吏都不會讓人當!


    隻能滾去市井,與三教九流摻和。


    容貌俊朗,風度翩翩的士大夫才俊,才是被人們尊重和敬仰的人物,才是國家社稷的棟梁!


    但……


    自從今上即位後,這個製度漸漸的瓦解於無形。


    容貌天下第一,堪稱當世柳下惠的大農直不疑,被出生低微,模樣勉強還算過的去商容架空,成了甩手掌櫃。


    元老大臣,同樣以容貌和風度以及名聲聞名天下的袁絲,甚至幹脆被趕出長安,如今還淪落到了南越去教化夷狄。


    想想都是可悲可歎!


    而在同時,三教九流的各種各樣的人物,開始充斥廟堂之上,宮闕之內。


    甚至,當今天子的智囊團,那蘭台尚書之中,還堆了好幾十個從地方抽調上來的薔夫、遊徼。


    那都是些什麽人啊?


    出生最高貴的,也不過是一個已故縣尉的兒子。


    至於泥腿子和村夫所出的,數都數不清楚。


    但,至少,這些人在以前還有一塊遮羞布——他們都是讀書人,都是通過考舉或者察舉製度選拔出來的。


    然而,現在天子卻打算打破這個陳規。


    將讀書人最後的遮羞布都撕下來。


    這自然讓人難以接受。


    而且,讓人心裏刺痛無比。


    望著眼前的匠人們,張寄在心裏思考了一會,然後,上前,走到一個四十來歲,似乎手指都掉了兩根的匠人麵前,對他禮節性的拱手一禮,然後道:“敢問明公:今有民五戶共一井,甲二綆不足(注1),如乙一綆,乙三綆不足,如丙一綆,丙四綆不足,如丁一綆,丁五綆不足,如戊一綆,戊六綆不足,如甲一綆。如其各得所不足一綆,皆逮,問井深,綆長各幾何?”


    將這個問題說完,張寄就得意洋洋的望著自己眼前的那個匠人,頗有些飛揚跋扈的味道。


    若非天子在側,張寄甚至打算挑釁自己眼前的全部匠人。


    “哼!”張寄在心裏冷笑著:“此題可是整個長安也沒有多少人能做得出來的難題!”


    這道題目,出自當今天子在整理了北平文侯張蒼當年所獻的《算經》十二章後,綜合了曆代在民間和朝野以及宮廷流傳的算術之題。


    然後,將它們綜合成書,稱為:算書。


    算書之中有題目一百道。


    這道題目雖然稱不上最難的,但卻也是起碼排在前二十的難題。


    張寄當年得算書,殫精竭慮,花了足足一個月時間,才解出此題的答案。


    而解出此題後,張寄用了剩下一個月,將餘者全數解出。


    而此事,一直是他心裏最大的驕傲。


    在張寄眼中,整個天下,算術之學論精深,幾人能與他比?


    ……………………


    劉徹端坐在禦座上,這道題目,他很熟悉。


    這是出自張蒼的著作中的一道範題。


    而且是一道哪怕在後世,恐怕一般的初中生也解不出來的複雜方程式。


    至於如今?


    真可謂算得上前沿數學的頂級題目了。


    能解出他的人,哪怕在這個朝堂上恐怕也不足一半。


    至於急切之間,想要解出來?


    幾乎不大可能。


    但是……


    劉徹知道,這種題目,在這些大匠麵前,簡直是跟小學生的加減乘除一樣簡單的問題。


    原因很簡單——劉徹早給工匠們開掛了!


    阿拉伯數字、字母方程式。


    劉徹能記得的東西,都傾囊傳授。


    而工匠們也不比士大夫,矯情、傲嬌。


    不會說什麽啊呀這些簡單的數字和字母,是羞辱前輩和先賢啊,我們還是用老辦法,用並列之法來解決吧!


    所以……


    劉徹閉上眼睛,都不忍看接下來的場麵。


    但張寄,卻依然是洋洋自得。


    這道題目,雖然算不上現在漢室數學研究的尖端課題,但也屬於前沿學問。


    非士大夫列侯貴族,沒有那個資曆和能耐以及知識儲備來解決它。


    旁的不說,不知道方程(注2),不懂得解法。


    哪怕天才也需要至少一年才能摸到門檻!


    張寄就不信了,這些粗鄙的工匠還能解得出這樣的難題?


    至於為何拿公開的題目出來考人?


    這其實也是出於張寄的小心思。


    用一道公開的題目,擊退工匠,既可以對世人表明他的胸襟和寬容:看!我都給機會了,但這些匠人就是粗鄙不堪,難登大雅之堂!


    而且,順便還可以對天子示好——陛下,臣已經很給麵子,奈何匠人粗鄙,臣也沒有辦法啊……


    更重要的是——張寄自信自己必勝無疑!


    在他的思維和邏輯中,這樣一道題目,對於匠人們來說,恐怕跟天書一般!


    休說解答了!


    恐怕就是弄清楚題目的意思也很難很難!


    畢竟,術業有專攻嘛。


    這就好比後世一位機械冶金專家,隨便拿個課題,就足以讓門外漢望而卻步,納頭就拜。


    也好似一位音樂教授,隨便在琴架麵前彈一首曲子,普通人連看都看不明白。


    這是知識的碾壓和專業的勝利。


    所以,張寄也有閑情雅致,裝出一副大度的模樣,道:“明公若是沒聽明白,吾可再說一遍!”


    在他心裏,卻是覺得,哪怕再說一萬遍,對麵那人也答不出來。


    可是……


    在下一秒,張寄卻聽到渾厚的帶著些蜀郡口音的聲音道:“尊駕不必再說,小人已經知道答案了……”


    隻見,張寄麵前的那位匠人長身而起,拜道:“答案是:井深七丈二尺一寸。甲綆長二丈六尺五寸。乙綆長一丈九尺一寸。丙綆長一丈四尺八寸。丁綆長一丈二尺九寸。戊綆長七尺六寸……”


    張寄聽著目瞪口呆,甚至不敢相信。


    因為答案完全正確!絲毫不差!


    這怎麽可能?


    張寄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方才,他還在心裏麵固執的認為,工匠們粗鄙不堪,大字不識,但現在,事實卻給他狠狠一巴掌,幾乎將他抽翻在地上,抽的鼻青臉腫,尷尬的不能自已!


    張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勉強維持自己的士大夫貴族風範,長揖而拜道:“敢問方程何在?”


    他知道自己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那就是方程。


    北平文侯開創的數學治國時代,將許多一元二次方程乃至於正負術和多元多次方程,用一種中國獨有的方程式,作為解答之路。


    這使得過去人們無法解答的難題和遇到的問題,獲得了便捷快速和可以理解的解題道路。


    但問題是——哪怕是如今,能掌握這些方程的人,也少得可憐。


    除了列侯勳臣和士大夫外,這些方程很少外流。


    哪怕是當今天子印刷了無數本相關的書籍,


    但,買得起這些書的人民間百姓很少,而有那個閑工夫和閑情雅致去精研這些高端數學的人就更少了。


    而倘若這個工匠答不出方程,那就無法證明他真的答出了此題。


    可以抵賴他是死記硬背乃至於瞎貓撞上死耗子。


    但,在下一刻,那位匠人微微一笑,拜道:“方程?倘若足下想要,小人自當奉上!”


    瞬間整個宣室殿,寂靜無比。


    所有大臣,都跟看怪物一樣看著那個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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