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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誓不低頭(中)


    風影樓最終還是沒有戴上手銬,更沒有坐進那輛已經少了一扇門的囚車裏。


    風影樓知道自己很幸運,麵對不可預測結果的災禍,並不是每一個師父,都能站出來,不計後果為自己的弟子撐起一片避風港,但是他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隻是走過去,用他握慣武器的雙手,輕輕抓住了輪椅後麵的扶手,“師父,我沒有給你丟臉。”


    早已經看破了生死,一向淡定從容的莫天,嘴角輕輕一動。作為親手把風影樓帶進學校的師父,作為一個經曆過最殘酷戰爭,從死屍堆裏爬出來的職業軍人,他又怎麽可能不知道,風影樓這短短的一句話,那背後蘊藏的血淚與掙紮?


    但是莫天還是什麽也沒有說,他長長的籲出了一口悶氣,抬起頭看著他們頭頂這片千百年來,都是如此蔚藍,如此深沉,又是如此浩瀚無邊的天空,聆聽著勁風掠過群山,發出的嗚咽,不知道為什麽,坐在輪椅上的莫天竟然看癡了。


    風影樓沒有說話,他站在莫天的身後,靜靜陪伴在這個把嚴厲與溫柔,都毫無保留的給了他的男人。


    九年前,他們初次相逢,莫天在他和雷洪飛的眼裏,就是一個看起來永遠不會被擊倒,更永遠無法超越的巔峰,他隻是靜靜在那裏一站,高山仰止般的壓力,就讓風影樓唿吸急促全身緊張。可是到了今時今日,風影樓長大了,莫天這個為了國家,把自己整個燃燒起來的男人,明明還不到五十歲,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甚至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了。


    握著輪椅後麵的扶手,不知不覺間,風影樓也癡了。


    如果在九年前他們沒有相逢,現在的風影樓,大概還隻是一個每天老老實實上課,老老實實做功課,從不曠課,從不逃學,但是成績卻隻能算是一般,性格實在羞澀,就算是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喜歡了,動心了,也會因為害怕被父親罵,害怕被拒絕,傻傻的不敢表白,隻能在那裏獨自一個人品嚐單戀滋味,直至看著那個“她”,被別的同伴抱進懷裏的笨小孩吧?!


    他們都在靜靜想著自己的心事,而周圍的人,包括那位對風影樓擁有絕對生殺大權的特派員,竟然都站在一旁,用沉默的態度,靜靜打量著這一對師徒。


    十二月下旬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現在手表上的時針,才剛剛指向下午六點,夕陽就已經搖搖欲墜,從現在站立的位置眺目遠望,他們的左右兩側,都是高聳入雲的聳山峻嶺,就是在這漫長不絕的山脈彼此對峙中,一條天然形成的走廊,貫穿了中國與阿富汗邊境,並且和巴基斯坦遙遙相對,形成了三個國家接壤的瓦汗走廊。


    在這片平均海拔超過四千米,又有群山環繞的天與地之間,再也找不到人類工業發展留下的痕跡,周圍的一切,都帶著混沌初開以來,千古不變的單調。但在夕陽的照耀下,這周圍這單調的山,這枯燥而麻煩的雪,卻被染得斑斕燦爛,在不經意間,就揚起了一片遠離繁華喧囂,仿佛能把人類的心靈,都帶著為之一擴的粗獷與純真。


    當一陣來自西伯利亞的寒風唿嘯著掠過,積雪再次被帶得紛紛揚揚,就連兩側的群山,都發出了仿佛不勝負荷的嗚咽,天與地之間一片冬的肅殺。夕陽如火,寒風如刀,飛雪亂舞,群山林立,在這片就連人類文明,都要望之卻步的天與地之間,風影樓和莫天依然靜靜的或坐或立,任由他們的倒影在地上越拉越長,直至和遠方的群山,形成了一個再不可分割的整體。


    “聽!”


    遙遙目送著夕陽終於消失在山的另一邊,聽著從耳邊掠過的風聲,莫天低聲道:“龍建輝和朱建軍,他們正在笑。”


    風影樓還沒有迴答,莫天就反手,用力在他的手背上拍了兩下,道:“拋開用食物騙你加入第五特殊部隊的那一次,我這一輩子,好像隻知道板起臉來罵你,還從來沒有哄過你,更沒有誇講過你。但是今天,我可以大聲告訴所有人……我以你為榮!”


    風影樓的喉嚨,突然哽住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奇怪。在那樣的家庭環境下,你受盡委屈,明明被強行套上了懦弱的外衣,在八歲的時候,卻敢為了一個剛剛認識不到一個小時的朋友去和我拚命。我更奇怪,你究竟哪裏來的力量,麵對父親的怒吼和耳光,卻依然不肯放棄對雷洪飛的友情。”


    說到這裏,莫天迴過了頭,他望著風影樓的臉,微笑道:“我必須承認,我看走眼了。原來做人的底線被人踏過之後,你們父子身上爆發出來的,都是一樣的偏執。我真的沒有想到,你爸悍然撕破了身上溫文爾雅的外衣之後,當真是敢想人所不敢想,能為人所不能為,比起你當年拿著打火機要點汽油桶的壯舉,放肆狂野了又何止十倍?!”


    那個在外麵,無論受了什麽樣的氣,總是能露出無害的笑容,就算你當麵把一口痰吐到他的臉上,也許都不會生氣,演盡了謙謙君子,溫良如玉的男人,把太多的寬容送給了外人,卻把受到的委屈,都發泄到家裏,擺明就是欺軟怕硬,他究竟做了什麽,竟然能讓第五特殊部隊的莫天教官,用到了“敢想人所不敢想,能為人所不能為”,如此誇張的評語?!


    “我不是法官,也不是特派員,我甚至無法認定他這一次做的事情,究竟是對是錯。但是如果這一次,你跟著他們迴去接受調查時,有機會見到你爸,請代我轉告他一句話。”


    在風影樓仔細聆聽中,莫天隻說了兩個字:“佩服!”


    假的吧?!


    風影樓的眼睛終於瞪大了。


    但是在驚愕,不解的同時,風影樓內心深處的焦躁與不安,卻奇跡般的消失了。


    不管風紅偉究竟做了什麽,究竟闖下了什麽樣的彌天大禍,才能把風影樓都給硬扯進來,能讓莫天說出“佩服”這兩個字,就已經足夠說明,他做的事情可圈可點,絕不是諸如“叛國”、“泄密”、“收黑錢”之類,一旦暴光,就注定身敗名裂千夫所指的勾當。


    遠遠的看到,本來應該害怕,應該無助,應該臉色蒼白,應該雙手發顫的風影樓,臉上竟然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那個特派員終於忍不住走了過來,“早點上路吧,你早點配合我們調查,不是幫我們,而是在幫你自己,幫你的父親風紅偉!”


    風影樓點了點頭,二話不說,就推著莫天,走向了一輛汽車。


    在趕了五個小時的夜路後,在一個地勢平坦的地帶,風影樓跟著特派員,登上了一架直升飛機。在走上直升飛機前,特派員略一猶豫,最終還是沒有把他的手銬再拿出來。兩個小時後,直升飛機降落,風影樓又跟著特派員上了一輛汽車。汽車又在城市裏麵,漫無目的亂轉了好幾個小時,在一個地下隧道裏,風影樓他們又換了一輛車。在換車的時候,風影樓親眼看著包括特派員在內,三個人都把自己身上的手機,留在了車上。特派員突然問了風影樓一句:“你的身體裏,有沒有還沒有摘取出來的彈片或者彈頭?”


    風影樓搖頭,他可不是龍王,身體裏嵌了十幾塊鋼板,還能行若無事。


    登上新的汽車後,一名工作人員,取出一個小型罐狀噴霧器,從內部對著汽車車窗,仔細噴了一遍透明無色的霧狀液體,就連汽車前麵的擋風玻璃都沒有放過。風影樓靜靜的看著這一幕,直到汽車再次發動,他才忍不住問道:“有必要做得這麽誇張嗎?”


    特派員緊盯著風影樓的雙眼,“你懂?”


    “職業特工可以借助光學探測儀器,測量到玻璃最微弱的震動,隻要鎖定目標聲帶頻率波動,就可能還原出監聽目標,在室內說的話。在七十年代,蘇聯人送給美國大使館一個橡木做成的雕塑,十幾年後,一次偶然的機會,美國大使館工作人員才發現,那個雕像裏,竟然有一個金屬片和一根彈簧。雖然它沒有任何能源,也不會發射什麽電子信號,但是連著彈簧的金屬片,對聲音的敏感度,無疑比玻璃要高出幾十倍,借助它,甚至可以在上百米外捕捉到波動。蘇聯特工就是用這種方法,在美國大使館裏,硬是光明正大的安裝了一個連續用了十幾年的監聽器!”


    風影樓盯著工作人員手中的噴霧罐,淡然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們剛才噴的氣體,能夠改變我們在車廂內說話,玻璃受到氣流震蕩,而顫動的頻率和節奏。你們都是職業特工,小心謹慎當然是必要的,但是,你們又沒有打情報戰,我風影樓更是小兵卒子一個,至於這麽大費周章嗎?”


    “如果我告訴你,如果我們稍不小心,就很有可能會被十幾個國家,當然也包括美國和俄羅斯情報部門鎖定,你信不信?”


    伸手輕輕彈了彈身邊的玻璃窗,特派員說得輕描淡寫,“至於你說的借助玻璃窗顫動還原聲音,這種方法早就落伍了。就拿我身邊的這塊玻璃來說,為了能讓它同時擁有耐高溫,堅固,還能抵抗化學侵蝕作用,在燒製時加入了碳酸鉀,甚至還可能加入了少量的鉛和三氧化硼。一般的玻璃由於含有少量的亞鐵雜質,燒製出來後,可能會帶著淡淡的綠色,為了防止這種情況,製造商還會在裏麵,再加入少量的硒!”


    風影樓皺起了眉頭,“你不會想告訴我,擁有這些微量元素的玻璃,甚至擁有聲音記錄的功能,隻要有先進的儀器,再加上足夠的耐心和相當的運氣,就可能用重播的方法,把我們說過的話,還原出來吧?”


    “的確是有這個可能!”


    特派員道:“雖然現在我們還不能證明,這種技術,已經被應用到諜報領域,但是根據我們收集的情報顯示,現在全世界,至少有二十四家軍工科研中心,醫藥研發所,女子美容機構,已經組織出科研團隊,全力研究這種技術的實用性,我們絕不能排除有些機構,已經取得實質性進展,並開始測試的可能!”


    風影樓一開始還在連連點頭,可是聽到最後,他的眼睛卻在瞬間瞪得賊圓,“軍工科研所吃的就是這碗飯,國外一些醫藥研發所,常常掛羊頭賣狗肉,我也可以理解,但是這女子美容器機構,怎麽也和諜報機構扯上關係了?!”


    “最近這一兩年,國外剛剛開始流行光學美容。”


    也許是玻璃對聲音的存儲有限,多說廢話,會對還原工作造成困擾,也許是想用語言交流,讓風影樓降低抵觸情緒,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上,特派員竟然是有問必答,“他們的光學美容,就是利用紅寶石激光發射器,打出特定頻率的高熱光波,在深入皮膚表情後,直接燒毀皮膚基底層的黑色素細胞,用這種方法,去治療雀斑和曬斑。簡單的說,有能力製造出這種精密激光美容儀器的公司,他們也同樣有能力,製造出能夠在玻璃上,提取微量磁性,並進行聲波還原的裝置!”


    風影樓不停的點頭,真是長知識了,誰能想到,僅僅是一塊玻璃,就能扯出這麽多門道,搞出這麽多花樣?


    商務汽車在這個時候已經駛出了地下隧道,開始用平穩的速度,在城市的街頭駛動,坐在風影樓對麵的特派員,打開了一隻密封的檔案袋,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工作人員,取出了一隻筆記本和一支筆。


    看著這架勢,風影樓心中暗叫了一聲:“終於來了!”


    “你剛才肩膀下意識的往上抬了一下,我想這種動作,對於職業軍人來說,就代表了防禦與警戒吧?”


    特派員的眼睛,隨著車窗外的霓虹燈,不斷跳躍著,看起來竟然有著不輸於年輕人的灑脫,“你要搞清楚,我從來沒有把你和我放在對立的位置上,事實上,我也參加過第五特殊部隊的考核呢。”


    說到這裏,特派員聳了一下肩膀,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挽惜,“隻可惜,我從小就有磨牙的毛病,當時招人的教官說了,我這種毛病雖然看起來不大,但是在戰場上,卻很可能害死整隊人,所以,雖然很想收我,仍然抱歉的把我掃地出門了。後來到了一九八三年,中國成立了國家安全部,我這個第五特殊部隊根本拒收的殘次品,就跑到裏麵,在主管境內反間諜係統的第九對內保防偵察分局,當了差。幹了幾年後,又被調到第十六影像情報局,專門進行衛星圖像情報判讀。就這麽混啊混的,混了十來年,平時小錯不斷大錯不犯,竟然也混出了一個‘年少有為’的評價,進國防大學深造了兩年,就混到了現在的位置上了。”


    他說得是夠謙虛,夠自甘菲薄的,但是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除非是白癡,否則的話,還真沒有幾個人會因為他的這番話,就心存輕視。而他之所以用這種態度和風影樓交流,更是清楚的說明,他已經看明白了風影樓這個人,知道用硬的,用一些刑偵手段和心理戰術,對風影樓隻會適得其反。


    “喂,喂,喂,別露出這種懷疑的表情好嗎?”特派員伸手指著身邊的兩個同僚,“你要搞清楚,我,他,他,還有你,我們四個都是軍方高幹子弟,說好聽了,叫做將門虎子,說難聽了,就算了!雖然年齡是相差大了點,但在別人的眼裏看來,可是標準一丘之貉。我們之間沒有什麽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你現在又是一個戰鬥英雄,要沒有特殊的原因,誰願意和你相互掐架啊?”


    風影樓神色不變,隻是緩緩點了點頭。


    社會上的人總是說,中國國家安全局,其實這個稱謂是錯誤的。中國建立的是安全部,下轄有十六個分局,平時各司其職,在國家安全部剛剛組建的時候,裏麵的成員,絕大多數,都是來自天天做著英雄夢,混身精力太過旺盛,天天跑到外麵溜旱冰、打架把馬子,用來顯示自己男人氣概的軍方高層子弟。到了現在,雖然國家安全部不同於第五特殊部隊,可以不斷從社會上吸收各類精英,但是將軍虎子仍然在裏麵占據了相當的比例,其中有些關鍵性部門,成員招收規則,更苛刻得接近了第五特殊部隊。


    風影樓突然問道:“我爸究竟怎麽了?”


    兩個助手的目光,一起落到了特派員的身上,看到特派員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他們當中,最年輕的一個,直接對著風影樓豎起了一根大拇指,他一張嘴,就是一口地道的京腔:“牛,賊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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