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家裏出來後,進了對麵的郭家正店,挑一副座頭,要了酒肴盤饌以後,開始說話。方平便先開口道:“小可無事不登三寶殿。因近日小人伏侍著山東的一個大財主,他家裏家資巨富,近日著小人投在東京,做上廳瓦子營生。隻是如今市麵上的院本太過庸俗,平淡無奇,因此專程過來找先生。”


    眼見地張圖酒杯將盡,方平伸手與他斟滿。那邊張圖不應他,口裏麵隻管說一些閑話。看他那模樣,閑話也沒有用心說,正把眼睛看向別處。


    樓裏麵人多,鄰座另有一班客人,商議了一通誰家的寡婦勾引了和尚,哪個瓦子裏的粉頭腳兒小胸脯大。一個敲著扇子道:“孔二那廝屁也不是,左不過一個門館先生,引幾個學童,叫人攆得狗也似竄,他那書能有甚麽學頭?有錢我不如買兩匹好馬。”


    有走過的人,聽見了這話兒反駁道:“大用無方,愚魯之人豈可管窺!”這話兒立刻引起來眾怒,一個便罵道:“沒錢的滾!莫翻了你的餅爐子,到老爺們跟前來聒聒噪噪!”


    等到被罵的走遠了,鄰座的客人又繼續說話,一個問道:“你才剛說,又有了什麽新奇的玩意?”迴他的便道:“你不知道,如今又有時興的打扮,上好的湖州綾絹,霧也似薄,穿在身上蟬翼一般,卻不是好?又有新詞,雅中有俗的樂事,等你一去就知道了。”


    因此提起張圖的名兒來,有人便道:“一樣的錢,不痛不癢的,兀誰耐煩聽那個?便我也隻是愛聽個葷口。”張圖轉過頭笑道:“主管聽見了麽?我如今不得其時,這件差事,主管還是另請高明吧。”


    方平嗬嗬笑說道:“昔日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齊梁,能者皆不免一時困頓。鄒衍禮遇而孟軻見疏,感召之人不同而已,終不免亞聖名垂千古。當初小人在山東的時候,就已聽說過先生的名號,有人曾道:‘詞曲數柳七,話本排張五。’來東京尋覓了多少人,走多少路,費勁周折才打聽到你,圖的就是先生清雅出俗。


    人物錢財小人盡有,如今小人出黃金五十兩,請五郎施展子建大才,就試一寫。”見那張圖不應答,方平又笑:“雅士得雅士之高標,俗人取俗人之所需,這事兒做成,咱們卻不是兩下都好?”那張圖見方平奉承得好,出手大方,又兼謙和,難得是識他,也就允諾。當下下筆如神,一連寫就三個話本,於第四日便做交割。


    這邊廂程慶、吳英也沒有閑著,早已經拿出重金來,去各處找了幾個風流標致的小娘子,


    一發拾掇齊整了,請名家教與說唱。隻十日之間,東京城這些子弟間,皆聽說桑家瓦子又添了一座新象棚,裏麵好幾個小娘子,皆風流標致,錦心繡口,端的是些好粉頭。更有他那些新鮮院本,之前從沒有聽說過,端是極好。


    就有知道內情的說,他家的話本,是特意花了大價錢,請了個高人,為這一家專門寫的,要不說在別人家聽不到呢。


    吳英、程慶兩個人,扮成是兩個風流子弟,輪番去做青龍座上出百兩金子的標首,好幾迴為爭風吃醋廝打起來,這般抬舉她們!直惹得汴京子弟奔走相告,蜂擁去看。但見:


    旗牌鋪金、帳額錦繡,極目人頭攢動。汴梁一夜起熏風,分說勾欄風情。荷香綺帳不成困,暖日微醺鳳思鸞。富貴繁華地,千金買聘婷。


    放眼是蘭芽芳草,座上有公子王孫。風流醞藉有雅客,不輸宋玉才情。意綿綿繡口低唱,情絲絲撥弄弦音。燕語鶯聲熨耳,巧笑嬌嗔迷魂。


    到這一日時,象棚裏早已經放風出來,道今日這一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蘊藉的格範,由勾欄內第一個風流標致的娘子說唱,正是一場壓軸的話本。


    眾人等時,鑼聲響處,一個絕色風流的娘子上來,果然是容貌賽西子,才情過小小。上前來對著眾人福了三福,先講一首白樂天《潛別離》開引道:


    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斬斷連理枝。河水雖濁有清日,鳥頭雖黑有白時。唯有潛離與暗別,彼此傷心無後期。


    當下說了幾句才子佳人的典故,棚裏麵全都疊聲喝彩。此時那娘子將界方一拍,開始講前朝一個故事。前唐的時候,有一個極聰明俊俏、倜儻風流的文生,喚作鄭喬,排行第二,經史、百家、陰陽、律曆,無一門不通,無一樣不曉。十七歲上,這文生就已經高中了進士,得第三名探花。


    眼看已到了婚配的年紀,這文生便由父母做主,娶了個賈姓女子為妻,生有二子。眼看著前程錦繡的時候,誰知道家中突然生變:鄭郎的父親在沙場上戰死,上麵沒有了庇護的人,父親的政敵也跟過來迫害。為了前程,這文生不得已將妻子改嫁與禦林軍首領秦畢,又另娶了一個楊姓的婦人為妻室,將前妻二子盡皆棄了。


    後來這二子長大後,先後在沙場上立了大功,威名顯赫,這個鄭喬遂認了親,重新把前妻接迴家中,扶為正室,從此之後一家人團聚。這鄭喬最後也做到了宰相、樞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眾人喝彩不絕。


    這場話本一出來,果然在東京城迅速傳開,人人爭看,一時間沒一個不知道的。為了能及早看上這戲,青龍座上出的標首,已經漲到了一千金。別人家看見他掙錢眼熱,紛紛花了大價錢,爭著來買這個本,看的人五更就開始排隊。到這個時候,莫說什麽風流子弟,一發連市井商賈、販夫走卒都知道了。


    轉眼之間,吳英和程慶這兩個,已經在東京城廝混了一個月有餘。東京城那些有名的紈絝,已頗認得了好幾個。在瓦子裏看時,吳英旁邊坐著的這個,喚作楊互,正是夏竦的妻侄。每日裏遊手好閑,隻在勾欄瓦舍裏打哄。


    一出唱罷,楊互才待歇息時,忽聽見旁邊有人問話。此不是別人,正是吳英。這幾日都傳說吳英、程慶兩個外鄉人搶青龍頭,楊互遠遠地掃過一兩眼,因此認得,兩個遂就說起話來。


    說及東京城的台閣社、錦標社、角抵社、遏雲社、錦體社、賭錢場,有甚麽好處兩人都知道。唱得出名的孫婆惜,跟楊互曾經還交往過,她的事楊互許多都知道,此時便告誡吳英說,以後看見了這個婦人,絕不能搭理,那就是個虛偽濫淫的賤貨!


    接著又說起來藥發傀儡,李外寧,懸絲傀儡,張金線,滔滔不絕。都看好齊雲社同一個女校尉,讚一讚前日剛贏了相撲的黑四姐。


    既說得投緣,這話兒一時刹不住,便邀散了之後,同去白礬樓吃一杯。吳英、程慶這兩個,前番雖然搶座頭打起來,這仇如今早已經解了。他今日在,都是這裏麵的人,便就同去。


    三個在白礬樓吃了一會,說起來營生,吳英是仗著老子有錢能供他花。程慶是有好親戚,托福來東京城做些買賣。兩人好奇問楊互道:“俺們都是外鄉來的,兄弟在東京做甚麽營生?”楊互言道:“便在軍中做些事情。”


    兩人聽了敬他道:“久仰久仰!俺兩個將來要在東京城吃飯,怕是要指望哥哥看覷哩。”楊互謙虛便說道:“我隻在軍中做一些閑事,好多事情說了不算,夠嗆能幫上兄弟們什麽,找人借物的倒好說。”吳英便道:“東京這裏,若是上麵沒有人,閑職怕也難找著。不知哥哥有甚麽人?”楊互便道:“我的姑父在樞密院,多少能管上一些事情。”


    今天出來,程慶或許是吃多了,也沒個顧忌,隻管放開話說道:“有這門路,現在不用,留著也隻好等他作廢。你看看才提上來的秦雲、秦鳳兄弟兩個,恁地年輕,上頭沒人,如何能引得大軍征討?你的姑丈若提拔你,今番命你去打蒙山,這個功勞須是你的!


    你現在好,你的姑丈仍管事情,他們不敢過來欺負。西軍那些十八九歲的年輕軍官,個個仗著有本事,哪個把你放在眼裏。等到他們都上來了,你的姑丈已老了,你一個不得提拔的人,以後就難了。”


    桌子底下,吳英再三拉扯程慶,要止住話兒,怎奈程慶那東西吃多了酒,嘴巴上沒有把門的,仍舊停不下胡嘈。這話兒讓楊互聽見了,倒也沒氣,隻是吃酒。不提這個話倒罷,原來正戳到他痛處。不是楊互不上進,之前的時候,他也每每討要官銜,怎奈夏竦總是不與。


    時日久了,楊互心中是有些不平。不提他也罷,今番夏竦倒提別人,他那心中自有怒氣。幾碗沒頭酒下肚後,三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起來。這邊楊互吃吳英、程慶兩個人攛掇,意興上來,便要去尋找自家的姑娘。


    這時節夏竦的夫人楊氏在家,忽報侄兒楊互來找。楊氏看見他便說道:“別人家的子弟,忙忙碌碌,誰不上進?你這廝成日家看著也是忙,隻忙著去爭風吃醋,鬥雞走狗,每每生事,卻怎麽好!”


    楊互聽說賠笑便道:“姑娘不知,小侄也是為了好。姑娘不曾聽說‘樗樹無用,喜得天壽。狸狌跳梁,死於罔罟’?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我若武藝好了時,去邊關上,縱然一戰沒死了,哪敢保得次次都順當?若是哪一日見了閻王,到那時如何迴來服侍姑娘?


    我若讀書好了時,做個大官。一年兩年沒有事,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若哪一日得罪了人,把我發到偏遠去處,帶累姑父、哥哥不說,不知哪年才得迴來,卻又如何能服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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