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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河兩岸的柳枝,抽出了新芽,翠綠如玉。


    遠方的山巒腳下,滾滾的身影,再次出沒在竹林之中。


    春暖大地,萬物複蘇。


    進入二月,關中的百姓,再次得到了一個喜訊:車騎將軍義縱率軍於漢元德六年春正月癸未(二十八),揮師進入被匈奴放棄的秦朝故關榆林塞。


    至此,自秦二世二年,因為被秦庭嚴令,而被迫放棄的整個秦長城防線,重新被中國控製。


    陰山再次成為了遮蔽諸夏文明的堅固所在。


    從此,長安和關中,徹底的安全了。


    匈奴騎兵的威脅,被從理論上消滅——除非他們會飛,不然就不可能越過雄關崇山,威脅到大漢王朝的根本所在。


    當然,這個事情,其實影響也就那麽一迴事。


    關中人民現在胃口養叼了。


    王師出征,獲勝是理所應當。


    殲敵斬首捕獲數字少於一萬,他們都提不起歡慶的興致了。


    也就大概,哪天漢軍捕獲了匈奴王族成員,他們才會再有跟冬天的高闕會戰勝利後那樣的狂歡之興。


    況且,如今的長安人民,更關注一個即將舉行的盛會——石渠閣之會!


    屆時,諸子百家,天下名士,大會石渠閣。


    一位位名望之士,一個個諸子巨頭,都將與會。


    天子已經下令在未央宮北闕城樓下,重新立起了兩根巨大的華表木。


    其基座以大理石澆築而成,用從安東運來長安的參天大樹為主幹。


    巨木之上,雕刻著龍鳳和種種神話傳說的瑞獸。


    一根立在北闕城樓之中,宮闕的門口。


    一根立在北闕城樓之外,公車署的門口。


    立在城樓之中的華表的基座正麵,麵朝宣室殿的方向,銘刻著一句宗周時的名言: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而在其背麵,則銘刻著荀子記載的魯哀公的名言:寡人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寡人未嚐知哀也,未嚐知勞也,未嚐知懼也。


    毫無疑問,這兩句話都是當今天子用來警醒自己的。


    而在城樓之外的那根華表,在其正麵,麵朝禦道的方向的基座上,銘刻著戰國時期的一句名言: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在其背麵,麵朝皇宮的那一麵,則銘刻著另一句話,屈子的名言: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很顯然這是給即將與會的諸子百家巨頭說的。


    這是要告訴他們不要畏懼說話,也不要害怕說話。


    同時應該堅持真理,向前探索。


    不過,這些東西,對於普羅大眾來說,也就那樣了。


    甚至很多人根本不清楚此事的意義——隻有那些貴族士大夫和外戚大臣才會去思考著裏麵的意思和透露出來的東西。


    普羅大眾,很顯然更關心,這華表木的巨大和裝飾的華麗。


    當然,對於華表木的出現,八卦黨們表示:熱烈歡迎。


    因為,這華表木在中國文化之中,就象征著言路,象征著自由說話。


    太宗皇帝當年就曾經下詔說: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


    這誹謗之木,就是華表的另外一個稱唿。


    是自堯舜時期,就已經在諸夏民族之中流行的一種象征性的木製建築。


    它是指路的路牌和指引方向的建築,更是統治者用於收集民間建議和意見的器具,是最原始和最古老的‘皇帝熱線’‘帝王信箱’。


    也是中國先王與先民交流的最重要途徑。


    當然,發展到現在,這些功能都已經剝離了。


    華表木剩下的也就是個象征性的意義。


    是在告訴天下人,尤其是天下貴族和士大夫:天子非,不以一人以淩天下。


    而是願意跟大家夥商量著共同交換意見,一起把大漢帝國這個基業做大做強做好。


    不過,在八卦黨看來,這是天子在鼓勵他們勇敢的說出事實。


    於是,他們立刻就被打了一針強心劑。


    雖然宮廷隱私和劉氏的那些隱秘之事,依舊是遮遮掩掩的,拿著一些黑話在圈子裏私傳。


    但是,三公九卿的秘聞和列侯們外戚們家裏的破事,那就不好意思了。


    小說家們一下子得到了無數素材,然後靈感迸發,寫出了許多傳世佳作。


    譬如某人就寫了一本名為《西京故事》的種馬,將某位大人物給黑了個底朝天,將他內褲都給拔下來,讓天下人都看得一樂一樂的。


    而這位小說家由是賺的盤滿缽滿。


    甚至靠著出版印刷,當年收入比他的封國租稅還多!


    而那位被黑的大人物,卻偏偏還發作不得,隻能強顏歡笑。


    至於長安城裏的另外一個階級——中產階級和富商們,則都是伸長了脖子,等待著天下的知名人物和大學閥入京。


    這些人裏,有許多,都在準備為自己的子侄,選擇一個進學的學派。


    那麽,誰在此番石渠閣會議上更出風頭,表現的更加亮眼,無疑就會直接成為他們未來給自己的子侄選擇學派學習時最重要的參考依據。


    不止是他們,此刻,全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在長安。


    諸子百家各派,隻要能在石渠閣會議上表現出色,獲得優異成績。


    那麽,未來肯定不愁生源,更不愁金主讚助。


    若是表現的好,說不定,一個先前的小學派,立刻就會搖身一變,成為影響天下輿論和思想的大學派。


    甚至,還可以在各個主要城市,開個分院!


    所以,諸子百家,幾乎沒有人不重視此番的石渠閣之會。


    各大學派,基本是精英盡出。


    ……………………


    雒陽城之中,重民學派的巨頭,同時也是如今的雒陽學苑山長楊暉,現在,就在雒陽城城外,帶著自己的弟子門徒,與父老鄉親惜別。


    重民學派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年輕的學派。


    它起源於元德元年的一個小型的私下學習互助組織。


    當時,幾個年輕士子,在落榜歸鄉後,私底下用思孟學派的理論,自己加了點腦洞,然後就打起了重民的招牌。


    隨後,雒陽本地的大商人、大地主和豪強,忽然之間發現了這個學派。


    然後,就將它當成了救命稻草。


    高舉重民、民本的旗幟,實際上拚命往裏麵塞私貨。


    同時,包括楊暉等一大批過去的穀梁學、思孟學派以及荀子學派的名士,紛紛加入。


    發展到現在,今天的重民學派,實際上跟最初的時候,已經完全是兩個樣子了。


    當然,因為當年郅都曾經坐鎮於此,所以,這個學派也受到了很多來自上層,尤其是未央宮的影響。


    表現在其行為上就是,他們一方麵大肆鼓吹‘天下治亂,首在重民,民自洽而社稷安’。


    主張國家不應該過多的去管控基層,基層的事情應該交給‘有德行,能率眾為善’的鄉賢來解決。


    甚至激進者還提出了要求統治者保證人民權力和財產安全的訴求。


    企圖搞一個‘風可進,雨可進,縣道(代指皇帝的威權)不能進’的大漢版。


    看上去,重民學派似乎已經被大地主、大商人和大家族所把控。


    但在實際上,這個學派還有另外一麵。


    在整個儒家都極具先進性和進步性的一麵。


    因為他們是脫胎於思孟學派的新興年輕學派。


    所以,在跟思孟學派打嘴仗的過程中,他們向上溯源,找到了自己的道統依據。


    孔子的第七十弟子,在儒門之中,起著承上啟下的至關重要的作用的世碩作為他們的祖師爺。


    而世碩是孔門之中,跟子夏先生一樣的開拓者和進取者。


    可能後世之人,對這位孔門七十二賢了解不多。


    但考古學證明了他就是介於孔子思想和孟子思想之間的橋梁。


    世碩繼承了孔子在數道方麵的造詣,他將算術引入儒家思想之中。


    他的著作《五行》,是儒家經世派的一個高峰。


    他在元素五行論(金木水火土)之外,提出了人道五行(仁義禮智聖)。


    而重民學派就以《五行》為依據,開啟了他們對儒家思想的解讀和演繹之路。


    所以這個學派極為重視數學。


    幾乎人手一本《易經》《九章算術》。


    而在同時,因為受到思孟學派的‘民為貴’思想的影響,他們主張和要求地主善待佃農,工坊主善待雇工。


    而在另外一個方麵,作為新興學派,重民學派對一切新事物和新做法,都持積極態度。


    他們主張: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鼎之時大矣哉!


    對於過去其他儒家學派念念不忘的什麽三代之治啊,成周禮法啊,嗤之以鼻。


    他們明確提出了‘時移而世易’。


    用‘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複禮’作為借口,主張應該代代革鼎,去舊迎新。


    新時代要用新禮儀、新製度、新法律。


    甚至揚言‘法立之三年,當複之,有則改之,無則嘉勉’。


    法律製定三年,就要審視一次。


    有錯的地方要及時糾正,即使暫時看不出問題,也要仔細考慮。


    自然而然,這個學派就成為了儒門內部的異類。


    比思孟學派還要詭異和奇特的產物。


    要不是現在是劉徹當政,他們估計早就被拉到菜市場,給砍成了零碎了。


    此刻,在這雒陽城外,麵對著雒陽的父老鄉親,楊暉挺起胸膛,拱手說道:“昔者,荊軻離燕,作歌曰:風蕭蕭金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今我等重民子弟,亦抱決死之心!”楊暉拜道:“倘若無功,我等無顏再見父老!”


    對新生的重民學派來說,他們現在確實是太稚嫩了。


    羽翼未豐,甚至思想體係和邏輯體係,都沒有建立完全,除了重民和貴民的這個口號外,他們甚至還沒有構建起屬於他們的其他理論和係統。


    尤其沒有描繪出一個隻屬於他們獨有的理想國。


    此去長安,確實是路漫漫而道阻險多,稍有不慎,就要被其他人按在地上使勁摩擦。


    甚至,被打斷脊梁骨!


    但,不去不行。


    一則,這是天子的征召,不去就是抗詔,雖然讀書人抗詔這是好事,可以加分。


    但那是平時,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不去就會被人嘲諷是心虛。


    二則,重民學派必須經過石渠閣這樣的磨礪,才有希望更進一步,找到屬於他們的道。


    而不去的話,安全倒是可能安全了,但一輩子也別想有什麽大出息,更別說走出雒陽,走向全天下了。


    所以,此番,重民學派是出動幾乎全部的年長者和師長,但一個年輕子弟和優秀的晚輩也沒帶。


    楊暉等人的算盤是——就算這次石渠閣慘敗,敗的也是他們。


    他們的晚輩和後代,可以吸取他們的失敗教訓。


    還可以避免被人一網打盡,留下種子和希望。


    ‘父老們’——主要是雒陽城裏的大商賈、大地主和大貴族,也知道自己的家鄉士子此行恐怕多災多難紛紛拱手迴道:“君等此去無憂矣!吾等雒陽父老,必為君等擂鼓助威!”


    也有許多受到重民學派恩惠的普通百姓,聚集在人群之中高唿:“雒陽子弟,威武!雒陽子弟,永不服輸!”


    楊暉等人也非常感動,紛紛迴首作揖,拜道:“諸公但請放心,我等此去,寧死也不會丟我雒陽士民顏麵!”


    對雒陽人來說,他們是驕傲的。


    他們是成周故都的子民,也是漢家東都的百姓,是直屬天子治理的東都百姓。


    想當年,要不是劉敬那個壞蛋多嘴,現在,漢家神京就是雒本輪不到西京長安的鄉巴佬耀武揚威。


    所以,雒陽人的性格,有些類似後世的魔都人民。


    他們富裕,他們自信,他們極有自尊心。


    對雒陽人而言,除了雒陽之外,整個大漢地圖,大概可以用兩句話描述:蠻荒之地,無禮之人。


    但奈何,長期以來,雒陽都隻是一個商業中心。


    而不是政治軍事和文化中心。


    漢興數十年,好不容易才出了一個重民學派,自然,大家都是捧在手心裏,將他視為自己的驕傲和未來。


    此番的石渠閣之會,更是他們證明自己的一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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