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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未央宮,承明殿中。


    劉徹捧著一本書,給坐在自己麵前的皇長子劉病已講著故事。


    “從前魏文侯之時,文候問狐卷子:‘父親顯明,子女可以依靠嗎?’狐卷子迴答說:這不行!”


    “文候又問:兄長賢明,弟妹就可以依賴嗎?狐卷子又說道:還是不可以!”


    “文候再問:弟弟賢明,兄長可以依賴嗎?狐卷子堅決的說道:不可以!”


    “那麽,臣子賢明,君王可以依賴嗎?”


    “狐卷子依然堅決的搖頭說道:不可以!”


    “文候於是非常生氣,問道:吾問先生五個問題,先生都說不可以依賴,這是為什麽?”劉徹看著一本正經的劉病已,觀察著他的神態和模樣。


    這個故事,對於劉病已來說,雖然有些艱深,但卻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既然他出生於皇室,那麽,他就必須聰明、勇敢、獨立、內心強大。


    不然,他就注定會成為他人的踏腳石,甚至可能會成為流血的對象。


    古今中外,有無數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可能對其他家族來說,四五歲的孩子,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完全應該去遊樂嬉戲。


    但對於皇室來說,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任何一個皇室男性,當他哇哇落地的哪天開始,就已經踏上了沾滿了鮮血和鋪滿了屍骨的殘酷道路。


    道路的終點,是皇位。


    在中國這樣的國家和民族之中,很多時候,就算成為了皇帝,倘若能力不足,手腕不夠,也極容易變成悲劇。


    所以,每一個皇子,在他開始懂事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必須盡快的讓自己成熟起來。


    不然,他的兄弟會將他遠遠的拋在後麵。


    而劉徹顯然不是那種會因為感情或者別的原因,拿著國家民族的興衰,當成自己喜惡判斷的依據。


    能者上,弱者下。


    倘若劉病已不能讓他滿意,那他就隻能去做一個諸侯王。


    所以在別人家的孩子還在嬉戲玩耍之時,劉徹的孩子,就必須開始學習和掌握他們未來將要統治世界和國家的技能。


    這第一課,劉徹就決定通過故事告訴他一個道理。


    一個任何其他人都不會輕易告訴他,隻能靠著他自己去揣摩和摸索的道理。


    一個君王的基本條件。


    “狐卷子對魏文侯道:父親賢明,沒有超過堯的,但他的兒子丹朱傲慢荒淫,結果被放逐;兒子賢明,沒有超過舜的,但舜的父親和兄弟合謀企圖殺害舜;兄長賢明,沒有超過舜的,而他的弟弟像卻遭到放逐;弟弟賢明,沒有超過周公的,但他的兄長管叔因為叛亂被殺;大臣賢明,沒有超過商湯和周武的,但是他們的主君夏桀和商紂卻最終被他們推翻;夏桀和商紂,荒淫無道,為天下厭棄,討伐!但他們卻總是想要指望別人,依賴別人,這根本無法達到目的!”


    “最後,狐卷子告訴文候說道:假如您今天想要自己的國家強大繁榮,那應該從自身做起,自己強大了,就不需要依賴別人了!”


    將這個故事講完,劉徹放下書,對劉病已問道:“病已啊,你聽明白父皇講的這個故事了嗎?”


    劉病已臨襟正坐,非常懂事的點點頭,答道:“迴稟父皇,兒臣知道一二……”


    “說說看……”


    “父皇教訓兒臣,萬事不可依賴他人,唯有己身,方是根本!”


    劉徹聽了,笑了起來。


    看樣子,這劉病已在上林苑的學苑還是學到了一些東西的。


    這樣他就放心了。


    對於皇室來說,永遠不會懼怕自己的孩子早熟。


    皇帝永遠擔心的事情隻有一個——麻蛋這個龜孫子怎麽這麽蠢?


    而目前來看,劉病已的學習和理解能力,都還不錯。


    就在這時,殿外響起了腳步聲。


    一個宦官進來稟報道:“陛下,繡衣衛都尉尹齊求見!”


    劉徹於是放下手裏的故事書,對左右道:“將皇長子送去給義夫人,明日上午,必須送迴上林苑!”


    “諾!”左右恭身一拜,然後牽著劉病已離開此殿。


    片刻之後,一位身材修長,容貌俊朗的官員,走進殿中,對著劉徹恭身拜道:“臣齊恭問陛下聖安!”


    “朕躬安!”劉徹站起來問道:“可有什麽事情?”


    自從當年的清查奸細行動後,尹齊就備受劉徹信任和重用。


    這既是因為尹齊在前世是劉徹見過的為數不多的兩袖清風,一心為公的酷吏。


    同時也是因為此人能力確實是出類拔萃。


    至少在繡衣衛之中,少有他這樣的能吏。


    更關鍵的是,尹齊熟讀漢律,對於現行的任何法律條文,包括近幾年才頒布的《平律》等法律也了然於胸。


    他辦事,從來都是循法而行。


    不像其他繡衣衛的官員,不是喜歡釣魚執法,就是愛好刑訊逼供。


    而劉徹其實一點也不希望繡衣衛變成類似於錦衣衛那樣飛揚跋扈,目無國法,隻有皇帝一人的暴力特務機構。


    原因很簡單。


    特務這種東西,是一把雙刃劍。


    一個不小心就容易傷到自己。


    一個有底線的繡衣衛掌管者,總比王溫舒等沒有底線的家夥要強!


    “迴稟陛下,臣奉命監察諸子百家的活動,這是近期匯總的天下諸子百家各派係的活動……”尹齊說著就從懷裏取出一份厚厚的報告,呈遞給劉徹。


    劉徹接過來,仔細看了起來。


    這一看,就是足足半個時辰。


    而尹齊則是一動不動的跪在原地,等候劉徹的命令。


    等到劉徹抬頭發現此事時,才連忙笑了一聲,吩咐道:“為尹都尉賜坐……”


    他這才敢起身,在一個宦官的引領下,坐到席位之上。


    “這些事情,都核實清楚了嗎?”等尹齊坐下來,劉徹嚴肅的問道:“可有什麽遺漏或者偏頗之處?”


    尹齊正色答道:“迴稟陛下,所有報告之中的事情,都是臣與諸僚再三確認,簽字畫押後的事實!”


    如今的繡衣衛有製度,凡簽字畫押背書者,就必須對其報告的東西背書。


    有錯的話,要承擔責任!


    這是為防止某些家夥吃飽了撐著捕風捉影。


    更是為了斷絕有人打著謠言、傳說的幌子搞事。


    類似繡衣衛這樣的暴力機構和皇帝的爪牙。


    劉徹的態度向來就是必須管好,管嚴格。


    目前來說,在尹齊的管控下,繡衣衛也開始漸漸洗脫了那些濃厚的江湖氣息,開始走向正規化和官僚化。


    雖然官僚不是什麽好東西,但總比內部混亂,毫無秩序,一群遊俠大佬一拍屁股就決定這個事情就這麽辦,要強太多。


    聽到尹齊的迴答,劉徹點點頭,拿起那個報告,瞄了一眼,問道:“黃老派,果真在與法家接近嗎?”


    “迴稟陛下,經臣等的查證,確實如此!”尹齊說道:“不過,在目前而言,似乎僅僅是張恢老大人與田敬先生在倡導,齊黃老諸位巨子,尚未知其反應!”


    “哦……”劉徹拿著報告,笑了起來。


    黃老居然去和法家合流?


    這大大出乎了劉徹的意料,但卻也反應出了一個真理——沒有永遠的朋友,更沒有永遠的敵人,有的隻是永恆的利益。


    而且……


    雖然在後世人的印象裏,似乎黃老派是講究清靜無為,休養生息,與法家似乎八竿子也打不著。


    但實則,很少有人知道,黃老派與法家在政策、理論、追求以及訴求方麵,都相互契合。


    從這個方麵來說,其實黃老與法家的接近,屬於水到渠成,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畢竟,黃老派主張的也是依法治國。


    譬如耳熟能詳的‘法無禁止則不糾’就是當代黃老派政治家的核心政策。


    另外,對法家而言。


    雖然法家追根溯源,是當年子夏先生,在魏國開講,從而誕生的一個學派。


    但實際上,法家受到黃老思想的影響,遠遠大於他們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


    現在,法家提倡的‘法、術、勢、力’就是來源於黃老思想。


    甚至,法家的巨頭們,如商君,如申不害等等,統統受到的是黃老思想的影響。


    商君的老師屍子,就是黃老派巨頭。


    至於申不害。


    韓非子就明確的指出了:申子之學,本於黃老而主刑名(史記記載)。


    在本質上來說,黃老派和法家,就像兩根依附在大道上的藤蔓,彼此相互糾纏,不斷攀爬向上。


    在漫長的曆史上,這兩個學派曾經相互影響,相互發展,相互合作。


    雖然兩者的行事和作風可能南轅北轍,但是他們追求的未來和理想國,卻是驚人的相似。


    黃老派說‘道生法’,法家就說‘緣法而治’;黃老派提出‘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法家就在旁邊大喊‘法不阿貴,繩不撓曲’。


    怎麽看都像是一個學霸在做作業,而屁股後麵的學渣在不斷抄襲。


    不過這個學渣比較聰明,在抄襲了學霸的作業後,自己修改了一下,然後,改成了屬於自己的作業。以至於連老師都不知道學渣是抄襲的。


    隻是……


    問題的關鍵在於,現在,黃老派雖然漸漸衰落,但它依然是漢室的執政者。


    哪怕是今天,劉徹的政策和法令之中,也依然帶著濃厚的黃老思想。


    地方官和基層政權,除了法家大臣治理的地方,其他地方也都是按照著黃老無為的思想在治理的。


    而法家,則屬於目前諸子百家之中最大的一個治世派。


    治世派的特點就是清談者少而實踐者多。


    當世的法家強人,基本都在官場上。


    晁錯是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


    廷尉趙禹,更是執掌漢家刑罰的最高法院院長兼任最高檢察官。紀委書記。


    南陽郡郡守張湯,主宰著未來的漢家重工業基地的興衰。


    甚至,就連車騎將軍義縱,其實也是法家的。


    乃至於劉徹眼前的這位繡衣衛都尉,亦是帶著非常非常濃厚的法家色彩。


    當黃老與法家走到一起,合流之後。


    其他學派還要不要玩了?


    劉徹敲了敲桌子,然後就將這個事情放到了一邊。


    對於這個事情,他其實並沒有什麽明確的喜惡。


    他是皇帝,是仲裁者。


    他隻需要維護起碼的公平公正,隻要諸子百家不走下三路,他才懶得去幹涉呢。


    這個世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某些學派被黃老派和法家聯合起來,打的節節敗退。


    但卻不會滅亡,也不會真正因此消亡——除非他們自己作死,自暴自棄,不然,隻要堅定決心,未來還是可以找迴場子的。


    有壓力才有動力,有競爭,才有進化!


    況且,法家和黃老的聯合,別說現在還是隻是一個苗頭,就算是成了,也未必會親如一家。


    就特麽黃老派內部和法家內部,現在都是一團亂麻呢。


    黃老派內部的齊黃老和楚黃老以及秦黃老,還有法家內部的商君、申韓和李悝派係,麻煩先分個高下。


    所以,即使黃老派真與法家聯合起來,也未必能真的團結如一。


    當年,戰國時期,東方六國合縱,多大的聲勢?


    還不是被秦國的連橫,輕鬆瓦解?


    與此相比,劉徹反倒是更關心儒家內部的那些破事。


    “想不到,朕當年放出的那些風聲,現在真的起作用了……”劉徹看著報告裏的有關韓詩派的東西,抱著雙手笑了起來。


    對韓詩派,劉徹當然是很有好感了。


    因為前世,他就是受到韓詩派影響非常大。


    有關韓詩派的主張和訴求,他也很了解。


    他也確實在拿著韓嬰寫的那幾個小故事教育自己的兒子。


    譬如,他方才給劉病已講的那個故事,就是韓嬰寫的。


    這很符合他的三觀,也很適合作為皇室的教育素材。


    在這個世界上,皇室成員就該如此。


    誰都不能指望,誰也不能去依靠。


    唯有自己,也隻有自己,才是最好的依靠!


    這就是所謂的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基本上隻要明確了這一點,就具備了一絲做皇帝的基礎。


    但是……


    “朕可從來沒有欣賞過韓詩派的其他舉措啊……”劉徹抱著手在心裏笑著。


    若他真的欣賞和喜歡韓詩派的主張,就不會把韓嬰丟在邯鄲了。


    肯定會請來長安,至少也會任用為漢家賓客,作為智囊。


    而事實是——劉徹隻是欣賞和個人對韓詩派有好感,至於要讓韓詩派來參政議政,那就得了吧!


    這就好比,你喜歡玩遊戲,但你會將遊戲當成你的人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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