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卿下得床來,先從玉佩裏摸出枚放丹藥的玉盒,將那枚內藏了無數迷團的黑色碎塊收進盒裏,放迴玉佩空間中。那碎石塊經他手之前震蕩不休,經聖母光環降伏了一迴,倒是老實許多,再撿起來時就沒了那種異像,像塊普通石子一樣靜靜躺在玉盒裏。

    師兄弟兩人各有各的消息要說,他不想打擾陳大夫施針,便帶徐紹庭到外間坐下,簡單提了一下握住石子後看到的情景,然後問起捆了的那三人的來曆。

    徐紹庭臉上的紅暈已褪盡了,一派智珠在握的從容淡定,從懷裏拿出一張白色粗布,抖開托到任卿麵前。布上用炭筆畫著簡單的線條,粗陋得幾乎認不出的宮殿和花園,上頭標著簡單的名稱。他因為要托著布給任卿看,身子就往這邊傾斜了一點,好像許久以前這位師兄教他寫字時,幾乎把他抱在懷裏那樣。

    隻是時光荏苒,任卿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高大得能把他整個人包裹在懷裏,而徐紹庭也不是隻被人稍稍關心就能滿足的孩子了。早前在心中生出的執念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支撐住了他整片內心世界,隻差一點火星就要化成燎原之焰,將自己與身邊之人吞噬進去。

    不過此時,他的心裏還隻是鬱鬱蔥蔥的密林,眼神清亮,神色溫柔,將自己方才問到的東西一一說明:“師兄可還記得崔博士所說的西域秘境?這張地圖便是秘境內的簡圖。圖上標的地方有的是他們去過的,有的是從餘方炻嘴裏拷問出來的,都確定是人仙人遺澤存在的地方。”

    這群人本來是在西域安西小國和仙朝間往來,做煉器材料生意兼馬賊的,後來西域小秘境平空出世,他們也進去探索過一迴,就是在那裏遇到了餘方炻。不過這群賊人運氣不佳,進去之後就陷在了一座妖獸聚居的山穀裏,被一隻相當於宗師境界的妖狼追殺,幾十名追隨者死得死逃得逃,僅剩下不足十人活了下來。

    但逃出秘境之後,他們的運氣就扭轉過來了。因為他們抓到了一個同樣從秘境出來,卻在其中收獲極為豐厚的人,就是餘方炻。

    當然,這人既然能獨自進得秘境,還帶著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沒能得到的寶物出來,其自身的實力就比這群人高了一個大境界。尤娘最初見到他時,還有幾分獻產獻身投奔於他的打算,可後來交情深了才發現他從秘境裏得到的不隻是寶物,還有一段傳承。

    身外之物猶可,仙人傳承這種東西,哪怕是給了親爹親兒子,也不如落在自己身上的好。

    尤娘就悄悄給餘方炻下

    了蠱,又命自己的從人設下埋伏偷襲,拿十幾人的性命拚一個中蠱半廢之人,終於擒住了他,之後就是嚴刑拷問,肉刑得不出結果便用散魂藥剝去他的靈智,讓他成為由人擺布的傀儡。可就算如此,餘方炻也沒交出什麽傳承來,反而是靈智散失之後,忽然有一天力氣暴境,掙斷了鎖著他的鐐銬,徒手掰開囚室之門,逃了出去。

    他身上出現了這麽蹊蹺的變化,尤氏一行自然更不肯放過。可他的力道越來越大,製又製不住,放又舍不得放,這群賊人隻好拿鐵鏈鎖住了他,到京裏尋名醫化解這身蠻力。

    結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今天神醫上門,請神醫來的貴人就把他們給抓了。

    徐紹庭說賊人的事時並不太上心,重心都放在了這張地圖上:“這上麵就有餘方炻自稱獲得傳承的那座仙宮所在,我願與師兄同去,哪怕得不到傳承,至少也能開開眼界。”

    任卿的目光落在圖上,腦中卻想著那座巨大空曠的城池,還有在黑暗中充滿誘惑力的渾天儀。那塊碎石、那片場景,恐怕就是餘方炻所得到的傳承,可是能把人變成那樣的怪物,出現在空中時就散發出幾乎能擊殺人力量的東西,當真會是仙人遺留的嗎?

    他習慣性地摸上了徐紹庭的頭頂,繞著頭巾亂揉了一通,板著臉教訓道:“你隻看到仙人遺府,就沒看到有多少人死在其中嗎?何況秘境如今已經交付有司監管,也不是你說要進就能進的地方了,與其想這些沒用的東西,不如去把洛大夫請來給病人看診。”

    餘方炻身上的慘狀連他看了都覺得心有戚戚,徐紹庭這樣的小孩子還是避開些好。

    任卿牽著師弟出了房門,唿吸著外頭新鮮的空氣,才從陳老刀下血肉翻卷的人體、從屋中渾濁腐朽的氣息和那個巨大渾天儀的壓迫中清醒過來。心情平靜下來,他才想到自己的師弟剛才去幹了什麽,十分順手地又拎過人來問道:“那些賊人是怎麽招供的?”

    徐紹庭略轉過臉去,輕描淡寫地說道:“也不過是把當初舅父對我父親做過的給他們示意了一遍,想不到這些人的反應還不如他。”

    ……當初鄭衛對付徐離的手段,連任卿自己都覺著腿間生寒,想不到徐紹庭竟然看見了,還記到今天,學以致用——難怪人家是親甥舅,真是一脈相承。

    他看向徐紹庭的目光不自覺帶了幾分敬畏,看得可憐的師弟渾身別扭。幸好洛大夫這時候正抱著個包袱走進來,見二人呆愣愣地互相看著不說話,便笑盈盈地伸手遞

    了包袱給任卿:“來來,這是我從那些賊人房裏搜出來的,蠱毒藥物之類都留下了,這些金珠正好分潤與兩位小郎。”

    慢著!這是哪來的東西?任卿愕然道:“這不是賊贓麽,我等怎能私下瓜分?待會兒把這三個賊子送到京兆府問罪,這些東西怕還要作證物吧。”

    洛大夫一臉不屑地笑道:“京兆府裏都是些不入流的武者,我等武人之事哪兒容得上他們插手。那三個賊子的屍身老夫都已處理了,保證不會有任何人查出端倪來,兩位郎君隻管收下東西就是。咱們武人一向這麽行事,你們初出家門不曉得這些,我洛沾卻不是那等占小輩便宜的人。”

    行善積德的大夫都開始殺人劫財,這世道肯定不會再好了。任卿仿佛從這紅光滿麵慈祥老兒臉上看到了仙朝平靜外表下潛藏的亂流。俠都敢以武犯禁,何況這些近似仙人的武者,禮樂崩壞綱紀廢弛的景況就在……其實已經持續千百年了。

    連他自己都成了這些武人當中的一員,將來必然會在某個情況下,破壞自己遵循多年的律法準繩。時移世易,堅持這些還有意義麽?他心裏沉沉地,接過包袱看了一眼,然後裹起來推給洛大夫,拱手問道:“我願意將這包寶物送予兩位大夫,不知可否換閣下一個承諾?”

    洛大夫不肯接受,隻是一臉通透地笑了笑:“郎君放心,今日之事隻有我們四人知道,那駕車的也不知內中實情。我與陳老壽元不多,連門也懶得出,更不會為了個不知真假的傳承就去西域送死。”

    任卿想起那傳承碎片就在自己手裏,不由感激地鞠了一躬,而後再度奉上了那包袱:“我手上頗有些餘財,留著這些東西沒用,我師弟仁厚勇毅,也不是貪財之輩。這些東西本該是餘方炻的,聽陳老說他的身體已經不能恢複了,所以我想用這些換保和堂照顧他終生。”

    洛大夫臉上的笑意終於收斂起來,鄭重地朝他拱手為禮:“任君真是仁人。我是大夫,本就該救死扶傷,又得了這些靈藥寶物,自當照顧此人,哪裏還敢要君子的東西?”

    從他們身後傳來一聲拖得長長的“就、就是”。陳大夫的也從牆上的破洞裏邁了出來,結結巴巴地表示:他們已經收了任卿不少錢,照顧個已經失去功體又昏迷不醒的病人根本用不著再付錢,更不能拿這麽多仙人遺寶。

    任卿還是把東西塞了過去,說道:“既然兩位覺得這東西該分給我,那麽就由我做主,請兩位代我保管這些財物。除了照顧餘方炻後半生所用,剩下的就算作給

    那些無錢看病的病人預支的藥錢。兩位大夫仁心聖手,將這些東西托付給你們,定能比留在我手中更有用。”

    兩位大夫推托半晌,終於收下了包袱。不過經過這一場亂事,眾人也都沒心思再去治療別的病人,於是便約了來日再見。迴程時他們把餘方炻也捎上了保和堂的馬車,由兩位大夫照顧,任卿放出靈鶴與師弟共乘,貼著房頂低飛過了半個城池。

    一路上兩人都默默無語,直到迴了學舍,任卿才率先開了口:“今天我做的事不曾問過你的意思……”

    徐紹庭溫柔地笑了笑,神色一片坦蕩:“師兄教了我這麽多年,難道我會毫不長進,成為那種為了一點營頭小利就不顧大節的人?師兄要做的就是我要做的,珍器重寶在別人看來可貴,在我眼裏……”

    隻有一件珍寶,雖然近在咫尺,卻又求而不得。

    任卿在對麵看著他,自豪感簡直溢於言表,輕拍著他的背安慰道:“我們的收獲也不小,你之前不是在我眼裏看到渾天儀麽?那個可能就與餘方炻受到的傳承有關,過些日子我就要跟著皇室的人進入秘境探索,雖然不能帶你同去,但有了你帶來的地圖和那東西,我定會給你帶來更好的東西。”

    皇室的人?會不會和皇長女有關?徐紹庭腦中立刻想到了那個有資格光明正大地擁有他師兄的女子,唿吸頓時停了一拍。一股見不得光的情緒在他心底悄然滋長,促使他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對麵之人清瘦的身軀,雙臂越攬越緊,聲音低沉喑啞,仿若哀求地說道:“師兄可否帶我同去?我的修為隻低師兄一個小境界,劍法也越來越純熟了,不會拖你的後腿的。”

    這是皇命,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更何況這世上若有什麽人是任卿最不希望和徐紹庭見麵的,必定就是白明月無疑。無論出於公心還是私心,他都無法答應這個要求,隻能狠下心來看著師弟像被拋棄的小動物一般的傷心神色,堅定地拒絕了他。

    然而轉天一早,徐紹庭就主動向他道了歉,說自己昨天太過任性,沒考慮過那是仙帝的旨意,不容得任卿安排,以後再不會這樣讓他為難了。這話說得任卿這個師兄滿心感動和慚愧,再去往保和堂的路上,特地買了一盤奶酪煉製成的滴酥鮑螺來哄他。

    鮑螺奶香十足,入口即化。徐紹庭吃了一個,就覺著那香融融甜滋滋的感覺打心底裏泛出來,眉眼間縈繞的淡淡憂慮都化在了這美味之中,自自然然地用指尖撚了一個送到師兄唇邊。

    任卿也不忍心拂他

    的好意,略低下頭,張口咬住滴酥鮑螺,然後用舌尖一卷,將那個小小的點心卷入口中。這一咬一卷之間,他的舌尖就不經意拂過徐紹庭的手指,留下觸電一般,既迅速又纏綿的柔軟觸感。

    ……簡直比鮑螺還要柔滑。徐紹庭經過數月曆練,已非昔日被任卿舔到指尖就能嚇得倒在草席上的毛頭小子,此時還能鎮定地拿起另一枚鮑螺放入口中,借著吃東西作掩護,將那枚指尖放到自己唇間,留戀地品味著那一閃即逝的感覺。

    比鮑螺還要甜美柔滑,隻可惜不能像鮑螺一樣含在口中細細品嚐。他一口口吃著比剛才更美味的點心,目光順著盒子垂落下去,凝在任卿指尖,這一天都有些神思不屬。他師兄還以為可憐的師弟是受了自己那通教訓的打擊而沮喪,溫柔地哄了他一整天,也不知被吃了多少比現撿的鮑螺還新鮮的嫩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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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大夫和陳大夫早早就在保和堂等著他們,四人見麵之後,就接著乘車去看單子上其他病人。這一天出入的都是武人聚居的坊市和客棧,遇到的病人並不像普通人那樣容易接觸,有的人分明需要醫治,可看到任卿與徐紹庭從藥鋪車上下來後,就又擺出一副傲視權貴的模樣,不肯受他們的恩惠。

    不過任卿已經沒了昨天那樣急迫的心思,因為經過餘方炻一事之後,他的聖母值整整漲了七點——大約不收賊贓在聖母係統計算中是比救人更高的美德,所以給的點數也更高些。眼看著聖母值跳到六十點以後,任卿就不敢再像之前那樣親手贈藥給傷者,唯恐再像上迴一樣不小心升個級,腦殘光環又要不能開了。

    也直到這時候,他進入長安之後就一直提著的心才沉迴了該有的位置,迴太學之後便獨自一人拜訪了崔遠。

    “弟子受皇命,將要隨貴人去西域秘境探險,今日來見老師,是想向老師學一種能擋住所有敵人攻擊、抓住各種兵刃和暗器的拳掌。”

    崔遠本來還想先考察一下他拳經背熟了沒有,可是剛要開口,一個極重要的念頭便自他心底浮現,讓他本來略顯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略帶討好的笑意,和氣地托起了這位心愛弟子,眼睛亮亮地問道:“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不過是小事,我有一事倒想向你請教。”

    “老師有問,弟子必定知無不言,哪裏談得上請教?”任卿誠懇地答道。

    崔遠臉皮繃了又鬆,鬆了又繃,掙紮良久才老著臉皮問了一句:

    “不知令師弟今年多大年紀,家中可給他安排了婚事沒有?”

    “這……”任卿這些日子一直考慮著給徐紹庭找個妻族,在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時候代為照顧師弟。可當真有人上來毛遂自薦了,他頭一反應卻不是驚喜,而是有種旁人要覬覦搶奪他師弟的不快。

    他把這種感覺歸咎於崔遠隻是山陰崔氏旁枝,家中女兒不是配得起他師弟的真正世家貴女,定了定神答道:“師弟尚年幼,家中又有鄭大宗師作主,家慈也隻是在替他相看淑女,我這個做師兄的更是做不得主。”

    崔遠絲毫沒感覺出他的不悅,關注點全在徐紹庭尚未成親這個事實上,拍著任卿的肩頭笑道:“真是太好了,我也覺著他應該還沒有婚約。有你這句話,我就可以放心操持了。啊,這事倒不太急,你要學擒拿掌法是吧?我這兒有一套小五經的‘齊物掌’,練成之後可達物我相齊,交融內外的境界,掌隨心、心隨意、意隨道生,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你覺著如何?”

    掌法不錯,可我不會為了一套掌法就把親師弟賣了的。他打定主意寫信迴去提醒家裏,不要隨隨便便給徐紹庭定個家世不顯的女子,這邊就隻能對崔遠暗道一聲抱歉,拱手謝道:“徐師弟的婚事自有長輩主持,並非我可以置喙的。掌法的事我也不敢多求,但憑老師安排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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