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為,就是我死了,戰白也是應該長命百歲的。

    他怎麽會死呢?

    我麻木地從床上摔下來,又渾然不覺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麵走。那少年看著我的樣子,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在原地轉了幾圈,就奪門而出找維雅去了。

    我扶著牆,慢騰騰地跟在他後麵。這裏不知是哪個官員的別院,閣樓錯落,幃布曼織,景色好看,同外麵仿佛兩個世界,然而正午的陽光照射下來,我什麽都感覺不到,隻覺得冷。

    我從心底盼望這不過是那個少年的一時口誤,戰白其實還好好的,現在正在哪裏和梁二貨打情罵俏。

    然而我到的時候,梁文昊死氣沉沉地躺在地上,旁邊的不是戰白,而是拿劍冷冷指著他的戰青。

    維雅一手拉著戰青執劍的手臂,眉頭緊緊地攏起,正開口勸道:“你前幾天不想見他,怎麽如今一見他就打打殺殺起來?打他有什麽用,他還巴不得有人打他一頓,讓他覺得自己贖了罪,心裏好過些呢。何況戰白的死,說實在的並不能怪他,他不過是個郎將,當時根本不可能做主打開城門啊。”

    戰青嘴角扯起一絲笑容,目光卻不離梁文昊,聲音像是淬了冰:“我若是因為這件事要殺他,就不會一個人忍了這許久。梁文昊,你告訴我,阿白對你來說算是什麽?”

    幾日不見,梁文昊已然憔悴了許多,下巴上胡子拉碴,眼下帶著青紫。他聞言慘淡地笑了一聲,直起身體,蒼白的臉上血色褪盡,對上戰青透著寒意的眼睛慢慢道:“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事,要怎麽才能告訴你?我自然是喜歡阿白的,可他被戎狄抓住,綁著押到陣前殺了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麽也沒有去做……我總是害死他……”

    “你說‘總是’……”我一步一步地上前,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語氣裏真的能夠帶上殺意:“是什麽意思?”

    那三人愣了愣,轉過頭看我。

    梁文昊仿佛沒聽懂我的話似的沉默了一會,隨後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許久許久,才將目光收了迴來,語氣平靜地說道:“我從前有一個兄弟,他跟戰白有點像,傻乎乎的,明明是個農家出身的小兵,卻不怕死地上來和我套近乎,說是喜歡我……結果、結果就真的死了,替我死的,長槍從他的後背穿過,將整個身體都紮透了,那股力道帶著他摔到馬下,滾了幾圈……他們其實也不是很像,就是性格有一點像……”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怪不得頭一迴見麵梁文昊便說喜歡戰白,怪不得當日戰白迴來後提到他便欲言又止。

    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別人好,隻是我們總看不透罷了。

    “你怎麽敢……”他的話沒有說完,戰青便一把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握著劍柄的手指節發白:“閉嘴,不許你這種人汙了阿白的名字!”

    梁文昊一把攥住戰青拿劍的手,將刀刃橫在自己的脖子上,麵色淡然道:“那你就殺了我吧。阿白去寧安的前一天晚上來找我,說想叫我好好活下去,可我活不下去了。”

    戰青冷笑,粗暴地抽迴長劍:“你憑什麽活不下去了?你算什麽東西。”

    梁文昊的手上立刻多了一個長長的口子,汩汩地淌著血,他卻全然沒有感覺一般,隻木然地看著戰青,開口道:“我覺得,我是喜歡阿白的。”

    “阿白用不著你喜歡,也用不著你的施舍。”我吸了口氣上前拉開戰青,將梁文昊甩到地上,為了讓他聽清楚,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他那時在陳倉守軍之前喊出‘援軍將到’的時候,想的一定不會是你。”

    梁文昊忽的就惶然起來,好像我說出了什麽他一直竭力避免忽略的事情,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喃喃念著戰白的名字,那層漠然的殼子肉眼可見的龜裂開來。終於,他跌跪在地上,一手撐著青石地麵,一手捂著嘴,牙縫中漏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整個人都瑟瑟發抖,像是垂死的動物般無力地委頓下來,忽的吐出一口血來。

    嫣紅的血灑在未化的白雪之上,顏色格外的妖豔。

    風悲日曛,欄檻淒淒。

    維雅靜靜地看著,微微將臉側向一邊,幽幽遠遠地歎了口氣,在梁文昊低低的哽咽聲中說道:“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你這幅樣子,是為了那個兄弟,還是為了戰白,或是為了你自己?”

    戰青冷眼看著,快意道:“問這個,還有什麽必要麽?總歸戰白已經不會再迴來了。”

    “這也不是你能決定的。”維雅沉默了半晌,突然在悲憤的氣氛中開口道:“你們打算騙他到什麽時候?叫他完全忘了前一個未免強人所難,到這個程度,我覺得已然差不多了,再磨蹭下去,戰白就真要走了。”

    梁文昊猛地抬頭,頓了頓,顫著聲音開口問道:“你剛剛說了什麽?”

    戰青惡狠狠地瞪了維雅一眼,維雅立刻從善如流地閉上了嘴。

    梁文昊死死地盯著他們兩個。

    情勢僵持,我沉默了又沉默,終於在一片死寂中開口道:“戰白,沒死?”

    “你不知道?維雅沒告訴你麽?”戰青收起劍,冷冷掃了梁文昊一眼,有些訝異地轉向我說道。

    我狐疑地看向維雅。

    維雅裝模作樣地又歎了口氣,以君墨清牌笑容笑眯眯地對我解釋道:“臨優知道戰白的身份,原本是想借殺他看能不能逼著梁文昊妥協,後來見此路不通,也不知怎麽想的,就沒真殺了戰白,而是將刀鋒略微偏了一些……

    臨優原本是達斡爾部老首領和漢人奴隸的孩子,在戎狄部落中地位不高,在寧安潛伏多年立下汗馬功勞,迴去也沒能討個好,前些天那一戰裏他被統領拉著擋了一箭,就這麽死了,他手下楚達倫心有不忿,率部投靠了大慶,順便就把戰白也一起帶了過來。他的傷不重,我一出手,很快就重新活蹦亂跳了。

    戰白雖沒死,也算是死裏逃生,對梁文昊算是真的放下了,不過戰青覺著這麽放過梁文昊太簡單了,便聯合了我一起把戰白沒死這事瞞著他。你一直昏迷著,所以才不知道。”

    我:“……之前你為何在言語之中誘導我?”

    “有麽?”維雅偏頭想了想,然後說道:“大概是因為這樣比較有意思吧。”

    我:……

    想打死他一定不是我的錯。

    “戰白現在在哪兒?”梁文昊踉蹌著爬起來,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拉住維雅的衣服,急急地問道。

    “他說要去闖蕩江湖,今日,或許明日,又或許後日就會出發吧。”維雅笑著說道:“至於他在哪兒……”

    戰青冷冰冰地打斷他:“不要說出來。”

    梁文昊鬆開手,沒有同戰青爭論,而是轉身向著後院客房跑去,像是一秒鍾也不想等似的。

    等他的身影消失,維雅才慢悠悠地說道:“唉,我有告訴他,戰白這會兒不在陳倉,而在天水嗎?”

    我:“……你剛剛為何不說完,梁文昊怕是會把整個陳倉翻過來。”

    “為什麽?”維雅嘴唇輕挑:“大概是因為,我也很討厭他這樣的人吧。”

    我忍不住認同地點點頭,臉上卻跟著露出一個微笑。

    就算人生沒有親媽作者、主角光環,這世上的事情,未必也就不能完滿。雖然不該對世界充滿幻想,但也至少不應該

    對它失去希望。

    比如戰白最終還是活著,比如梁二渣被耍了一場,再比如我們所有人還能再見到麵……

    風靜天高,歲月靜好。

    這時,那個一直傻傻立在旁邊、完全沒有存在感的藥童才迴過神來,苦著臉對維雅抱怨道:“維大夫,你怎麽連我也一起騙啊,我剛才都要被你們劍拔弩張的樣子嚇哭了。”

    “演戲總要做全套,你腦子又笨,難免就露陷了不是。”維雅揉了揉他的腦袋,輕笑道:“等聖上迴來,我就可以拋下這個爛攤子離開了,到時候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如何?”

    少年吸了吸鼻子,眼睛亮晶晶地點點頭:“說定了,那聖上什麽時候迴來?”

    “照君墨清那個老狐狸說的,大概快了吧……”維雅說到一半,話忽然一頓,目光投向了前方緊閉的院門。

    我們都聽到了腳步聲。那腳步聲雜亂無章,來人顯然心緒不定。我們正疑惑著,就看到慕容狗蛋一腳踹開了院門,見到我就是一愣,隨即跪倒在地,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口道:“戰玄大人,維雅大人,主子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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