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分明就是一樣的木牌,但是,拿在眼前,總覺得哪裏不一樣。

    低頭和自己的腰飾都係了一起,伸手撥弄了兩下,悶悶地撞擊在佩玉上麵,嗡地一聲,他眼前浮現出少女那張笑臉。顯然是受了不少驚嚇的,但是即使眼圈已經紅了,但是她非但沒有哭,還笑得特別開懷,他從前總是看不懂她,但是那一眼卻是看懂了。

    親眼瞧著她摔倒在地,親眼瞧見她又驚又恐慌亂地跑過來,她的笑意當中,有著鬆了口氣和劫後餘生的慶幸,她當時抓著他胳膊的手又多有力,就有多害怕。

    可她不知,他也害怕了。

    他怕他再遲到一步,留給他的還是一具毫無聲息的屍首。

    到時候,就算他知道是誰做的,又能怎樣。

    死了就再無以後,活著才有希望,他兩指在木牌上輕輕摩挲了兩下,餘光當中瞥見一個身影緩步出現在屏風旁,立即坐直了身體,兩手在桌麵上的賬冊上一按,儼然是正在忙著正事的雍王殿下。

    徐良玉此時已經將渾身髒汙的胡服換下來了,她身穿一身紫棠色的外衫,配以裏麵中衣裙白領,袖口裙邊都是精美的花紋,這顏色穿在她的身上可是少了許些稚嫩之氣。平日不見她拿在手裏的團扇此時也半遮著臉,慢慢移開,少女的臉上竟是盛妝。

    飛天髻上發飾精巧,高高綰起的長發,顯得她整個人都高了一截。

    徐良玉抬眼看他,額間一點紅,比起平時她淡容,此時臉上可謂多了三分精致,眉峰微揚,眼下不知畫了什麽顯得睫毛又長,眼又有神,臉頰上兩撲粉紅,櫻唇兩邊一動梨渦乍現。

    好美。

    他竟是怔住了。

    徐良玉以扇遮麵,緩緩對著他拜了拜:“殿下,救命。”

    這般模樣,是為了吸引他的目光,是真的害怕了,還是和其他女人一樣,隻想抓住他這顆救命稻草,他收迴目光,又恢複了往日的淡漠,啪地合上了賬薄來:“怕了?”

    她麵不改色,隻緩步走了跟前來:“說不怕是假的,奪命的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悄無聲息殺了人,此後石階上就再無徐良玉這個人,我想任誰都會害怕的。”

    也是,害怕也是正常,他垂眸,伸手擺弄了下木牌。

    徐良玉又是緩緩說道:“求殿下送我入宮麵見天後千歲,為此保命要緊。”

    他驀然抬臉,女人端端站在麵前,不似玩笑話。

    李德臉色不太好,迴來的車上,她曾問過他,是什麽想要取她性命,是什麽人想要害她,他沒有迴答她,隻告訴她這些日子不要離開雍王府,常在他左右就是。

    此時張口就說要去見武後,他麵色頓沉:“你瘋了,天後豈是你說見就見的?”

    徐良玉沒有瘋,他當時沒有迴答她,但是沒有迴答便是最好的迴答,這個時期,高宗已經不大管事了,太子監國,武後當政,她沒有別的選擇,倘若人家想要叫她死,她躲過了今天,也躲不過以後。

    懊悔之餘,她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這個時候躲避不是辦法,與武後眼中李德這個叛逆的兒子在一起也定然沒有好果子吃。

    所以,她得去見武後,親自去走出一條生路來,她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也希望還能有活下去的希望,倘若什麽也打動不了她,即使真會死,說不定還能穿迴去。

    隻能這般安慰自己了。

    是以她並不恐懼了,能淡然地站在李德的麵前了。

    李德不知她心意,自然不肯:“此事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

    或許他有辦法能保住她一時,但是此時她不過是存活在他與武後的置氣當中,他又能護她多久,依靠誰都不如依靠自己,想要活下來,很簡單,讓自己有用就好了。

    她目光哆哆,毫不退步:“不,殿下送我進宮,我見了天後,自然有話要說,上次她送了我一樣小東西,我感懷在心,這次也備了大禮送給她,殿下也請放心,我惜命著呢!”

    這姑娘現在可不像一個小姑娘,李德定定看著她,此時再看她這身裝扮,顯然是有備而來,他也沒猶豫太久,這就站了起來:“好,你隨本王進宮,如不得活路,本王也給你一條活路。”

    說著拂袖。

    她笑,隨即跟上。

    出得門了,說是要去大明宮,榮生也是詫異,不過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按捺住了。乘坐上車了,李德端坐在旁,徐良玉暗自籲著氣,挑起窗簾往外看著,藍天白雲,在一方高牆當中隻顯一方天地。

    李德神色淡淡地:“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本王也能保你周全。”

    徐良玉迴頭瞥了他一眼:“不,我想去。”

    她想了下,從懷裏拿出了一個賬薄來:“殿下幫我把這個呈上去就好。”

    興

    慶宮距離大明宮也就那麽遠,走路都能用不多久,何況坐車,片刻功夫,馬車停了下來,二人相繼下車,自有人帶她們進入宮門,紫宸宮也已經收到了消息,天後聽聞李德帶了徐娘子入了宮,也是準了駕。

    她依舊在含象殿裏,太子監國之後,身體總不大好,許多政務也需要人來處理,武後才收到了消息,放出去的爪牙,撲了個空,徐娘子讓李德帶迴了雍王府去。

    她也並未在意,隻冷笑一聲。

    不過片刻,還未等理會,這個不孝兒子,竟然帶了人親自送上門來。

    是狂妄,還是來懇求,都不是她看得上的。

    含象殿裏香爐寥寥,淡淡的香氣飄散在空中,徐良玉跟著李德走進殿內,不亢不卑地微垂著眼,背脊溜直。武後端坐案後,她隨著李德上前施禮。

    武後的目光淡淡落了兩個人的身上,身後的宮女給她打著扇。

    李德跪拜:“母後萬福。”

    徐良玉也跪:“天後萬福。”

    武後淡淡目光在二人臉上打了個轉,態度也是冷冷地:“才走了沒多會兒,又迴來幹甚,走的時候都沒拜一拜,迴來還拜的什麽,什麽兒什麽臣,本宮看你眼裏可沒有母後了,嗬~”

    李德也絲毫沒有悔意,這母子之間,親情淡漠。

    徐良玉可不能在這夾縫當中任其這樣對峙下去,她拿出賬薄來,雙手舉在頭頂:“天後容稟,如今婺州有災,民女有二十餘萬石米糧願意捐贈百姓救苦救難。”

    她可真會說,這二十萬石糧,說不說,都已經是天家的了。

    武後揚眉,定定地看著她。

    少女之姿,穿著華麗,微微揚著臉,竟然也大膽看著她。

    神色當中,徐娘玉眨著眼,無喜無悲:“讓雍王殿下退下,民女還有比這二十萬石糧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天後,生死不過幾十年,二十萬石糧也救不了國庫,但是民女知道有一個人能救。”

    她紫棠色的裙擺在周身蕩開,給這小姑娘添了些許嫵媚。

    李德詫異地盯著徐良玉,在車上可不是這麽說的,她並未迴頭,依舊揚著臉。

    她舉著那賬薄,還是之前拿給他看過的,二十萬餘糧來處存處,才要開口,武後已經對著他擺了擺手:“我兒退下。”

    李德站起,要待上前,武後冷冷道:“退下!”

    他不知徐良玉要幹什麽,但是

    在她背後能看見她挺直的背影,身上紫棠色幽靜而美好,似她的決心一樣,說了句兒臣告退,又走了她的身邊,微微傾身,拍了拍她的肩頭:“我在外麵等你。”

    這句話是說給她聽也是說給武後聽的,徐良玉輕輕頷首,並不迴頭。

    李德的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了背後,武後神色不明,隻意味深長地瞥著她:“你這小姑娘,有點意思,我朝中事,能輪得到你來議論,國庫如何,豈是你懂的的?”

    徐良玉將賬薄放在地上,雙手按在身前,低頭叩首:“國之大事,民女不懂,但是民女知道,庫之需,可不是這區區二十萬石米糧可以做到的,有一件事天後務必知道,是民女能為自己爭一分口糧爭一條活路,是貨幣流動,糧資運通的通天大路。”

    武後眼簾微動:“說來聽聽。”

    徐良玉揚聲說道:“先夫曾是一名糧吏,天後也知,長安城的糧食多從江淮過來,具體每年從江西湖南浙江淮南等道運過來,一般先運到河陰,在這裏留一部分糧食囤積;然後運到陝州,在太原倉囤積一部分,然後運到長安的東渭橋倉庫。假若淮南米價為每鬥幾十到一百文錢不等,到達東渭橋的時候,每鬥米價還要加上兩百到三百文錢的運輸費用。每年光隻運糧費用可想而知,十萬石多少,二十萬石多少,民女不才,但是經過許多場地仔細研究過,死局可解,每年可給朝中省出幾百萬貫經費,貨幣一旦流通起來,錢又生錢。”

    女人終於抬眼,鳳目淩厲:“你可知,妄議國事,便是個死罪。”

    徐良玉伏身不起:“民女隻知,賑災也好,國庫也罷都與民女無關,民女隻求一個活字,求天後給民女一條活路。”

    武後似沉吟片刻:“也罷,那你說來聽聽,幾百萬經費如何省得。”

    她將心理演算了無數次的話全盤托出:“江淮地區從有糧到無糧很快,都運走了,但是那邊貨幣多,邊關地區糧食多,但貨幣卻少。往年江淮地區每年要運一百一十幾萬石糧食到河陰,如果隻運三十萬石北上,留八十萬石以低於市場價五十文錢的價格,也就是每鬥八十文的價格,我們可以適當賣給當地缺糧的百姓,這樣一來,可總計獲得貨幣六百四十萬文錢。其實這八十萬石糧食不需運輸,省下運輸費用六百九十萬文錢,兩者相加等於獲得貨幣一千三百三十萬文錢。

    有了這一千三百三十萬文錢,兩百萬送到長安,用來收購長安地區生產的糧食,以每鬥百文錢的價格收購二十萬石糧食就

    地儲存。這時從江淮地區還運送上來三十萬石糧食,在太原倉留十萬石,還有二十萬石運送到長安。兩者相加,長安地區就儲備了四十萬石糧食。

    以上等同於用掉二百萬文錢,餘下一千一百萬文錢。

    此後朔方五原等地糧食豐收,直接將銀錢投到邊關,按邊關的糧價再加上一倍價錢,收購糧食可達一百三十五萬石。種地的邊民售糧以換得所缺乏的貨幣。將一百三十五萬石糧食儲存起來,可解決十萬官兵的口糧問題。如有餘錢,可以做來年收購糧食之用,如果沒有,可做糧差。西部遙遠,等江淮地區貨幣到達時,糧食收購時機已過去,不過長安離邊境相對較近,可以先從長安倉庫裏支用一部分到邊關買糧,江淮過來的貨幣就不用去邊關,送到戶部的倉庫抵數。如此一來,貨幣流通,運費省下,國庫充盈,是以天下安定,天後福澤,百姓有幸。”

    武後一手按在案上,全程聽了,悠悠歎了口氣:“你說的倒有點意思,那麽現在跟本宮說說,你避開我兒,想要個什麽?”

    榮寵一世,生兒育女,自古以來,皇子皇孫身邊的女人,莫不是要個名分而已。

    她看著徐良玉:“起來說話。”

    徐良玉並不起身,隻抬了頭跪直了:“民女鬥膽,想求一糧吏來做,既能暗中督促,也能替天後做些小事。”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和離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袖妖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袖妖妖並收藏和離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