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蘇便道:“倘若公壽所言不錯,如何新法就敗了?”張亢坐起來叫道:“我早就說過:多結而伐少,孤立頑固、瓦解大患,然後再想法子徐圖漸進,不能讓他們抱成團兒,哪個聽我?他們為了貪功勞,籠統粗暴橫掃一片,四麵樹敵!割裂不同,依靠黨爭能做成事的,我翻遍了史書從沒有見過!若聽我的,如何能有今日之禍!”


    張亢這兩日有些上火,牙齒疼痛,腮幫子已開始腫起來,此時抽了一口氣,繼續言道:“更何況萬事沒有一成不變,昔日秦皇焚書坑儒,今日尊孔仲尼為宗師。千年之後,或許由申韓荀墨替代之,也無人能料。”


    庭蘇迴道:“以我的淺見,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仍舊還是以儒為尊。偏執者不能容人,淡泊者不屑俗物,儒敦厚而不失威嚴,不疾不緩,自愛自重,正可做屋之梁柱,船之龍骨。百姓不做學問,不究經典,若幹文章隻懂得一句,不論君王父母如何,隻要盡忠盡孝,如此足矣。


    而人治世,沒有度量,不能權衡,偏頗成害者多矣!三王之治父沒子繼,連延不絕;五霸之功迭興更替,轉瞬而傾。百家雖好,過甚墨則為匪,道則避禍,兵者橫行,史由人改。無儒繩之,則浩然之氣不存,持德者寡而用術者多,小民不知肩責,唯利是爭。”


    張亢便道:“你這話本身就已偏頗:容水之器,何昧瓶盆!聖人著書立說,他們所留與後世的,是舀水之瓢,讓人知道該如何取水;不是什麽儲水之器,把水灌進去供起來,天天去拜它!更何況撥亂拯墜儒不如道,立竿見影儒不如法。


    都是觀察同一個世界,人用人眼,魚用魚眼,禽用禽眼,獸用獸眼。所見近而不同,世界不因乃見而變,見變實乃心變。世上的學問,無一家能全部預知規避了害處,隻好且行且修。


    學一家以登高台,然後博取百家,融會通浹,內放其身,外冥於物,萬物皆在吾之彀中。而愈重船吃水愈深,愈不易調頭,有危難時,愈不易救。物競天擇於適者,非籍強者,臆測之言不足論。公以儒為準繩校百家,則百家皆不盡儒意。


    雖然你嘴上說什麽‘探討’,實則根本就不公允,你私心裏麵,從沒有將百家入心,不過是千方百計覓其漏洞、自感優越而已。


    儒者以大義教化世人,而治人者不隸於文字,為一己之利,篡改、歪曲經典的多了!孔孟之道,從沒有一日真正行於天地之間。太史公言:‘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以我的看法,儒者視淺。


    逝者既已入輪迴,祭祀豈不是多此一舉?即便是一時供奉香火血食,將來終有敗落之日,逝者豈不是又成了孤魂餓鬼?父母與兒女,好比是天上下雨落你瓶中,本來是因緣際會而來,而非是傀儡土偶因你而造。不然的話,何以賢愚、體貌不能選擇,而由天定?


    更何況世人學儒,真正去專研學問的幾人?能知行合一的又有幾個?更多是單單注重形式和禮法,對內裏毫不關心的人。更有些以‘仁義道德’為口號,以聖人言語為盾牌。他們黨同伐異的時候,愈發顯出來野蠻、偏激。”


    這個言道:“聖人有言:‘棄老而取幼,家之不詳。’一族若不能慎終追遠,傾覆則易。樓高百丈,無基不立。西方有吠陀、佛法,中國有諸子百家,都不是憑空出來的。尋溯追遠、繼往開來,沒有根基,如何枝繁葉茂?更何況出世雖好,隻極少之人可得其味,市井百姓豈能知曉?教之習俗,敬祖孝親,由己及人,才可令其粗知禮儀,通曉大義。”


    那個迴道:“從懵懂兒童到熱血兒郎;由豪俠少年到中年麻木;從沉穩堅定到頑固老者,未必都是愈老愈好,反而是用之既久,愈發是弊病叢生,進展緩慢,殼在內空。到頭來法令滋彰而盜賊多有,經書浩瀚而悟道者稀。


    修行本應該重道德,多有人不得自在,為神通幻境所驅役,迷失於左道旁門之中。禪宗修在定慧一體,於今流入禪語機鋒,徒逞口舌之辯,偏離了本意。而傳承裏歪曲篡改的非隻一家,重象輕源偏離本義、舍本逐末、買櫝還珠的亦不在少。


    寶刀用久亦需磨,何況於法!哪怕是寶珠,年代愈久,表麵的蒙塵也愈來愈厚,再過幾百上千年後,就算是寶珠放在麵前,第一眼所能看見的,也是厚厚的泥垢。除非有人能將泥垢砸開,重新用活水再仔細搓洗。


    孝本大聖之芳規,這話兒本來也沒說錯,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麽,何況是父母生養庇護。我厭煩的,是一無所能,籍祖宗之名而洋洋得意,自認為比別人都高貴。


    撰族譜、依攀附、論貴賤、辨親疏,結鄉黨稱望族,以致門閥林立,操縱權柄,不事稼穡、不知民生。寒門英才出頭無日,能者不能上,愚者不能下。書善隱惡,為蠅頭之利不顧公理,藉百姓之名招引信眾,假聖賢之詞堂皇作惡,此卻不是儒者之弊?”


    這個言道:“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則博厚,則高明。千裏之行始於足下,積少終於累多。聰明多變,怎比得行而不怠、誠而不輟!


    又: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英才輩出,代不乏人。何以千百年來磨難重重,而至今世上猶存信士,君子之德仍巍然傳世?立宗廟,定帝位,祖宗之法有所依憑,流離渙散得安其居,天下之心有所歸係。


    族譜修纂,內嚴規則,外交友善,傳承祖先之遺訓,元龜後代澤福子孫,世代可堪肩負重任,而公隻見其弊。君不正,臣投他國;父不慈,子奔他鄉。聖人叫你父慈子孝,卻不曾因為有一個‘孝’字,便任由阿姑欺負新婦。更不曾因為有一個‘忠’字,便叫君王橫征暴斂,荒淫無度。


    譬如遇見路人去世,難過亦不過兩天;若是相好的歌姬,傷心一載,若是其妻,平複可能需要十年;若是其母,即便是到了古稀之年,亦不能釋懷,人之常情而已。由己及人,與蒼生常懷惻隱之心,此可謂仁者。”


    張亢遂道:“大愛似無愛,多情最薄情。由己及人這種說法,好比車乘,人力、驢、牛、駟乘之車,載人雖然有多寡之分,馬力畢竟是有限的。怎比得日月有度,似無情而萬物莫不受其惠澤?這種說法於凡夫可以,於大人治國則決不可用。


    更何況聖人好意定下規則,解讀卻是各自不同。未在位上,籍匹夫之口怒責天地之不公,這時候他們是凡人,急需要錢糧來活命;一旦這些人擠上來,饑寒已經不是個問題,這時候立刻就改變了方向,把聖人的口號拿出來,號召天下標榜節義,痛斥索要錢糧的了。


    嘴巴上自詡為為民請命,實則鄙視小民、不屑與愚蠢放肆者為伍。自稱為仁善,做事隻知道鑽營利弊、比商賈還是做買賣的不少;開口閉口說道德,對於不立場不同的人,恨不得將其萬箭穿心,這一類也是不在少數。


    男女之情貪執而私,求若不得,恩斷成仇的屢見不鮮;親戚之愛不明是非,遇到事情,按次序親疏選邊站,包庇禍害、告發賢良的亦不勝枚舉。聚族三千口,同居五百年,義門陳氏一家而已,久之必散。民少國弱、諸侯紛爭,則聚族可也,治大國終究是器量狹窄,絕不可用。


    而由己及人之言過隘,有人貪賄,推而廣之,則天下之人皆貪。既天下皆貪,則法不責眾,貪賄則理直氣壯,理所當然而已。陳州上下都這麽認為,終於被包待製所擒了。以法而遵,強於人人以己為繩。在下說一句不當的比方,倘若是令妻令母殺害路人,你覺得這事兒該怎麽做?”


    庭蘇遂道:“我母、妻全都本分良善,就算與別人遇到糾紛,忍讓而已,自然到不了殺人的地步。更何況賢良之人,外治其國,內整其家。上下肅整,禍亂自消。”


    張亢接著話言道:“讀書可以令人明誌,若想要治事出成效,則必須經世事曆練不可。學問再高,死信義理,倘發覺世事都按照書上的來,根本不行,甚至有些還南轅北轍,心生動搖,以致叛離,到處去宣揚書不好,書豈不冤。


    古人做事,尚且要“‘仁’、‘義’、‘智’、‘勇’、‘嚴’缺一不可,到如今隻會考試的書呆子,智尚且不足,更莫說什麽‘仁’、‘義’、‘勇’、‘嚴’,也不怪大敵當前,慫包夯貨們一擁而潰,節節敗退。


    泛泛而談不可取,人不能盡陳其惡,亦不能盡善其美,當以實論。昔日子朔、宣薑作亂,子壽、急子迂魯無斷,邀名枉死,令國家動蕩數十年,被殺戮、死傷的不計其數。賢者無為,豈不成害?


    當日武薑欲廢長立幼,鄭莊公逐母穎地。元昊舅衛幕山喜欲代元昊,元昊帶母並殺。梟雄之人,有幾個拘泥言語說教的?便是放在市井百姓,多以利爭。未經世事的學究書蠹,才動輒說‘應該’、‘怎會’、‘理所當然’這樣的話。”


    庭蘇言道:“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梟雄一世,怎比得賢主延承。李元昊心無道德,好色無度、寡義薄情,他日必為鼠輩所害,你等著看。”


    張亢開口說他道:“總有些人,認為自家占著的是大道正統,旁人的便是塗灰外道!依我看蕃人天葬也未嚐不可。為人者生時殺戮生靈以飽口腹,死後軀殼飼養雕鳥,也可謂得其所用。


    迂魯之人眼光狹隘,聞人言多疑怕誑,見惡事自遮耳目,戰戰兢兢,不行寸步。等到別人做出了成效,他便慷慨激昂自認正統,罵一些‘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之類的廢話,沒說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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