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一手一個小孫子,喜不自勝,但思緒也在飛快地轉動。一刻鍾後,他說道:“男孩名‘河清’,女兒名‘海宴’,甚好甚好。”

    一言啟口,振動乾坤,山河大地,海晏河清。

    季翊也點頭,十分喜歡這兩個名字:“如今硝煙四起,願江山交到他們手裏之時,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天下太平。”

    兩個男人都對這雙兒女的名字很滿意,隻有樓音皺了皺眉頭,說道:“孩子還這麽小,不如再各自取一個小名,等他們長大了再喚大名。”

    大梁有習俗,孩子小時候叫太大的名字,會壓不住命格。

    取小名的事情自然交給了樓音,樓音想了想,說道:“哥哥叫‘小言’,妹妹叫‘小念’,可好?”

    季翊點頭,眼裏有抑製不了的笑意。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這是當年他初到大梁時,樓音在大庭廣眾之下念給他聽的幾句詩。白馬過隙,時光飛逝,當年他還是那個忍辱負重的質子,樓音還是那個得天獨厚的公主,他們相愛過相殺過,最後卻重活一世才走到了今天。

    言念君子,亂我心曲。

    樓音說完,臉卻紅了,她往被子裏縮了縮,說道:“父皇,阿音累了。”

    太上皇抱著孩子,說道:“你不再看看孩子?”

    樓音搖搖頭。

    很奇怪的是,樓音看著兩個孩子隻覺得陌生極了。不像別人一生下孩子就愛不釋手,至少她現在還沒有一個作為母親的覺悟,看著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除了熟悉的氣味以外,沒有糾纏於心的感覺。

    她現在隻覺得,終於生了,渾身都輕便多了。

    太上皇抱著孩子,與季翊一同走了出去,將孩子交給奶娘抱到了別處去。身上帶著病,他不敢抱太久孩子。

    算起來,這是季翊第一次和太上皇私下會麵。

    以往他作為質子,隻能遠遠在殿前遙望著樓音的父皇,而他等著兩人間肩並肩的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

    “周皇何時到的大梁?”

    季翊沉聲說道:“昨日。”

    太上皇又問:“打算何時迴到周國?”

    “明日。”

    “明日?”這個答案出乎太上皇的意料,他轉頭看著季翊,眼裏滿是不解。但一時半刻,季翊平靜的神色讓他有些明白了

    ,千裏迢迢,沒日沒夜的跋涉,或許隻是為了臨盆那一刻的陪伴。

    同為帝王,自己好像從未為皇後做到這份上。

    太皇上輕歎了一聲,沉默不語。其實心裏有千萬句話想說,想像平常人家的父親那樣去囑咐女婿,但是貴為帝王,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最後還是季翊開口化掉了這樣尷尬的氣氛:“上皇不必擔心,我答應過阿音,不會強求她做任何事。大梁依然以樓氏為皇,千古不變。”

    “我亦不會有三宮六院,不會讓阿音陷於後宮之困境。”

    他轉過頭,看著太上皇,眼神灼灼,“上皇可還有什麽要吩咐?”

    季翊把他想說的話都說了,太上皇隻是低頭笑了,眼前這個年輕的男子,能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證這些,也能為了皇位殺了父兄,太上皇還真不知該不該相信眼前這個男人。

    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季翊確實比他以往看重的女婿人選有魄力得多,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樣的人,才配得上他的女兒。如果他當年有季翊的魄力,也不至於讓自己的愛妻在後宮終日不得安生,戚戚而終。

    太上皇搖搖頭,負手走了出去。

    而季翊再迴到樓音的寢宮內時,她已經睡下了。季翊坐到她的床邊,抬手為她掖好了被子,這時,突然看見她的睫毛輕顫了一下。

    像是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一般,輕盈跳動。

    季翊伸手拂去她額頭邊的鬢發,然後俯身輕吻她的眼睛。

    溫香軟玉在唇下,讓季翊舍不得移開視線。他的雙唇一路從眼睛延綿而下途經臉頰,最後停留在了樓音的唇間。

    兩唇相依,有說不盡的繾綣旖旎,齒間芬芳,讓人留戀往返。季翊輕啄她的唇瓣,輕攏慢撚抹複挑,撩起一陣陣春光。

    樓音突然咬緊了牙關,防止他進一步深入。

    季翊笑了笑,抬起頭來,說道:“我有分寸的。”

    見樓音閉著雙眼不理,他摸了摸樓音的額頭,說道:“阿音,我得迴去了。”

    樓音翻了個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躺著,隻用鼻子“嗯”了一聲。

    季翊站著不動,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樓音睜眼,於是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初春的大梁還有些冷,迎麵吹來的一陣寒風讓季翊打了個寒顫,鬱差早已在外麵候著了,見季翊出來了也不多說,迅速去準備了行

    裝。

    月明星稀,又該踏上歸程了。

    樓音在寢殿內躺著,直到裏裏外外都沒了動靜才睜開了眼。枝枝正走了進來,說道:“皇上,周皇已經出發迴周國了。”

    樓音哦了一聲,坐了起來,問道:“孩子呢?”

    枝枝指著隔壁,“奶娘看著呢,款冬姑姑也在那邊幫忙。”

    既然如此,樓音也不多擔心了,她看著外麵的天色,毫無困意。幸好此時大長公主來了,她穿著一身金絲軟煙羅宮裝,金海棠珠花步搖叮鈴作響,老遠就聽見了她那爽朗的笑聲。

    大長公主行了禮,坐到了樓音床邊,“聽說上皇給小皇子小公主取了名字?河清海宴,真是好名字,上皇當真是給予了厚望啊!”

    她說得眉飛色舞,樓音光是看著她的表情都能感覺到喜悅。

    “還有一事,今日本宮一直京郊處看禦林軍們試驗火藥,那老禿驢可了不得了!”

    大長公主口中的老禿驢自然就是妙冠真人,樓音一聽就來了興趣,問道:“怎麽了?”

    大長公主鳳目一揚,說道:“那火藥好生厲害,隻拳頭大小的火藥就能炸掉一處山丘,要是搬運到戰場上,可不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

    這個消息,真是比生了孩子還讓樓音高興,看著她眉開眼笑,大長公主又繼續說道:“那老禿驢說了,今晚就連夜試驗,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能交差了!”

    因此,即便樓音剛生完孩子,還是在第二日接見了妙冠真人。而樓音也將履行諾言,在大梁大肆宣揚浩貞教,讓其成為大梁的國教。

    這點代價,完全值當。

    又是一年盛夏時,豔陽高照,蟲鳴鳥叫。

    樓音搬到了京郊的龍澤苑,那是二十年前太上皇剛繼位時修建的行宮,冬暖夏涼,正適合避暑。

    當然,這裏臨近皇陵,方便樓音暗中行事。

    周國的工匠已經秘密進入了大梁,被安置在皇陵裏。皇陵地處偏僻,風水極好,常年有禦林軍駐守,是秘密研製武器的好地方。

    而大梁的火藥也運送到了周國,兩方共同行事,事半功倍。

    隻是如今兩國都要從頭摸索著製造武器,已經試驗了多次也造不出車師尉都國那種能遠程發射火藥並使其爆炸的武器。

    如果能有車師尉都國武器的圖紙就好了。

    為此樓音頭痛不已,她將懷裏

    嗷嗷待哺的兩個孩子遞給款冬姑姑,讓她叫奶娘前來哺乳。

    大長公主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心疼地說道:“可憐了小言和小念,竟然被娘親如此嫌棄。”

    樓音無奈地搖頭,“沒有嫌棄,小孩子一天一個樣,越來越好看了。”

    隻是心裏煩心事太多,實在無法分心去逗弄孩子。

    大長公主心裏也揣著煩心事,如今她的兒子每天遊手好閑,偶爾調戲個良家婦女,有時又去東市打架鬥毆,從來每個正形。

    “皇上,您看,什麽時候合適給勤兒指個婚?”

    樓音雖然已經為人父母了,但是還沒有培養起做媒的興趣,她漫不經心地說道:“這不還沒有合適的人家嗎?”

    大長公主還想再多說幾句,卻被突然進來的枝枝打斷了話頭。

    枝枝附在樓音耳邊輕言了幾句,就見樓音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眼神裏也有了幾分悲戚之色。

    “怎麽了?”大長公主問道。

    樓音唿吸加重了些,說道:“舅……尤大人他病了。”

    大長公主的臉色也變了,聲音沉了下來,問道:“可嚴重?”

    樓音頓了好一會兒,沒有迴答大長公主的話,而是直接站了起來,“朕去看看他。”

    尤兆三個月前便被召迴京都了,在朝廷掛著一份閑職,然實質卻是被軟禁了起來,旁人皆不得出入陶然居。

    但這一次還是尤兆迴京後,樓音第一次去見他。有一張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感情,到了陶然居門口,樓音卻遲遲不敢進去,在外麵徘徊了半天。

    她對舅舅的感情很複雜,是讓她最能感到無能為力的人。

    尤錚尤暇謀逆是真,她不得不殺。但她也相信尤兆沒有參與謀逆,不過她相信是一迴事,朝廷相不相信又是另一迴事了。一個征戰沙場,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的將軍如何能忍受一頂謀逆的帽子扣在自己腦袋上?

    但是樓音沒有其他辦法,她不得不削了尤兆的爵位,並將他軟禁起來。

    盛夏的陶然居異常安靜,除了喋喋不休的蟬鳴聲外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門可羅雀,人丁稀少。

    躊躇了半天,樓音還是走了進去。

    陶然居早些時候原本是要給樓音出嫁後居住的,後來雖沒排上用場,但也修繕得十分華麗。

    如今住進來的是尤兆,一應的不和規製的東西都搬走了,使

    得陶然居空有華麗的殼子,內裏的裝飾卻簡單樸素,看起來有一種滑稽之感。

    正房裏,出來見樓音的是尤夫人。

    如今她布裙荊釵,素麵朝天,看起來還和在上清寺的時候一樣,甚至比那個時候更憔悴了。

    “夫人,舅舅呢?”

    尤夫人低頭瞄了樓音一眼,不敢正眼瞧她,“大人他……歇下了。”

    樓音眼眸裏的神色暗淡了下來,笑著說道:“是舅舅不願見朕吧?”

    尤夫人抖了一下,連忙跪了下來,“皇上切莫怪罪,大人他、他隻是無顏麵對皇上!”

    如今這個舅母,動不動就下跪,倒是讓樓音恨無奈,她指了指身後的容太醫,說道:“不管舅舅願不願意見朕,還是讓太醫先去給他瞧瞧吧。”

    尤夫人這才注意到樓音身後站著的容太醫,明白了樓音此番的來意。心裏頓時冒出了酸水,卻又無處宣泄。

    如果,他們隻是平常人家,應該會是讓眾人羨慕的和睦一家人吧。

    隻恨生在帝王家。

    尤夫人站了起來,帶著樓音和容太醫往房裏走去。沒經過一處,尤夫人都伸手摸著門窗欄杆,每一步走得特別艱難。

    “舅母……”樓音終於看出了異樣,問道,“你眼睛怎麽了?”

    尤夫人敷衍著說道:“上了年紀,眼睛有些不好了。”

    樓音看了看周圍,伺候著尤兆夫妻的下人沒幾個,自然是不如以前在趙國公府的錦衣玉食了。

    到了尤兆平日歇息的地方,遠遠得就聞到一股膏藥味,樓皺了皺眉頭,這一細微的表情被尤夫人看在了眼裏,連忙解釋道:“大人他在邊關落下了不少傷,一到雨天就關節痛。以前在沙場上倒也沒在意,迴了京都閑下來了這毛病就顯現出來了。”

    樓音默不作聲,推開了門,看見尤兆正坐在床上擦拭著一頂頭盔。

    那是當年太上皇賞下來的軍功。

    樓音一眼便看見了尤兆右手上的那根斷指,像一根刺一樣錐著樓音的心窩。

    “舅舅。”

    樓音叫了一聲,看見尤兆的上半身明顯一顫,然後才慢慢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雙唇都合不上。

    “罪、罪臣參加皇上……”他第一反應竟然還是掙紮著下床下跪,卻被樓音攔了下來。

    二人一時間無語凝噎,各自垂著眼睛不知道該

    說什麽。

    樓音從小到大就是這樣,不懂在至親麵前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她迴頭對身後的容太醫說道:“先給舅舅診脈吧。”

    其實尤兆在邊關就已經染了病,隻是靠身體強撐著,直到迴了京都才堅持不下去,一直臥床不起。

    今日聽枝枝說,尤兆早朝已經咳了血,派去的太醫束手無策。

    樓音這才帶了容太醫來,可診了一會兒脈後,容太醫也沉著臉說道:“尤大人不必擔心,隻是染了風寒,下官開幾幅方子,每日服用,養個三五個月總能養好。”

    容太醫福了福身,退了出去,樓音衝枝枝使了個眼神,讓跟上去。

    而這廂,尤兆依然沉默著。

    樓音看著他臉上的疤痕,鬼使神差地說道:“舅舅,你恨我嗎?”

    尤兆似乎是不敢相信樓音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怔怔地看著樓音,半晌後才說道:“罪、罪臣不敢。”

    樓音歎了一聲,說道:“舅舅能明白朕的身不由己就好。”

    她為尤兆掖了掖被子,知道以他們二人的性格是不會再多說什麽的,於是囑咐了一句“好好休息”便走了出來。

    隻要明白她的苦衷就好。

    容太醫和枝枝侯在外麵,樓音徑直向容太醫走去,問道:“尤大人的身體究竟是個什麽狀況?”

    容太醫低著頭,說道:“尤大人常年在外行軍打仗,身體早就虧空了,如今已經……”

    “行了你不用說了。”樓音打斷了他的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再從宮裏派些個人出來,好生伺候著尤大人。”

    她迴望著正房,裏麵燈火昏暗,讓人產生一股壓抑之感。

    “把陶然居外的禦林軍都撤走,今後京都之內,隨尤大人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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