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家人來得突然,李家門房看到黑色小車前的大帥府標誌,忙不迭跑去找管家李東。李東正坐在炕上嚼著花生米,和屋裏伺候的丫頭眉來眼去。別看他隻是個管家,靠上了大老爺和大夫人,李府裏誰不高看他一眼?三老爺對生意不上心,三夫人再厲害也沒用,二老爺沒了,二夫人和三少爺孤兒寡母的,加上三少爺又要被送進大帥府,這李府,早晚是大房的天下。

    李東呷了一口酒,搖頭晃腦的哼著二進宮,正唱道:“太師爺心腸如同王莽,他要奪我皇兒錦繡家邦。”

    就聽門外傳來聲音:“大管家,樓家來人了。”

    李東嘴裏一口酒噴了出來,樓家?披上棉襖,推開門,“來的是誰?”

    報信的門房雙手攏在袖子裏,縮著脖子,一路小跑過來,滑了一跤,棉襖上還站著雪渣子,耳朵和鼻子都凍得通紅:“是大帥夫人和少帥。”

    李東聽了,再顧不上別的,連忙穿好了棉襖,就朝外邊趕,又迴頭朝屋裏推窗往外邊看的丫頭叫道:“還愣著幹什麽?快去告訴大老爺和大夫人,說大帥夫人和少帥來了。”

    丫頭哼了一聲,不情願的從屋裏出來,朝大房去了。李東也顧不得罵她,快幾步跟上門房,攔路又叫了一個丫頭去正屋通報老太爺和老太太。

    李東心裏也嘀咕,這樓家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這時候,二房剛鬧了一場,三房幫腔,大老爺和大太太吃了掛落,連大小姐和四少爺都關了祠堂,聽說這還是三少爺給求情了,隻關祠堂,先前老太太還要抽大小姐和四少爺鞭子,餓上三天。

    誰能想到,往常脾氣好得像棉花的三少爺,能說出那樣的話,不過……李東咂咂嘴,就算再能耐又能怎麽樣?老太爺向著大房,謹丞少爺又是老太爺的心尖尖,二老爺又沒了,早晚都得聽大老爺的。

    三少爺嫁進樓家,八成也是個“擺設”的命,也沒聽說過樓少帥好男風,這不情不願的娶個男人迴去,還不知道今後怎麽樣呢。

    李東一麵想,一麵小步快走,迎麵的冷風吹散了酒氣,臉色倒是紅潤了不少,至少不像是個大煙鬼似的惹人晦氣。

    樓夫人和樓逍隻等了一會,李府的大管家李東就迎了上來,李大老爺和大夫人先一步得到消息,也趕了過來,恰好看到樓夫人和樓逍從車上下來。

    樓夫人一身花開富貴錦緞旗袍,披著半袖的鬥篷,雪白的皮毛,看著就不一般,這種穿著在關北城還是獨一份,據說是京城

    的款式。樓逍一身鐵灰色的軍裝,巴掌寬的皮帶勒出勁瘦的身形,及膝的黑色馬靴包裹著筆直修長的小腿,李東打眼看了,馬靴上還帶著馬刺。

    李大老爺和大夫人一同上前,把樓夫人和樓逍迎進了府裏,一路走向了正房。李老太爺和老太太也得到了消息,在正廳裏等著。早先砸碎的茶盞都被收了下去,二夫人磕在青磚地上的血跡,也被擦幹淨了,丫頭們幾步一小跑的把屋子裏的東西重新歸置過,李老太爺和老太太換過衣服,在正位坐下,等著樓夫人和樓逍。

    正房這邊的動靜,還沒傳到東屋。李謹言正詢問劉大夫二夫人頭上的傷勢。

    “大夫,我娘的傷,沒大礙吧?”李謹言看著劉大夫開藥方子,繁體字他認識,劉大夫一手楷書又是極其的規整,絲毫不像後世的醫生那樣,開張藥方,龍飛鳳舞的,恨不能除了自己,誰都看不明白才能顯示出水平。

    “無礙。塗上藥膏,切勿碰水,三天就能好了。隻是令堂憂思過甚,還需喝上兩幅藥調養,切記戒躁戒怒,氣大傷身。”

    劉大夫留下了藥方子,又從隨身的藥箱裏取出一個半個巴掌大的扁平盒子,放到桌上,道:“這是外敷的,早晚各一次。”

    李謹言拿起盒子,掀開盒蓋,滿滿一盒子黑色的藥膏,並不像一般中藥的苦澀,反倒是帶著一股清香。

    李謹言抽抽鼻子,這味道,還怪好聞的。

    劉大夫見李謹言的樣子,笑了,到底還是個孩子。對李家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想起李大老爺的行事,也忍不住搖頭,這麽狠心的大伯,絲毫不顧及親兄弟的情分,還真是……可他到底是個外人,也不能對李家的事情說三道四,隻是覺得李家二房這對母子,著實是可憐。

    “劉大夫?”李謹言看劉大夫一會搖頭一會歎氣,看著他的眼神也不太對勁,心裏咯噔一下,開口問道:“劉大夫,該不是我娘?”

    “不是,三少爺盡管放心。令堂並無大礙。”

    李謹言的心這才落迴了嗓子眼。送走了劉大夫,吩咐二夫人身邊的丫頭添香去煎藥,自己拿著藥膏進了內屋,就見二夫人靠坐在床邊,三夫人正從丫頭懷裏接過一隻渾身雪白,隻有成年男人兩個拳頭大小的小狗,仔細瞅瞅,還真是隻哈巴。

    “言兒,快過來。瞧瞧這小東西,好玩吧?”三夫人朝李謹言笑道:“這還能作揖呢,小乖,來,給三少爺作個揖。”

    小白狗還真像模像樣的合上前爪

    ,搖搖晃晃的給李謹言作了個揖,把屋子裏的人都逗笑了,就連二夫人也笑了兩聲。

    “我說了吧?你三叔為了這小東西,可花了五十塊銀元呢。”

    三夫人抱著小白狗揉搓,那小東西也不鬧,李謹言也瞧得樂嗬。這條哈巴顯然是經過專門訓練的,也虧三叔能找來。

    三夫人和二夫人逗著小哈巴,李謹言將手裏的藥膏交給二夫人身邊的另一個丫頭,“這是劉大夫給的,早晚給夫人抹一次,傷口別碰水。吃食上也精心一點。”

    “哎。”

    丫頭答應得脆生,轉身把藥膏收好,李謹言卻讓她先取來一方幹淨的帕子,把二夫人額頭上的傷口仔細清幹淨了,先薄薄的塗了一層藥膏,頓時,滿屋藥香。

    說也奇怪,盒子裏的藥膏是黑色的,可塗上之後,片刻就變成了透明。二夫人拿著鏡子看著,三夫人也嘖嘖稱奇,“這挺好聞的,迴頭問問劉大夫,我也弄一盒抹抹。”

    “胡鬧,藥哪裏是隨便塗的?”

    經過三夫人插科打諢,二夫人的心情顯然好了不少,又逗了一會三夫人帶來的小哈巴,臉上就現出了倦色。

    “嫂子,瞧你臉色可不太好,還是多休息,我就先迴去了。”三夫人將懷裏的小哈巴交給丫頭抱著,站起身,對李謹言說道:“言兒,好好伺候你娘,她為了你,可是連命都不要了。缺什麽隻管和三嬸要去,離大房遠著點,老太太向著你,老太爺的心可偏著呢。”

    “弟妹。”

    二夫人忙開口打斷了三夫人的話,不管李老太爺如何,他們做媳婦的,總是不該背後非議長輩。

    “知道了。就你性好。”

    三夫人又囑咐了李謹言兩句,就離開了。

    三夫人一走,屋子裏一下安靜下來,二夫人喝了藥,將伺候的丫頭都打發下去,隻留下李謹言,顯然是有話想和他說。

    “娘,你還是躺下睡一會吧。”

    “不急,娘有話和你說。”二夫人拉過李謹言的手,聲音放低,說道:“你先前說願意進大帥府,可是真心的?如果是為了娘,娘是一百個不樂意的。不能讓你受這份委屈。”

    “娘,我不委屈的。”李謹言見二夫人又開始掉眼淚,不由得感歎,女人果真是水做的,一邊幫二夫人擦著眼淚,一邊道:“娘,你不用擔心,我仔細想過了,我進大帥府,也未嚐不是條出路。說句不好聽的,大伯是那個樣子,老太

    爺又隻顧著我大堂哥,就算這次咱們爭贏了,留在這府裏,也不知道今後會是什麽日子,不如我進了大帥府,說不準還能讓咱娘倆的日子過得好點。”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我。”二夫人覺得一陣陣心酸,“早知道,我就跟了你父親去了,省得現在還要拖累你。”

    “娘,你說這什麽話?”李謹言板起了臉,“若是沒有娘護著,我能好好的活在這裏,說不準怎麽死呢。”

    “胡說!”

    “我胡說。”李謹言不輕不重的打了自己一下嘴巴,“娘啊,你可得好好的,今後兒子還要讓你過好日子呢。說出去,少帥的嶽母,多威風不是?”

    二夫人被李謹言逗笑了,笑著笑著,又流下了眼淚,李謹言歎了口氣,將二夫人摟進了懷裏。少年的胸膛,還十分單薄,甚至有些瘦弱,可他卻願意為自己的母親,撐起一個家,一片天空。說起來,不過相處了幾天時間,李謹言都沒想到,自己會對二夫人產生這麽深厚的情感,或許,是因為他生母早逝,父親和繼母有了孩子,壓根不怎麽關注他,活了二十六年,隻有這幾天,才真正體會到了母愛到底是什麽滋味。

    哪怕二夫人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李謹言”。

    二夫人被嚇了一跳,哪有兒子這麽抱娘的,忙把李謹言推開,見他樂嗬嗬的,笑得沒心沒肺,忍不住拍了一下,“混小子。”

    “娘。”

    母子倆又說了一會話,李謹言就扶著二夫人躺下了,剛走出裏屋,就見枝兒風風火火的一路過來,見著李謹言,提高聲音叫道:“少爺,樓家來人了。”

    樓家來人了?

    李謹言被嚇了一跳,半天沒反應過來。雖說他已經決定進大帥府去開辟新的“人生道路”了,可讓他馬上麵對樓家人,還是覺得別扭。

    “少爺,樓夫人和樓少帥都來了,正和老太爺說話呢。老太太,大老爺和大夫人都在。”

    “哦。”李謹言點點頭,太過平淡的反應,讓枝兒有些糊塗,樓家來人了,少爺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枝兒,你幹嘛這麽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李謹言想起之前幫二夫人塗藥膏,該不是自己也沾上了吧?

    “少爺,樓夫人和少帥來了,你不打算去看看?”

    “人家又沒叫我,我去湊什麽熱鬧?”李謹言輕笑一聲,示意枝兒小聲點:“我娘剛睡著,咱們趕緊走吧,我還得迴屋寫嫁妝單子給老

    太爺送過去呢。”

    李謹言覺得,樓家和李家結這門親,一來或許真是因為樓少帥的八字問題,二來就是為了李家的銀子。李大老爺那個副局長的職位,不就是這麽來的?樓家想要拉攏李家,李大老爺又投其所好,樓夫人此行,八成也是給李家一個麵子,至於自己,恐怕還真算不上什麽。

    不過,李謹言這次卻是想差了,樓夫人和樓逍此行,的的確確是為了見他。李家的銀子固然重要,抬進樓家家門的媳婦,也不是隨便就能定下的。

    今天見上一麵,如果李謹言實在不合意,樓夫人是絕對不會讓樓逍娶他的。大不了再等上幾年,早晚能再找出個匹配兒子八字的來。

    樓夫人和樓逍坐在正廳,和李老太爺寒暄了幾句,見隻有李慶昌夫婦作陪,李家人絲毫沒有讓李謹言出來見一麵的意思,眉毛就是一挑,幹脆直接開門見山,說道:“我今天帶逍兒來,就是為了和孩子見上一麵。現在可是民國了,年輕人總講個自由自主什麽的,咱們長輩看著好,也要他們自己合心意不是?”

    樓夫人這番話一出口,李慶昌夫婦的臉色就有些難看。照樓夫人話裏的意思,樓少帥看不上,李謹言是進不了樓家門的。

    李慶昌的腦門上冒出了冷汗,雖說李謹言那小兔崽子鬆口說願意進大帥府,可如果被他知道樓夫人是這個意思,故意在樓少帥麵前耍個手段,讓樓少帥看不上他,自己之前花的功夫就都白費了。為了這件事,他已經和二房撕破臉皮了。

    想到這裏,李慶昌隻得開口說道:“謹言那孩子,前些天生了場大病,還沒好利索……”

    “哎呀,那逍兒更得去看看了。”樓夫人見李大老爺話裏有推脫之意,更是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見到李謹言,“三少爺是住在哪裏,讓丫頭帶逍兒去當麵看看。”

    “這……”李慶昌的臉色有些發白,那小兔崽子現在好著呢,這要讓人帶過去,不是就露餡了?咬咬牙,給大夫人使了眼色,大夫人點點頭,吩咐身後的丫頭,“去告訴李東,請三少爺過來。”

    樓夫人笑了,“不是說病了嗎?”

    “是病了,可夫人和少帥要見,總是要讓人過來的。”

    李慶昌本意是想賣樓夫人個好,誰知道話一出口,卻像是在埋怨樓夫人不講情麵,讓李謹言帶著病來見客人。

    樓夫人眼中閃過一抹厲色,這李大老爺是嘴笨還是故意的?樓逍從進門開始就一直沒開口,身板筆直的坐在

    椅子上,軍帽都沒摘,這已經算是無禮了,李家人卻沒敢挑他的禮。樓夫人知道兒子是被自己硬拉來的,心裏對李大老爺也有氣,也沒說樓逍,要是擱在以往,樓少帥少不了要被念叨上幾句。

    管家李東找到李謹言時,李三少正苦惱的咬著筆頭,對鋪在桌麵上的白紙運氣。他怎麽忘記了,李謹言是習慣用毛筆的,一手瘦金體寫得極好,他這一手狗爬字,拿出去,百分百露餡。

    枝兒磨好了墨,見李謹言皺眉咬著筆杆,一臉的苦悶。忙問:“少爺,你這是怎麽了?”

    李謹言正想著該怎麽把這件事蒙混過去,管家李東就找了過來,說是大老爺請三少爺到正屋去見客。

    李謹言手裏的筆一扔,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見客?當他是xx院裏的姑娘嗎?不過,這倒是給他解了圍。

    枝兒聽了李東的話,忙不迭的就去櫃子裏翻騰,要給李謹言換身衣服,李謹言卻叫她別忙了,“用不著,這身就挺好的。”

    整了整衣領和袖子,李謹言掀開簾子走了出來,李東低頭哈腰的站在他跟前,絲毫不見之前對著枝兒怪笑時的得意。

    李謹言也不想和他多廢話,直接道:“走吧。”

    看著李謹言的背影,李東恍惚間,心中升起了一個念頭,之前,是不是所有人都對三少爺看岔眼了?

    正房裏,丫頭們僵硬的站著,大氣都不敢喘,可還是忍不住偷眼去瞧冷著臉的樓少帥。李家人生得都不錯,大少爺謹丞和三少爺謹言更是生得極好,卻都比不上眼前的樓少帥。樓逍的五官隨了樓夫人,隻一雙劍眉濃黑,使精致的五官顯得英氣勃勃,絲毫不帶陰柔女氣。

    接受過軍校的正統教育,又進了樓大帥的軍隊,樓逍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軍人的颯爽。偏偏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個冷玉君子,儒雅中透著剛毅,不帶軍人身上慣有的煞氣。

    李謹言看到樓逍的第一眼,忍不住僵了一下,心下發寒,這男人,絕對的不好惹。

    樓逍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側過頭,朝李謹言點了一下頭,黑色的寬大帽簷,遮住了他的眉眼,也遮住了漆黑雙眼中一閃而逝的精光。

    李謹言有些躊躇,這樣的男人,是絕對不好糊弄的,他是不是該重新考慮自己和二夫人的出路了?

    樓夫人見到李謹言,心下有了幾分滿意。十六歲的少年,介於孩童和青年之間,五官已經長開,身體卻還有些瘦弱,氣色不太好,想是真的生

    了大病,看來李慶昌之前沒說謊。想到這裏,樓夫人對李大老爺的怒氣,總算是平息了一些。

    李謹言走進來,先朝李老太爺和老太太行了禮,又問候了李慶昌和大夫人,態度中規中矩,絲毫不見之前和李慶昌針鋒相對時的尖銳,然後才轉向樓夫人和樓逍,臉上帶笑,不諂媚,也不故作姿態,隻是謙和的,像是一個首次見到長輩的少年一樣,向樓夫人問好。

    “好,好孩子。”樓夫人終於笑了,這樣的孩子,難怪大帥說李慶隆的種絕對不錯不了。當下就要摘了手腕上的鐲子,又想起麵前的是個男孩,動作一頓,一隻戴著白手套的大手,卻先一步遞到了李謹言的麵前。

    李謹言有些傻,眼前的這隻手,修長,有力,可誰能告訴他,為啥這手裏拿著的是一把手槍?還是一把勃朗寧自動手槍,似乎,當年就是這樣一把手槍,把奧匈帝國的斐迪南大公哢嚓掉,一戰爆發了……

    李謹言走神,樓逍持槍的手一動不動,幸好他的手指沒扣在扳機上,否則,屋子裏的人,都會以為他是一眼沒相中,打算把李謹言給宰了。

    樓夫人了解自己的兒子,看了樓逍一眼,拉起李謹言的手,把樓逍手裏的槍塞進了他的手裏,雖然相媳婦送的見麵禮是把槍有點……可至少比送個鐲子要好。

    “孩子,這就當是樓家給你的見麵禮。”

    李謹言拿著槍,隻覺得太陽穴砰砰的跳,能娶個男人的人家,果然不一般!送個見麵禮,都是如此的富有創意,不走尋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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