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宸妃耳朵裏,她大喜過望。


    因蘭芽護著太子之故,她早就恨不得早早除了蘭芽去。


    她便叫海瀾將東廠廠公涼芳請進宮來。


    涼芳曾被暫時免了東廠的職司,可是隨著吉祥死去、流言平息、宸妃復寵,涼芳便也重新復出。更因為司夜染的死,他替皇帝和懷恩都立了功,皇帝這便重新復了他東廠廠公的職司。


    涼芳進宮來,卻暫時沒辦法進殿去,因聽見四皇子正在殿內哀哀哭泣。


    在昭德宮裏目睹了那一場,四皇子被嚇壞了,迴來便跟娘親懇求說不要當什麽太子了。四皇子哭泣:「娘親難道忘了,本朝有過三位太子:貴妃娘娘的皇長子剛封了太子就夭折,分明是上天不授;接下來是悼恭太子,也是慘死;而今天兒子親眼目睹貴妃娘娘想要逼死現太子……娘啊,兒子怕了。鱟」


    宸妃大失所望:「你怎會說出這樣沒有出息的話來?自古帝王,誰人能不經歷這般坎坷?生死與江山相比,你怎可貪生怕死?」


    四皇子卻是哀哀哭泣:「……太子哥哥還有蘭太監拚死護著,倘若兒子將來有這樣一天,又有誰人肯為兒子這樣不顧一切?」


    宸妃也被問得怔住,呆呆望向門外,看見了那立在艷陽之下卻仍周身冷艷的涼芳。


    兒子問得對啊,倘若兒子將來也有這樣一天,兒子又能依靠誰?是站在艷陽之下的涼芳麽?


    她跟涼芳,那點子從小的情分,這些年的宮廷歲月裏怕是也早都耗盡了。如今她還要怎樣才能得到涼芳全心全意的維護?


    四皇子被帶下去,涼芳進殿施禮。


    宸妃上前攙扶,如玉的指尖伸入涼芳衣袖去,緩緩滑動:「師兄終於肯來看小妹了。」


    涼芳卻眉間一蹙,竟然冷冷退後,徑直避開了她。


    恭謹地施禮,道:「奴儕是太監,娘娘抬愛了。」


    宸妃踉蹌:「可是我卻知道,你的心沒死!宮裏宮外都有傳揚說有法子,等本宮得了機會,便派人替你去找!」


    他麵上卻依舊淡淡的:「娘娘說笑了,奴儕的心已經死了。絕無復甦的可能。」


    宸妃眯眼盯著他:「當日曾誠死了,你的心卻還沒死!」


    他神色依舊清淡:「是要留著那顆心去報仇。如今大仇報了,這顆心便死去了。」


    宸妃撲上來緊緊抓住他:「可是那蘭公子還沒死。你再除了她去,豈不是將才仇報得更幹淨?眼下便是絕佳的機會,貴妃恨毒了她,皇上也會因為貴妃之故而厭棄了她去,隻要你稍稍使力,她便死定了!」


    涼芳垂眸想了想,然後說:「好。」


    .


    貴妃氣病了,太醫竟然三次提醒過皇帝,要「早做準備」。


    皇帝惱得將整個寢殿裏所有見得到的物件兒都砸了,捉著那太醫的領子逼問:「你叫朕準備什麽?你膽敢叫朕準備什麽,你說!」


    所有人都嚇壞了,蘭芽隻得硬著頭皮上前勸解。皇帝迴手一個重重的耳光甩在蘭芽臉上:「還不是為了你!這麽多年,這麽多年,無論因為何人何事,朕從未曾對她說過一個不字,今日卻因你之故將她氣成這個模樣!」


    蘭芽跪倒,無痛無歡。


    早就知道,是這樣了……


    皇帝在幹清宮裏鬧夠了,親自到昭德宮的時候卻是冷靜而又溫柔,坐在榻邊握著貴妃的手,喁喁地說著當年的情話。


    貴妃垂淚:「妾身自知時日無多,身後最怕要留下皇上一個人……從皇上兩歲,妾身就未曾離開過,妾身好怕皇上會孤孤單單一個人……」


    皇帝落淚:「貞兒,求你千萬別這麽說。除了殺了蘭太監之外,朕什麽都肯答應你。隻求你別這麽放棄,隻求你好過來……」


    貴妃閉上眼睛:「皇上……唯有換過太子,妾身才能永遠陪在皇上身邊。妾身這一生受皇上寵愛,除了遺憾沒能替皇上留下一兒半女之外,妾身唯剩下這一件遺憾。」


    .


    蘭芽被皇帝狠狠甩了一個耳光,擔心秦直碧看出來,是夜便藉故留在宮裏,沒跟秦直碧一起出宮去。


    小包子小心替蘭芽敷臉,也忍不住難過:「沒想到皇上對公子竟然如此狠。」


    蘭芽倒是幽幽一笑:「這又有什麽奇怪。為了貴妃,皇上可以廢了結髮之妻,可以與生身母親爭辯,可是不顧後宮嬪妃的死活,甚至對悼恭太子的死裝聾作啞……我不過是個奴才,皇上自然沒什麽捨不得。」


    小包子也是嘆息:「奴儕對皇上隻覺灰心。」


    蘭芽緩緩道:「太子會是個好皇上。」


    小包子驚訝望住蘭芽。


    蘭芽垂首:「伴君如伴虎,若是君王無道,受苦的便不隻是天下百姓,首當其衝是我們這些伴在皇上身邊的人。」


    小包子垂下頭來:「公子有何吩咐?」


    蘭芽點頭:「我想見涼芳。」


    .


    貴妃病重,皇帝失魂落魄,什麽都顧不上。蘭芽趁機在禦馬監的內庫,再度見了涼芳。


    涼芳越見清冷,麵上被鉛粉蓋去了所有的溫度,唇上卻連口脂都省了,隻剩下一臉的霜白。看上去果然隻是個行走的死人罷了。


    見了蘭芽,他麵上也什麽表情都沒有了,隻攏攏袖口淡淡說:「宸妃讓我殺了你。」


    蘭芽卻笑了:「好啊,終於等來她這一句話。」


    涼芳卻依舊淡淡的:「可是如果連你也死了,我在這宮裏就更寂寞了。」


    蘭芽輕哼:「可是你若不殺我,我卻也早晚要殺了你的。我沒忘了你做過的那些事,比如梅影。」


    涼芳依舊沒有喜怒:「人遲早都是一死,我跟她早晚能再相見。倒不必你著急。」


    蘭芽錯開眼珠兒去看那滿滿七窖的黃金:「涼芳,倘若我死了,這禦馬監就都是你的了。可是禦馬監也不過是排名第二,總歸在司禮監之下。所以倘若懷恩不在了,那司禮監就是你的了。」


    東廠廠公本身就兼差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太監。若掌印太監死了,自然由秉筆太監遞進。


    涼芳轉眸望過來:「我要司禮監做什麽?」


    蘭芽搖搖頭:「不做什麽,隻是覺得如果有一天連我也不在了,你在這宮裏總得有點寄託才好。不然你這麽寂寞地活下去,還有什麽意趣?」


    蘭芽說著走上前來,低低湊在涼芳耳邊:「為了曾尚書,也別放過他。」


    .


    親自目送涼芳背影離去,蘭芽立在夜色中良久。


    想到懷恩,她便不能不想到懷仁、懷賢,不能不想到公孫寒、仇夜雨,不能不想到清芳、沁芳,不能不想到長樂,以及……初禮。


    初禮。現在想到初禮,還會心痛。倘若不是因為初禮的身份,無論她還是藏花,又怎麽忍心除掉了他去?


    懷恩,那歷經三朝,名滿天下的「好太監」,永遠代表著光明與忠誠,隻要有懷恩在,司夜染永遠是潛行在黑暗裏的宵小之輩。


    也該到了清算這一切的時候。


    .


    司禮監,夜半更深,懷恩與涼芳對坐。


    宮裏情勢因貴妃的病,怕是又要陡轉,兩人都有些皺眉。


    懷恩道:「你曾是貴妃娘娘宮裏的首領太監,又是宸妃娘娘的師兄,想來你定然站在四皇子一邊。」


    涼芳卻輕哼:「話雖看似如此,可是也要看上天是否幫忙。學生早早安在那幫子太醫府裏的眼線都傳了線報迴來,說太醫們迴家都說貴妃大限到了,熬不過這個月去。」


    「哦?」懷恩也是挑了挑眉。


    涼芳依舊淡淡地:「倘若還沒等到換了太子,貴妃就薨了,那宸妃母子登時便失了倚仗。太子卻不同,太子先有太祖禮法護著,又有太後扶持,隻要貴妃薨了,皇上便也不能再違拗太後。反觀太後,這幾年閉門不出,卻將身子調理得康健,說句掉腦袋的話,再活十年都不難。」


    懷恩便也皺了眉。


    .


    想要換太子的事,皇帝也是舉棋不定,便悄然傳懷恩來商量。


    懷恩力諫皇帝萬萬不可動搖國祚。


    皇帝心下難過:「可是倘若朕不換太子,難道眼睜睜看著貴妃她……?」


    懷恩提起這些年的舊事,提醒皇帝:「皇上難道忘了,為了能護住大明江山,為了能替太子掃清將來的障礙,皇上動了多少年的綢繆。眼前大業初定,皇上怎能再做動搖?」


    皇帝心下一動,緊緊盯著眼前這個人。


    那些年的那些事,隻有主僕幾個人知道,如今張敏已經不在了,就剩下個懷恩。


    隻要懷恩也不在了,那這世上,就再沒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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