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樓大帥的脾氣一直不太好,大帥府裏的下人走路都踮著腳,生怕被大帥的怒火波及,小命不保。

    樓夫人拿著擬定好的聘禮單子,剛走上樓梯,就見樓大帥麾下的幾個師長陸續從書房裏走出來,臉色都不太好。

    “夫人。”

    這些人自前清起就跟著樓大帥轉戰南北,資曆最淺的,也在大帥的麾下幹了五年。樓夫人每次見到他們都客客氣氣的。

    比起南方政府,北方政府算好的,可也不是鐵板一塊。

    這兩年北方政府裏總是有人在大總統耳邊進讒言,說樓大帥擁兵自重,有異心。司馬大總統聽得多了,也開始起疑。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仍和以往沒什麽區別,可實際上怎麽樣?年年軍費拖欠,好不容易發下來,還要打個折扣。

    現在的世道不太平,樓大帥一邊要防著自己人,一邊又要防著北邊的老毛子,手底下的兵要吃糧拿餉,不能空著肚子打仗,沒辦法,樓大帥也隻能自己出錢填窟窿。

    幸好司馬大總統到底多少還有些顧忌,默許樓大帥截留一部分北六省的稅收,樓大帥這才一直隱忍不發。要是真鬧起來,北方非亂了不可,平白讓南方那群人鑽了空子。

    樓夫人目送幾個軍官離開,敲了敲門,門裏傳來樓大帥的聲音,才推門走了進去。

    “大帥。”

    “夫人,是你啊。”

    樓大帥坐在紫檀木的靠背椅上,室內一片狼藉,茶盞碎了一地,文件也七零八落的,桌子都被掀翻了,可見剛剛屋裏這群人沒一個好脾氣。樓夫人上前撿起一份被撕成了兩半的文件,對著拚起來,掃了兩眼,頓時氣得柳眉倒豎。

    “荒唐!大總統到底是怎麽想的,怎麽能任由手底下的人這麽胡鬧!”

    樓大帥兩隻蒲扇般的大手搓了搓臉,滿臉的疲憊,“我也越來越不明白他是怎麽想的了,說什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算那群蒙古韃子不是好東西,可地盤就這麽給了老毛子,換迴三瓜兩棗的有屁用!”

    樓夫人皺了皺眉,叫伺候的丫頭來把地上的碎瓷片掃幹淨,自己收拾了樓大帥掃到地上的文件,等到房門關上,才走到樓大帥身邊,“大帥,這事已經定了?”

    “定了,沒看文件都發下來了?蓋著總統的大印呢!”樓大帥敞著軍裝,滿臉的煞氣:“這幫老毛子不是個東西!庚子年八國聯係進北京,他們就趁機派了十幾萬的軍隊,想要占了北方這片地

    盤,早幾十年就開始修的那條鐵路,安的什麽心,誰不清楚?為了東北這塊地界,咱們死了多少兄弟?結果我那個好大哥,卻……是,南方是好,他想著抽出手來先把江浙那片弄到手,可他這麽做,就不怕寒了兄弟們的心嗎?!”

    樓大帥說不下去了,樓夫人也是咬緊了嘴唇,她不是萬事不知的深宅婦人,外蒙古獨立,說得好聽,實際上不還是讓老毛子給占去了?

    司馬大總統怎麽就答應了?哪怕打不贏,也不能就這麽軟了腰子!她一個女人都知道的道理,怎麽政府裏的人就不清楚?要是南方那群人拿著這件事做文章,北方政府還不得威嚴掃地?

    “南方?南方那群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樓大帥哼了一聲,摸了摸頭頂:“鄭大炮和他手底下那個新任的財政部長,暗地裏和日本人簽了條約,許給了日本人不少的好處,才借來了一筆款子。可誰不清楚,這就是寅吃卯糧的事,錢砸下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就鄭大炮那個癟犢子,還在那傻樂呢!”

    房間裏安靜了一會,樓夫人也不知道該怎麽勸勸樓大帥,幹脆把之前準備的聘禮單子拿了出來,反正她來找大帥,也是為了這事。大總統辦事讓人憋屈,可他們也不能不過日子。

    “大帥,我請人算過,這個月二十六,下個月初八都是下聘的好日子。”

    樓大帥拿過樓夫人列的單子掃了兩眼,幹脆拍板道:“那就二十六送聘禮,初八把人抬迴來。”

    樓夫人驚愕的瞪大了眼睛,“這是不是太急了點?”雖說民國了,可像他們這樣的人家,還是要講究個三媒六聘,三書六禮的,怎麽能這麽簡單的就把人給抬進門?

    樓大帥卻道:“這幾天盡是些鳥事,難得有件喜事,也讓大家樂嗬樂嗬。”說著,拉開抽屜,取出了一支勃朗寧手槍,“咱那兒子不是把配槍給了媳婦嗎?我這當公公的也不能小氣,這也加到聘禮裏,剛好湊一對。”

    說到一對,樓夫人就想起當初樓大帥送給她的那把匕首,成親後才知道,那是一對鴛鴦匕,樓大帥送給她的那把略小,樓大帥還貼身帶著一把大些的。

    “老不修!”

    樓夫人啐了樓大帥一口,前幾年,樓大帥為了兒子,左一房又一房的抬進門,這兩年,樓大帥年紀大了,鬧心事也多,這些心也就淡了,夫妻倆的感情,反倒是更加好起來。

    “沒聽說哪家聘禮是送槍的。”樓夫人嗔道:“不是胡鬧嗎?”

    “

    這有什麽?”樓大帥想起兒子總算是要娶媳婦了,哪怕是個男的,他也少了塊心病,“要我說,還費那事幹什麽,讓咱兒子把他那個團帶上,直接去李家把人接迴來不就成了?”

    樓夫人當真是有些怒了,“大帥,你當逍兒是什麽人?占山為王的土匪嗎?!”

    樓大帥嘿嘿一樂,“他老子當年就差點去占山為王了,這小王八蛋要真能搶個壓寨夫人過來,也算是子承父業。”

    樓夫人被樓大帥的無賴弄得沒轍了,一拳捶下去,卻被樓大帥摟住了腰,撐不住,也樂了。

    李謹言尚且不知道自己險些被樓少帥當成個壓寨夫人給搶了。他這兩天正忙著見染坊和布莊的掌櫃,銀樓,茶莊和典當行都要靠後。李府裏那些碎嘴的,私底下都在議論,三少爺這是丟了西瓜撿芝麻,布莊可一年年都在賠錢,染坊也好不到哪裏去,老太太給的典當行和銀樓才是抱金蛋的母雞,三少爺怎麽偏偏去和那些賠錢的行當較勁?

    李老太爺這次倒是對李謹言刮目相看。做人不能忘本,李家以販生絲起家,布莊是李家的根本,雖說開埠後受到洋布的衝擊,生意越來越不好,慶隆經營的幾年好歹有些起色,可交到慶昌手裏後,卻是一蹶不振。如果謹言真能將布莊和染坊重新經營起來,老太爺也是高興的。

    李老太爺偏心,毋庸置疑,可他自認偏心也是為了李家。老太太見老太爺這幾天的樣子,隻是冷笑一聲,吩咐身邊的大丫頭,將幾本有些泛黃的冊子找出來,送去了二房。

    李謹言收到冊子,翻開,發現上麵記載了布莊和染坊這幾年每一筆明細的收支,比掌櫃送上來的賬冊還齊全,就連這些掌櫃的籍貫,在李家做事多少年,家裏還有幾口人,是不是在李家做事,都記載得清清楚楚。

    李謹言有些駭然,老太太該不是搞情報工作的吧?李老太爺知不知道老太太手裏有這份東西?

    不過,老太太送來的這份東西,的確幫了李謹言大忙。

    用了幾天時間,李謹言將布莊和染坊掌櫃送來的賬冊和老太太給他的冊子一一對照,發現布莊實際上並不如他想的那樣賠錢。土布的確比洋布貴上一些,可李家幾十年上百年經營下來的老字號,也有固定的客源,再加上李家愛國商人的名號,生意還是有得做的。李家的二老爺李慶隆沒死前,已經想辦法減低土布的成本,布莊難得有了盈餘,卻治標不治本。李慶隆死後,等到李慶昌一接手,布莊的生意立刻急轉直下,月月賠錢。李家手底下的

    生意,還是用著祖輩傳下來的老一套,家長式的管理和經營,就算不賠錢,很難再有更大的發展。李謹言相信,這樣下去,不出幾年,連老本都得折進去。可他剛接手,也不好大刀闊斧的改動,要是現在就讓一些人“被下崗”,準得出亂子。

    合上賬冊,李謹言揉了揉太陽穴,這也是塊燙手山芋,可他自己要來了,就得想辦法經營下去,還要經營好,至少不能讓人說李慶隆和他是老子英雄兒熊包。

    茶杯裏的茶已經涼了,喝在嘴裏,澀澀的發苦。李謹言卻精神一振,拿起筆,刷刷的寫了起來。

    枝兒端著特地吩咐廚下熬好的補湯走進來,就見李謹言在奮筆疾書。連忙示意身後的小丫頭等在門外,自己放輕了腳步,走到桌邊,放下托盤,將湯盅的蓋子掀開,舀出了一碗湯。

    李謹言抽抽鼻子,抬起頭,裂開嘴,露出一個苦笑,“枝兒,能不能別再給我熬湯了?再補,我就要補出鼻血了。”

    枝兒連忙呸了一聲:“少爺,你胡說什麽呢。湯是夫人吩咐廚下熬的,你要是再敢偷偷給倒了,我就去請夫人來。”

    李謹言無奈了,隻得放下筆,端起碗,一飲而盡。好在湯碗不大,補湯裏的中藥味道也不像之前那麽濃。

    枝兒不顧李謹言哀怨的眼神,又給他盛了一碗,探頭看了一眼李謹言寫在紙上的字,又看看放在桌上的鋼筆,嘖嘖稱奇:“少爺,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尋了老爺這支筆出來?夫人之前還問呢,說你的字寫得和以前不一樣了。這就是洋人用的筆?這麽個杆子,也能寫出字來。”

    李謹言正喝湯,聽到枝兒的話,嗆了一口,枝兒連忙給他拍了拍背,李謹言擺擺手,示意他沒事。枝兒剛才也是隨口一問,這一打岔,枝兒也就忘記了剛才的話。

    李謹言手心裏捏了一把冷汗,多虧他在書房裏找到這支鋼筆,字跡的事情勉強還可以蒙混過去,也虧得二夫人相信他。

    枝兒見李謹言把湯都喝完了,滿意的離開了書房。李謹言摸摸有些漲的肚子,站起身走了幾步,覺得不是那麽漲了,才坐下,在紙上重新開始寫起來。

    第二天,所有染坊的掌櫃都接到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命令,收集市麵上所有的紅色染料,尤其是國外傳入的,都要想辦法買到。

    掌櫃們開始還奇怪,後來一拍大腿,著啊,原來是這麽迴事!

    “三少不是要和樓少帥成親了嗎?據說大帥府都在準備聘禮了。三少這時

    候找紅色染料,莫非是為婚禮做準備,染些鮮亮的布料?”

    雖然有些牽強,可也隻有這樣才說得通。於是,凡是北六省內的李家染坊和布莊,都開始行動起來。李家的布莊不賣洋布,卻沒說不用洋人的染料,關北城是北六省最繁華的商業城市之一,城裏有不少洋行,李家放出了消息,立刻就有不少洋行買辦主動找上門來。李家的掌櫃們到底是做生意的老手,李謹言隻讓他們找紅色的染料,他們卻不隻盯著一種,也是為了避免這些洋行買辦故意提價。陰差陽錯的,這種行為卻幫李謹言打了掩護,直到磺胺問世,外人還不清楚,這種藥竟然是一種紅色的染料合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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